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醒悟

夜色沁涼,卻涼不過身邊男人的冷漠。

孟雲娴還沒從周恪的身份轉變上回過神來,仍舊蒙圈中:“所、所以你并不是什麽太監……而是……實實在在的皇子?”

周明隽語氣淡淡的:“若你實在覺得我存心欺騙……要驗證一下嗎。”

孟雲娴渾身一抖,在黑暗中搖頭:“不、不了。”

周明隽:“無妨,我不介意。有時候要自證清白,總要犧牲一下。”

身邊的人沒有回應,周明隽聽到了遠處鐘鼓聲響起,忽的起身,一把把她提溜起來:“我帶你到亮處,路可還記得?”

孟雲娴默默地點頭,怕他看不到,又“嗯”了一聲。

周明隽二話不說,率先處理了昏迷的宮女,然後将她送到明亮的地方,見她始終不語,潇灑的轉身就走,他先忍不住了:“孟雲娴。”

孟雲娴站定回眸,借着周圍的燈火,終于把他看清楚了。

他今日穿着做工極其講究的廣袖長袍,腰間玉帶束出勁瘦腰身,平日裏只以一根木簪簪就的發,也悉數攏在了一枚紫金冠中。就那樣站在那裏,顯得尊貴……陌生。

周明隽唇齒啓合幾番,只憋出一句:“下回不要跟着別人亂走。”

她低下頭去,諾諾道:“嗯。”

這場相聚終究還是飛快散場,周明隽:“去吧,我看着你走。”

孟雲娴轉身就走,毫不留戀。

周明隽站在原地,自嘲的笑了一下。

為什麽覺得,自己好像被她嫌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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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吞吞的走回大殿,田氏和一雙兒女果然在找她。

“娘,姐姐在那裏。”孟雲茵最先看到,然後是田氏。

她快步過去,語氣裏有些苛責:“說好在原處等,怎的還要亂跑!”

孟雲娴略略回神,下意識的看了一眼自己剛才委托過得那個姑娘,果不其然,那姑娘似乎并沒有主動解釋,還是站在原先的位置往這邊看,獨自一人顯得很局促,此刻撞上孟雲娴疑問的眼神,有些心虛的別過目光,手裏絞着手帕。

可真是個怪人。

孟雲娴把周恪教好的謊話說了出來——方才有婢女傳話,說是什麽主子娘娘要見她,她能詢問的人都不在,并不好拒絕,可是走出殿外瞧着方向不對勁,便想了個法子趕緊躲起來,确定自己沒被發現才摸回來,須得請田氏幫她想個說法,免得主子娘娘見她公然違抗責罰。

田氏一針見血:“主子娘娘?哪個主子娘娘?”

這是周恪強調的地方。

雖然傳話的宮婢說的是昇陽縣主,但是據周恪的了解,昇陽縣主雖然為人比較強勢,卻不是那種好奇心很重喜歡主動找麻煩的人,通常是麻煩找上門了,她便雷厲風行的解決掉,再反擊一回。在京城裏,昇陽縣主的事跡是一個能寫成章回故事的傳奇,所以這個傳話的人頂着昇陽縣主的名頭來,又不加掩飾的做出坑她的舉止,擺明了就是要将她與昇陽縣主一并坑了。

等到初入宮廷的她出個什麽意外,瑟瑟發抖的指認昇陽縣主,必然會被昇陽縣主三兩下收拾掉,順帶反擊。且因為孟雲娴的身份和回府的前情,榮安侯府肯定不會讓她出任何意外落人話柄,這樣一來,會引起淳王府與榮安侯府的不睦也未可知。

活在這權貴之地,有時候哪怕證據确鑿也未必能為自己讨回一個公道,更何況是如今這個不清不楚的境地。

所以孟雲娴只是搖頭,解釋是因為太緊張,她不記得哪個主子娘娘了。

田氏半信半疑,信是在于皇後請她與兩個孩子,有調虎離山之嫌,此刻下手也是有可能;疑則是在于孟雲娴。

張嬷嬷觀察過,這個孩子十分聰明,記性尤其好,此刻她一句“忘了”,有些可疑。

“沒什麽別的事情吧?”田氏憋了許久,問出這一句。

這一句問的孟雲娴心虛不已,嘴卻硬着:“沒有。”

田氏的眼神說不上來是相信還是不相信,總歸少了幾分親昵。

鐘鼓之樂已然奏起,太後與皇後領着衆妃嫔與命婦們入慶和殿落座。

籌備多時隆重又熱鬧的冬至宮宴,就此拉開序幕。

按照規矩,田氏并着榮安侯落座,兩人後頭的位置,則為子女的座位,孟竹遠坐在靠近皇上的方向,其次是孟雲茵,最後才是孟雲娴。

身份尊貴的皇子挨着自己的母妃落座,皆是湊在皇帝兩側的最佳位置。

“姐姐……”一個弱弱的聲音傳來,打斷了孟雲娴的沉思。

她收起心中思緒,望向聲音的來源,見到了剛才自己委托傳話的那個姑娘。

好巧不巧的,兩人之間只隔了一個過道。

這局促的姑娘是平城伯府伯爺續弦的女兒,名喚袁蓉。

未等孟雲娴開口,她已經先行賠罪:“方才姐姐委托我帶話,可我實在膽小,沒有及時将姐姐的話帶到,請姐姐恕罪。”

孟雲娴悄悄觀察左右,此刻禮官正在宣讀什麽詞,下方衆人不敢說是全神貫注,也無人公然竊竊私語,這位妹妹方才該說話的時候不開口,此刻不該開口倒勇敢地很,何來膽小一說。是以,孟雲娴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示意她先不要講話。袁蓉皺了皺眉頭,欲言又止。

既然是宴會,少不得有歌舞助興,這也是莊嚴肅穆的禮官開場白之後,氣氛漸漸步入輕松逾越的一個分界線,先前還謹守規矩垂首低眉的少男少女,此刻已經按捺不住蠢蠢欲動的心思,借着欣賞舞姬們滿場翩飛的舞姿,于人影錯落的縫隙間偷偷地去看自己想看的人。

孟雲娴沒有到處亂看,只是認真的低頭吃東西,吃着吃着,就察覺到身邊仿佛有什麽異樣。

側過去一看,原本該坐在靠近龍座方向的孟竹遠竟吭哧吭哧的擠到她的另一側,扭扭屁股要占她的座位:“娴姐姐,你往那邊挪一個。”

孟雲娴茫然的弓着身子往邊上挪了一個,坐在了孟雲茵的位置上,孟雲茵與孟竹遠相互一眨眼,一左一右的将孟雲娴夾擊在中間!

兩雙澄亮的眸子盯着自己,孟雲娴漸漸難以下咽。

“你們……瞧着我做什麽?”

孟雲茵嘻嘻一笑:“娴姐姐,這樣的宮宴,我與遠弟來得多,早就覺得無趣了,空吃無聊,不如我們來說說話吧!”

孟雲娴其實還沒吃飽,可是弟妹要求,也只好放下筷子:“說些什麽呢?”

阿茵先道:“姐姐平日讀書嗎?”

“讀一些。”

“可有讀過什麽游俠傳記英雄救美,狐仙美怪誘窮書生,亦或者是郎情妾意成眷屬之類的。”

孟雲娴回想了一下自己閱覽過的讀物:“讀的也雜,并不熟悉,你這麽一說,我想起一本《驚游降妖錄》。”

阿茵激動起來:“姐姐也看過《驚游降妖錄》?那是我們流輝苑眼下大熱的書!雖是前朝舊著,卻是實至名歸的經典永流傳。我只弄到了前五卷的手抄本,聽聞拓印本和原本,都在淳王府昇陽縣主的手上,可她小氣,從不外借。姐姐看到哪一卷了?”

孟雲娴:“我看完了。”

孟雲茵一雙眼睛睜得老大,裏頭寫滿了羨慕,但又立刻擡手作制止狀:“不要告訴我後頭的故事,我要自己看!”

孟竹遠紅着臉插嘴:“我、我最喜歡《山神廟夜逢俏狐妖》那一卷,太感人了!”

說完立刻遭到了孟雲茵的鄙夷:“那個書生見一個愛一個,空有一副好皮囊,也不值得狐妖姐姐一命相救!”

孟竹遠争辯:“他都是真心的,他也不曉得狐妖姐姐付出了這些!”

“呸!”

“哼!”

原本雙面夾擊着孟雲娴的兩小只認真起來,孟竹遠跳下椅子蹬蹬蹬跑回到孟雲茵身邊,兩顆腦袋挨在一起低聲争辯《山神廟夜逢俏狐妖》裏的那個書生到底是不是個人渣。孟雲娴一下子落了單,繼續低頭吃飯。

一直等到宮宴結束衆人打道回府,姐弟兩看着吃的飽飽的,心滿意足扶着肚子上馬車的娴姐姐時,才幡然醒悟。

孟雲茵以手扶額:“明明說好了打聽一下娴姐姐中意書裏哪種類型的男子,然後瞧瞧今日殿上哪一位最匹配,試着湊一段姻緣,我竟與你吵了一個晚上,忘了正經事。”

吵輸了的孟竹遠悲憤的看着姐姐:“你太大意了!”

孟雲茵一個眼刀砍過去。

孟竹遠縮起腦袋:“那……那我們還湊不湊姻緣了。”

孟雲茵捏起小拳頭:“當然要湊!”

今日他們想出了一個很棒的對策——為娴姐姐尋一個姻緣。

女子終身大事最為重要,娴姐姐剛剛回府,要論真心實意骨肉親情,卻是牽強了些,但是女子都要出嫁,都會歷經一個“入新家”的過程。等到姐姐定下親事,看到侯府為她張羅的熱情,作為娘家為她撐腰的霸氣,這骨肉親情,不就培養出來了嗎。且成親生子,等同于安家落戶,所有的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嘛!

今日只是出了一些小小的意外,他們是不會輕易放棄噠!

回程的馬車上,兩小只覺得娴姐姐好像格外的安靜,她撩着車簾子一直看着宮門的方向,像是在留戀什麽。

孟雲茵:“今日的宮裏很好看吧,其實皇宮一直都是這麽好看的。”

孟雲娴若有所思:“好看。”

“姐姐不必覺得可惜,往後這樣的機會還多着,還能再來的。”

孟雲娴低着頭看自己的繡花鞋,不知道在想什麽。

回府之後,兩只小的已經累了,呵欠連天的被張嬷嬷帶着去梳洗。綠琪一早就留下了沐浴的熱水,只是等她進房請小姐沐浴的時候,猛然發現孟雲娴正在偷偷地抹眼淚。

“小姐您怎麽了?”

孟雲娴飛快的抹掉眼淚,擠出一個笑來:“我沒事。”

綠琪不信:“小姐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麻煩?若是小姐信任奴婢,可與奴婢說一說,奴婢拼死也會為小姐排憂解難。”

孟雲娴沒說話,走到床邊将那只裝過湯凍子的罐子抱在懷裏。

那一晚,父親來與她說了很多話,令她幡然醒悟,其實她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英勇大義無畏生死,在這高門大院之中,作惡多端終有報應,可無知的善良,也未必能得善終。她要學的還有很多,要走的路還很長。

她開始接受自己該接受的,學自己需要學的,并非是初生牛犢似的勇往直前,相反的,是因為她總覺得,實在是走不動了,她其實是有退路的。她不再整日想着死不死的了,實在頂不住了,為什麽要死,她可以跑呀。

跑回家裏去。

雲縣,就是她心裏真正的家。

回到那裏,好像就能重獲從前的生活,即便沒有了母親;還會被同伴欺負;為了吃食都能苦惱許久,可是每一日都鮮活又有趣。

可是直到今日的宮宴,看到那樣陌生又熟悉的五皇子時,孟雲娴好像聽到心裏有什麽東西……崩塌了。

她心中緬懷的雲縣小山村,一草一木開始枯萎,一磚一瓦開始坍塌,豔陽與藍天,陰雲與驟雨,嚴寒與酷暑,歡聲與笑語,都被揉在一起,被一股無名的力道沖擊得粉碎,在這紛紛揚揚的碎片背後,藏着她不曾察覺到的一個事實。

抱了一會兒,孟雲娴道:“可以幫我尋一個小鏟子來麽。我想把它埋起來。”

綠琪立馬去找了鏟子,本要自己動手,卻被孟雲娴截了過去:“我想自己來。”

綠琪只好陪着看着她把那個罐子埋起來。期間,有眼淚吧嗒吧嗒的滴到土裏,綠琪沒有再問,只是無端端心疼起來。

埋好後,綠琪聽到孟雲娴低聲呢喃了一句,越發不解。

她說。

“從今日起,再也沒有退路了,可要努力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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