第15章 重逢

冬至宮宴之後,基本上就要為年節開始做各種準備了,男子在朝為官,遇到之後自然以天下大事為先,但女子這一處就不同了,一個個華衣美裙端莊持重的處在那裏,眼神早已經将各家女眷掃了個遍,瞧見那些不如自己的,唇角翹一翹就算是勝利的喜悅,遇見比自己的打扮和表現強一些的,就暗暗記在小本子上,尋找下一個機會扳回來。

孟雲茵和孟竹遠前一刻在馬車上還為了讨姐姐開心賣萌逗趣人來瘋,下了馬車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端莊嚴肅起來,演技堪稱深入靈魂的層次,令孟雲娴大開眼界,連連暗贊。

眼看着快到壽寧宮門前,田氏給孟雲茵使了個眼色,孟雲茵心領神會的放慢了一步,走到孟雲娴身側:“娴姐姐,稍後母親和誰打了招呼,你就與我一起跟那位夫人行禮,且記得要在我的後頭,站位也稍微後頭一些,母親沒有提起,萬不可徑自上前,尤其不可超過我,會被诟病的!還有……”

孟雲娴小小的推了她一把:“你此刻就與我平齊了。”她可都記着呢。

孟雲茵一搖小腦袋:“此刻不打緊,後頭的你記住就好。”

孟雲娴沖她眨眼一笑:“放心,我記着。”

孟雲茵頓時十分感慨。

“猶記得我帶着尚且年幼的遠弟一同出席時,他笨的險些将我氣哭,根本不似娴姐姐你聰明。”

孟竹遠嗖的一下轉過腦袋來死亡凝視着孟雲茵:“我都聽見了!你誇娴姐姐便是,為何要先貶我。”

孟雲娴:“這個我知道,這個手法叫反襯,又叫對比,寫文章時常常用到。”

孟竹遠眼神凄涼的望向孟雲娴,無話可說。

孟雲茵撲哧一笑,快步走到前頭去。

孟光朝要去慶和殿那一頭落座,而女眷則是帶着孩子們先行拜見太後皇後各宮嫔妃,再随她們一同入殿入席。分道之時,孟光朝拉着田氏低聲說着什麽,見田氏笑着不斷點頭,方才猶猶豫豫的放手。

一個尖細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外界傳言榮安侯寵愛嬌妻,看來傳言果真不假。今日宮中燈火通明奴仆遍地,怎得榮安侯還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裏頭有什麽豺狼虎豹呢。”

孟雲茵小眉頭一皺,正欲低聲跟孟雲娴說什麽,卻被孟雲娴不着痕跡的将小腦袋推了回去,聽她低聲道:“凡事莫要低聲竊語,姿态端起來。”

孟雲茵立馬端起來,但是又很疑惑——不對啊,怎麽像是我在被教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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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雲茵越發感動,娴姐姐果然是比遠弟那個笨蛋好帶!

來者是穆陽侯與夫人孫春雪,後頭跟着的是穆陽侯的嫡長子吳陽州與庶女吳宛珊。

孟光朝略略點頭致意:“穆陽侯。”

如今宮中懷有身孕,又龍恩正寵的那位吳美人正是穆陽侯的長女,只要誕下龍子再多番打點,妃位指日可待,從前沒有吳美人之時,無論長相才學還是政績,穆陽侯都被孟光朝甩十幾條街,但如今他以國丈身份自居,總覺得已經壓了榮安侯一頭。

孟光朝這一禮貌的打招呼,在穆陽侯後看來簡直等同于跪拜禮一般,恨不得将鼻孔都揚到天上去:“喲,榮安侯也來了。”然後眼神就往後掃,落在了眼生的孟雲娴身上:“這府裏人齊全了,出門就是顯得浩蕩氣派吧。”

孫氏也不甘落後,方才就是她挑起的話頭,這會兒當然要追擊:“聽聞田姐姐近日多了一個女兒,這是大喜呀。在外頭吃了那多苦頭,如今回府還不得将田姐姐當做生母百般呵護千般照顧。榮安侯既然接了人回來,總要有些用處,此刻還是放心吧,若是誤了時辰,皇上該要怪罪了。”

孟光朝與田氏心有靈犀般對這兩人的冷嘲熱諷無動于衷,孟光朝握着田氏的手,目光卻是看着三個孩子:“我不在的時候,務必照顧好你們的母親,時刻記着母親身體不适,你們要多留心,若是讓我知道你們分心去學鹦鹉嚼舌,惡犬亂吠,舉止絲毫沒有教養還洋洋得意,回去仔細吃板子。”

孫氏眸子一瞪,忍不住要發作

三小只立馬應聲,整齊劃一。

孫氏忽然轉過頭,對着安靜如雞的吳宛珊一頓教訓:“你、你……還站在那裏做什麽!誤了給皇後太後請安的時辰,仔細吃板子!”還是吳陽洲覺得母親做的不妥,說了幾句好話,挽回了場面。

吳宛珊一臉茫然,在孫氏莫名其妙的找茬中,與長兄一起跟着母親往園內去。路過榮安侯府那三小只面前時,吳宛珊後知後覺的惱火起來,狠狠地瞪了她們一眼。

孟雲娴經歷這一茬,有些心累。

這還沒入宮門,已經有這麽多的麻煩了。也不曉得裏面會碰到什麽樣的人。

“雲娴,你時刻跟緊,不要單獨與任何人說話接觸,不懂的阿茵會幫你。”

孟雲娴心裏一咯噔,總覺得田氏這個人好像能看穿人心似的,細聲回了一句:“是。”

……

壽寧宮內,太後看着神色恹恹的皇後,終究還是要規勸幾句:“平日裏你告病不出,風頭盡數都歸了貴妃,哀家也不說什麽,可你到底是一國之母,若是當真力不從心,就此讓賢。”

皇後原本還無力的精神陡然一悚,連忙起身。不多時,貴妃與其他妃嫔相繼進來叩拜請安,緊接着就是其他女眷。

田氏帶着三個孩子進殿的時候,皇後一眼就看到了她身後跟着的那個面生女娃娃,緊接着就楞了一下。

若非早就知道那女娃是榮安侯力排衆诽,為擁護五皇子迎回府的庶出女兒,乍看之下竟是她與榮安侯最為相似,承了全部的好面相,反觀嫡出的兩位,則是與母親更為相似些。

可真是諷刺。

榮安侯帶回了這五皇子,就讓膝下無子的貴妃白撿了一個兒子!五皇子無族人相助,背後一片空白,自然會抓緊貴妃這棵大樹。平日裏貴妃就已經十分張揚跋扈,如今有了這個深得皇上心的兒子,簡直如虎添翼,将這關系推一推,皇後看孟雲娴自然不順眼。

朝堂上如何風雲變動,後宅裏的婦人也就怎麽順着風向追跑,皇後都在瞧着那處于風口浪尖的姑娘,她們當然也能大大方方看,以至于孟雲娴一走進大殿,就覺得十分的不舒服——好像有無數雙眼睛散發着不大友善的目光将她從上看到下。

進了大殿,叩拜了太後與各宮娘娘,入席的時辰來臨之前,衆人便散開與交好的各自說話了。孟雲娴按照剛才孟雲茵說的,十分謹慎的行禮,沒什麽錯漏。

因為這不是正式的小輩見面場合,所以若有不熟悉的小輩第一次入場,都是由府中其他同輩領着認識,孟雲茵和孟竹遠一左一右,護犢子似的将孟雲娴保護的密不透風,誰來問什麽,兩人皆是搶答,最後索性以誰答得快為傲,很是歡樂。可惜孟雲娴事先準備好的措辭,一句都沒用上。

這番操作,真切的震懾到了面上雲淡風輕不問是非,實則渾身上下長滿小眼睛暗中觀察的同輩們。須知出身再高再得寵的庶女始終是庶女,即便站在凳子上頭看人說話,在旁人眼裏也始終比嫡出矮一截,現在這種嫡出護着庶出跟護什麽似的,可不就是稀奇事兒嗎,你家庶女切開了是金疙瘩能換糖吃麽!

這些畫外之音,還沒等到孟雲娴去領悟,就已經被孟雲茵和孟竹遠築起來的銅牆鐵壁隔在外頭了。

來搭讪的人漸漸少了,孟雲娴見一雙弟妹安靜的近乎寂寞,便很貼心的主動提問。

兩人熱情極了。

既然要留下姐姐,就要讓姐姐體會到家的溫暖。

“先時宮裏的教養嬷嬷說,後宮不得有男子随意出沒,可是方才我怎麽還是瞧見了男孩子前去拜見?”

孟雲茵搶先一步:“娴姐姐,後宮的确是森嚴戒備,但是出身高的男子身份也尊貴,随母進宮與太後、各宮娘娘請安叩拜,是一個禮數,他們拜完了就會先行離開前往慶和殿,方才那個穆陽侯的公子不就走了麽。且壽寧宮本就是宮宴之時後宮之主用以面見命婦之地,嚴格上來說,算不得後妃起居範圍。”怕孟雲娴不信似的,又補了一句:“不信娴姐姐出了壽寧宮往北走幾步,就只剩太監了。”

孟雲娴一指孟竹遠:“他為何不前往慶和殿?”

孟雲茵:“他嘛,他還不算是個男子漢,就是個奶娃娃。”

奶娃娃孟竹遠如遭雷擊,半晌不能回神。這之後的宮宴,孟竹遠哭着喊着都要跟去慶和殿以證明男子漢的威嚴。

然則再周密的防備,也架不住分位的施壓。皇後來傳話,讓田氏攜孟雲茵與孟竹遠往偏殿走一趟,要給些東西。

田氏有所顧忌的看了孟雲娴一眼,傳話的宮人又道:“皇後娘娘請侯夫人攜小世子與茵姑娘說話。”言下之意,這庶出的就不要跟着了。

孟雲娴主動道:“嫡母放心,我就在此處等着,哪裏也不去。”

奴才們都得守在外面,得到了孟雲娴的再三保證,又知她是個有分寸的,田氏道了句“我去去就回”便帶着兩個孩子去面見皇後。

事實證明,孟雲娴還是将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田氏前腳剛走,一個宮女打扮的姑娘後腳就來請孟雲娴。

“姑娘可是榮安侯府的千金?”

孟雲娴點頭:“是。”

分明是婢子打扮,語氣卻不好:“我家主子是淳王府昇陽縣主,請姑娘去說說話。”

淳王府……

孟雲娴的心裏迅速的過了一遍宋嬷嬷偷偷給她開的小竈。

燕京城裏,尊貴又有地位的貴女多不勝數,她的出身低,許多人都是惹不起的,這份名單裏頭,淳王府裏的一位郡主和一位縣主,都名列前茅。

“我……”

“你可知我家主子不是誰都能見,即便是侯夫人此刻在這裏,也是攔不住的,姑娘還是與我走一趟吧。”

深宮之中,果然處處是坑。即便嫡母為她請了老師,能教死的規矩,也不能交臨時的狀況。尤其是針對而來的這些狀況。

掃了一眼周圍燈火通明,大家又都在這裏說話,雖然不認識哪一位是縣主,但總不會吃了她。

孟雲娴随手拉了一位狀态茫然略有些格格不入的姑娘,“姑娘,方才我嫡母在這裏你是瞧見了的,若是她帶着弟弟妹妹回來,勞駕你轉告一聲,我去與昇陽縣主說完話便回來。”

那姑娘眼神裏透着膽怯,被孟雲娴身邊霸氣的宮女看一眼就縮頭縮腦,回答的很不确定:“好、好的。”

孟雲娴似是聽到了宮婢的一聲嗤笑,也不在意,跟着她走。

然而,當宮婢領着她往殿外一處不怎麽明朗的地方走時,她心中暗叫不好。

“這位姑娘……為何不去明亮之處?”

宮婢白了她一眼:“跟着走就是了,難道你想違抗嗎?”

她已經走出一段距離了,這個方向向北,且前方的路并不明朗,俨然有繞進黢黑假山的趨勢。

即便是違抗,也不能再走了。

孟雲娴當即轉身往回走,可是因為情緒的緊張和這一轉身的震動,眼前竟模糊起來。

宮婢大喝:“你往哪裏跑!”

孟雲娴這會兒十分後悔自己輕易的就跟出來了,明明猜測是個坑,怎麽偏偏往坑裏跳呢!

就在她準備跑回去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聲嗚咽,一聲沉響。她下意識的回過頭去看,只見地上有一個人影,像是那個宮婢。

手腕一緊,一道黑影将她扯入了猶如惡鬼大口的假山之中。

假山裏沒有燈火,眼前失去燈火的那一刻,孟雲娴就什麽都看不到了。

背抵在了嶙峋的假山壁上,一個溫熱的氣息逐漸靠近。

孟雲娴動了動鼻子,不由得渾身一震。

以前,只要母親外出做生意,便只給她留很少的燈油用,每當夜幕降臨,月色昏暗之時,她的眼前就會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偶然間曉得這是一種眼疾,她便不敢告訴任何人。

聽聞若是女子身患疾病,是極其不好嫁出去的。

沒有人會要一個帶病的妻子。

看不見東西的時候,她的鼻子就會變得格外的靈。

此刻,鼻尖圍繞的這個味道,她再熟悉不過。

然後,她聽到面前的人說:“與你說過多少次,至少要學會自己提一盞燈龍,帶一個火折子,難不成回了侯府,也窮的連燈油蠟燭都不給你嗎?”

周、周恪。

一聲嘆息後,他輕輕地扶住她:“我帶你往亮處走,你一向會認路,可以自己走回去吧。”

手臂被反抓住,用了極大的力道。

孟雲娴的眼淚滾了出來,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化着精致妝容的小臉滿是熱淚。

“周、周恪哥哥嗎?你是周恪哥哥是不是?你是周恪!你不要騙我,你就是周恪!”

她的眼淚仿佛不要錢似的,洶湧而出,活像一只被抛棄了流浪貓,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袖,喃喃自語且堅定不移:“你就是周恪哥哥……”

面前燃起了火折子微弱的光芒,周明隽單手拿着火折子,往自己的臉旁湊。

突如其來的火光刺激的孟雲娴微微眯眼,等到狹小的空間被火光撐亮時,她緩緩睜開眼,隐隐約約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輪廓。

啪,火折子沒燃多久,就掉在了地上就此熄滅。

周明隽還保持着舉着火折子的動作僵在那裏,任由面前的哭包少女死死地抱住他的腰哭的悲痛欲絕。

孟雲娴有很多的感慨。好像從周恪不辭而別,她回到侯府至今,已經經歷了幾生幾世一般。

她越抱越緊,猶如抱着什麽失而複得的寶物:“你說走就走,什麽消息也不留下……我一直在等你。”

周明隽的心頭一軟,指尖微微恢複知覺,雙臂收攏輕輕回抱住他。

“原來你在等我……”

“嗯!”她重重一點頭,在他的衣裳前擦了一把,“我一直在等你!”

“你說被發落下來的孩子回家也會死無全屍,所以我等着你的屍體被擡回來,可是你一直都沒有回來,我幾乎都要以為你從前說的是騙我的。”

周明隽的嘴角抽搐一下,有些哭笑不得,正準備摸摸她的頭發,就聽到她說——

“你果然沒騙我……他們雖沒有整死你,卻把你送來做了太監……你此刻,是不是覺得還不如死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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