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努力與放棄

聽到重罰兩個字的時候,皇帝的心裏沉了一沉。

所謂伴君如伴虎,君主罰時,臣求恕惹君怒,可是有人主罰時,君又反過來思忖這人是否太過狠毒,失了仁德之心。此刻皇帝對老五周明隽,就是這樣的心思。

周明隽神色如常,繼續道:“兒臣在民間時,曾見到家中孩子犯錯引雙親大打出手的狀況,知情之人非但不勸阻,效仿者亦有之,父皇可知為何?”

皇帝:“有道是‘棍棒底下出孝子’,又道‘打在兒女身,痛在父母心’?這樣嚴厲的管教,自然是為了孩子好。”

周明隽道:“路遇惡霸,俠義之士出手相救,拳腳相向見紅傷亡都是常事,可從無人說俠義之士殘暴不仁,父皇以為如何?”

皇帝:“俠義之士出手相救,恰恰是鋤強扶弱,當顯俠義仁慈。”

周明隽:“古往今來,暴君好嚴刑,但行刑者未必皆為暴君。所以問題從來不在那個‘罰’上,不過是看施刑者的初衷,究竟配不配稱仁義二字。”

皇帝猛地一怔,腦子裏面好像有什麽想法正在周明隽的引導下漸漸成型,站穩腳跟。

“縱觀歷朝,能做到廣開教學以人為本的君王屈指可數,能入學同教,兒臣銘感五內,不敢怠慢學考之事,只因明白父皇的初衷在于選賢舉能,願用更多的有才之士共建江山社稷。”

“往小了說,大大小小的考試舞弊年年都有,花樣層出不窮,有些作弊手段甚至讓人忍不住佩服他們的機智聰明。國家需要的棟梁之才,不僅要有衷心,更改有與之匹配的機智才能。他們身上這些被國家所需的聰明才智不用在應當用的地方,反倒在舞弊花樣上上年年翻新,這是辜負了自己。”

“往大了說,選拔考核之嚴厲,是因為父皇交出來的并非自己的江山,更是天下萬民的福澤與安康。被選中者,并不僅僅只是承了父皇的信任之心與愛才之心,更是将天下百姓的福澤一并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作奸犯科者,負父皇之信任,也負萬民之信任。”

皇帝整個人茅塞頓開,豁然開朗,忽然朗聲大笑起來。他連着拍了周明隽三下:“好!說得好!”

周明隽神色謙遜,被拍的時候似乎還有點受不住,皇帝唯恐把兒子打疼了,趕緊收手,撈起貴妃送來的湯水一口喝完,讓周明隽在後殿等着,他去去就回。

離開的皇帝,猶如一只站鬥雞一般雄赳赳氣昂昂。

這之前,皇帝之所以争不過群臣,是因為他的立腳點一開始就壓不住這些老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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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設學院,設立相應規矩,考試作弊違反規定,所以皇帝的“罰”,是因“違規”而“罰”,還是“重罰”,這樣的懲罰極其容易被那些老奸巨猾的東西拿來做文章。

醒悟後的皇帝要讓所有人明白,他從不嚴苛要求學子按照自己的規矩來,甚至喜歡聰明機智的後輩打破陳規有更好的想法,但這種聰明,不該花在考試舞弊上,這是小錯。

這些糊塗的孩子,毀掉的不僅僅是一個“規矩”,更是蒼生的福澤,這是大錯特錯。

辜負了他這個帝王的信任,他可以寬恕不罰,但辜負了自己,辜負了蒼生萬民,那就等同于一只腳走上了歪路,你們這些做父母的不忍,就讓他這個皇帝來做此刻的惡人吧!

罰他們,不是為罰而罰,反倒是為了他們好,就像父母教育子女,動手并不等于失了仁德。

愛之深,責之切嘛。

最終,皇帝以一個“打在你兒身,痛在朕之心”的老父親形象神色黯然的感嘆:“朕的懲罰,原本是一份好意,若實在有愛卿不屑于朕的這份好意,此刻便站出來吧。”

那些先時還捏着皇帝軟肋的大臣,只能默默地吞下老血,感恩戴德的承了聖上的好意。

所以,說法不同,效果大大不同。

皇帝深深呼吸,啊,貴妃的湯,仿佛有奇效。

事情很快有了定論。

涉案之人根據出身皆有不同程度的嚴懲,輕者杖責二十留學三年,重者終身沒有資格入仕。

當日,周明隽被留在宮中,由皇帝親自考他的學問,确定老五的學問沒有問題之後,皇帝又很好奇老五的蹴鞠如何。

畢竟老五也是要體考的。

周明隽眼神裏有期待,仿佛一個等着父親給自己買糖的孩子:“若是父皇那日得閑,是否會前往考場親自觀戰?”

這個……之前并沒有先例,只是小小的入學考試,還沒有皇帝親自莅臨的情況。

皇帝想了想,給了一個含糊的答案,周明隽很懂事的不再追問,但垂下去的眸子裏,有一閃而逝的笑意。

……

吧嗒,棒槌掉下來,綠琪一臉麻木的在一張寫滿“正”字的紙上再添一筆。

孟雲娴已經連悲傷地表情都做不出來了。她自問不是反應遲鈍之人,踢毽子時能踢得風生水起,可為什麽跳舞就這麽難呢?

最重要的是,可以速成的京鼓舞都練成了這樣,需要基本功的雲仙舞練成之日還遙遙無期。

而考試的日子只剩下七天。

孟雲娴忽然将鼓槌狠狠地摔在地上,發了狠似的拼命踩,這是這段日子來最厲害的洩憤,連綠琪都吓到了。

“小姐……小姐您別這樣啊,您別把自己的腳踩壞了。”

孟雲娴恍若未聞,繼續狠狠地踩。

“你這是在幹什麽!”冷冷的聲音傳來,田氏竟來這邊的院子了。

綠琪顧不得發瘋的孟雲娴,将她抱住對田氏解釋:“夫人,小姐真的已經盡全力了,她每一日都不敢偷懶,睡覺都夢到跳舞,您千萬不要誤會。”

孟雲娴看到田氏,已經冷靜了一半,綠琪趁機把棒槌撿起來護在懷裏,輕聲道:“小姐,您冷靜些。”

田氏走了進來,第一次用冷冷的眼神看着她:“你發什麽瘋?”

綠琪怕下人們圍觀看到了,趕緊将夫人和小姐帶去屋裏說話。

孟雲娴的情緒還有些激動,面對田氏終究少了往日的乖巧與溫順。

進了房間,田氏讓綠琪先出去,關好房門。

看着面前狼狽的孟雲娴,田氏的苛責湧到喉頭,化作了一聲嘆息。

把人拉到屏風後,她親手擰了冷水帕子給她擦臉擦手,又給她換了一身衣服。

“是不是頭幾次遇到麻煩你都順利過關,所以就覺得自己什麽都行?逞能上瘾了是嗎?”

孟雲娴的身體乖覺,嘴巴還在犟:“我沒有逞能。”

田氏不怒反笑:“沒有逞能?那你強迫自己練舞做什麽?關在房間裏,飯也不好好吃,失敗了還發脾氣,這就是你的氣度嗎?”

“那是因為我被騙了!”孟雲娴的聲音大了些。

田氏哼笑:“誰騙你,又騙你什麽了?”

孟雲娴壓下心頭往事,嘟囔道:“什麽有志者事竟成,什麽人定勝天,什麽勤能補拙,什麽熟能生巧,都是騙人!不行就是不行,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怎麽會有那麽可惡的人用這些詞來騙人呢!”

她煞有介事氣憤不已的樣子,田氏竟覺得好笑。

“你說的很對啊。”

孟雲娴擡眼看她。

田氏伸手幫她把頭發理好:“有些事情,的确不行就是不行,怎麽做,都做不到,死也做不到。”

她眼眶一紅,眼淚就這樣滾了出來:“那、那該怎麽辦呀……我、我一定要做到的啊。”

田氏看着她的樣子,愣了好久好久。

一些久遠的記憶慢慢的複蘇——

【騙人!騙人!什麽勤能補拙熟能生巧,誰再跟我說這些,我就撕了他的嘴叫他騙人!】【小姐,您是國公與夫人的掌上明珠,何時吃過這樣的苦啊,為了一個男子将自己弄成這樣,您是何苦啊!】年少時的嬌嬌,也曾哭的這樣傷心欲絕,她心裏揣着自認為世間最好的男子,只想為他一舞傾城。

【我能怎麽辦嘛……我、我一定要做到啊。】我一定要做到啊。

孟雲娴哭的正傷情,忽然就愣了一下,緊接着慌了手腳:“嫡母……你怎麽也哭了!啊啊啊啊,你別哭啊!”

沒等她手忙腳亂的去給她擦眼淚,田氏忽然伸手抱住了她,像是呵護着什麽珍寶似的,将她攏入懷裏。

孟雲娴慌亂的心,被忽然湧出來的寧和給鎮壓住,就這樣入了嫡母的懷裏,鼻尖盈滿了她的香味。

“雲娴,世事沒有絕對,并非你做不到這一件事情,就滿盤皆輸。”

她的聲音弱弱的:“可是……我想考流輝苑。”

田氏無聲一笑:“雲娴,若我此刻反對你考,你還考不考?”

她訝然,小小的掙開,紅彤彤的眼睛看着她:“為什麽呀?”

田氏:“只回答我,你考還是不考。”

她沉默了一下,搖頭:“不考了。”

田氏松開她,改為握着她的雙臂:“若是真心實意的為自己而做一件事情,便是千難萬險也不會退縮,如今我不讓你考,你就真的不考,可見你并非發自真心,下了死命令的要去那裏,是不是?”

“可是嫡母先時已經奔走多時,還請了那麽多人來幫我……”

田氏一愣,竟笑出來:“你到底是我考還是為你自己考?”

她不說話了。

田氏心情有些複雜。

少頃,孟雲娴又開口了:“嫡母,若是我堅持去考,卻因為體考太差鬧什麽笑話,會給侯府丢臉嗎?”

田氏認真的看着她,“自己竭盡全力去做一件事情,沒什麽值得丢臉的。”

片刻,她挂着淚珠的臉上漸漸漾出一個笑來。

這個笑戳動了田氏的心,兩人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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