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周五晚上,楚雲佼接到了一個電話。
聽着那邊一如既往如山洪爆發似的聲音,他沒什麽表情的轉了轉手裏的啤酒。
“老子說話,你到底有沒有在聽!!!一天不看着,你就到處惹事!還敢搬出你侯叔叔的名字在外面招搖撞騙!我都替你丢人!”不知道家裏的那位又是從哪兒知道了他要換教官的事,一通電話已經罵了快十分鐘。
“您怎麽不問問,我為什麽要丢這個人呢?”楚雲佼垂着眼,淡淡的說。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風了,夏天的天氣就是這麽變幻莫測,上一秒烈日驕陽,轉眼就可能狂風驟雨。
家裏沒開燈,窗戶大開,窗簾被風刮得呼呼作響,卷起一陣陣波浪。
穿堂的冷風一陣陣的拍打在人身上,楚雲佼聽到那邊驟然沉默,然後像是要捍衛什麽,或者證明什麽,山洪再次來襲。
“還用得着問為什麽?!!!你那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難道還能做什麽好事不成!”
“是,沒什麽好事。”楚雲佼覺得自己簡直傻逼透了,他甚至有那麽一秒鐘,竟生出一絲恐怖的期待。
往後跌進沙發,楚雲佼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聲音平靜:“罵完了吧?沒事的話,就挂了。還得抓緊時間出去幹點壞事不是。”
“你!!!”那邊一噎,然後像是生生忍耐下噴薄的不滿,甚至能聽到幾個大力的吸氣聲,才終于克制着再次開口,“你忘了今天什麽日子了?還不給我滾回來!”
他當然記得,是媽媽的生日。
似乎從他記事開始,他們父子每年能坐在一起吃頓飯的日子,只有兩天:母親的生日,和忌日。
本來今天接到電話時,他已經準備出門了。
沒想到那邊一開口就是一陣震耳欲聾的責罵,他好不容易生出的一絲想和平共處的心情,蕩然無存。
楚雲佼煩躁的挂了電話,望着窗外出了會兒神。
淩冽的風撲面而來,卷起一陣徹骨的寒冷。
遠處的黑夜扯起一道閃電,劃破長空,然後跟着一陣悶雷。
要下雨了。
楚雲佼坐起身,随手扯過一件皮夾克,撈起車鑰匙,出了門。
騎上那輛黑色的重機,扣上安全帽,發動機的轟鳴聲伴随着滾滾的雷聲,車子劃破寒風,沖進黑夜。
車子停在家門口已經是一個小時之後。
大院的警衛員都認得他的重機,一路暢行無阻的就開了進來。
楚雲佼摘下頭盔,長腿支在地上,看着那棟三層小樓,半天沒動。
明明是自己的家,卻讓他感覺這麽陌生。
風似乎更急了,刮得路邊的樹枝獵獵作響。寒風卷起他敞開皮衣的衣角,裏面是件薄薄的黑色T恤,額前淩亂的碎發下遮住了那雙看不清情緒的雙眼。
忽然,前面半敞着的大門從裏面打開,清冷的光也随着瀉出,照亮了門前的路。
只見從裏面探出一個人的頭,往大路這邊仔細看了看,終于發現黑夜中的一人一車。
“雲佼,真的是你啊!我就說像是聽到了你車子的聲音,老爺還非說我瞎說。”一個年過半百的清瘦老人立馬推開了大門,趕緊朝着這邊走了過來。
“周叔。”楚雲佼這才一甩長腿從車上下來,低聲喊了一句。
“诶,好好好,回來就好,趕緊進去吧。飯菜都熱着呢,老爺嘴上說你不回來了,可是啊,還是等到現在。”周叔跟在身後,小聲的說道。
楚雲佼步子一頓,唇角勾了個冰冷的角度:“他應該只是在忙着工作,沒空吃吧?”
“……哎,你這孩子。”周叔聽着他微沙的聲音,無奈的搖了搖頭,“既然回來了,就一起好好吃頓飯。他最近身體也不太好,半夜總是咳嗽,你就別再氣他了。”
“不是我想氣他,是他看我不順眼。”楚雲佼冷冷的丢下一句,推開門走了進去。
房子裏也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跟以前一樣,冰冷冷的,沒什麽人氣。
楚雲佼擡眼打量了一下,看到梨花木的餐桌前坐着個人。
“你還知道回來!”楚天紹看着門前皮衣黑褲的少年,沉聲吼道。
中氣還是這麽足,罵起人來毫不嘴軟,楚雲佼不知道周叔是怎麽判斷他身體不好的。
“不是你打電話叫我回來的嗎?”楚雲佼沒看他沉得快滴出水的黑臉,大步走到桌前,拉開椅子坐下,随手拿了塊蝦仁丢進嘴裏。恩,張姨的手藝還是沒變。
盯着眼前随性不羁的少年,楚天紹只覺得太陽穴的神經一陣抽動,寬大的手掌拍了一下桌面,“我不打電話你就不回來了嗎?!還有,你看看自己像什麽樣子,一點教養都沒有!”
楚雲佼看着眼前随着那一個拍桌,發出輕微顫動的碗碟,臉上沒什麽表情,反手遞到嘴邊,吮了吮手指上的湯汁,“從小家裏就沒人教,當然就沒有教養了。”
“……混賬!!!你聽聽自己說的話!”
窗外又炸了一聲響雷,然後噼裏啪啦的倒豆子似的雨聲傳進耳朵,伴随着屋內的吼聲,楚雲佼竟然詭異的覺得還挺相得益彰。
甚至,他連罵人的話,這麽多年了,都沒什麽變化。逆子,孽障……楚雲佼甚至覺得他得做點纨绔子弟、混世魔王的事兒,才對得起這麽個人設吧?
不過也許在他眼裏,他就是這麽個人。
“你看看你自己什麽樣兒!書不好好讀,天天惹是生非,這次人家講笑話都講到我跟前了!就你這個樣,你媽媽泉下有知,都不得安寧!”
“……你沒資格提她!!!”安靜坐着的楚雲佼突然猛地起身。
被寒風吹的蒼白的臉上此時像是覆着層冰霜,眼神清厲,垂着的手也握成了拳,像是在克制着什麽。
“老子憑什麽沒資格提她?!!!”楚天紹一拍桌,也猛地站起身。長期身處上位,他渾身有股雄厚壯闊的氣勢,此時穿着軍裝的身子給人的壓迫感更強。
實木的椅子在地上拉出刺耳的聲音,窗外一道巨雷,雨似乎更大了。
“如果不是你,她就不會死!”楚雲佼手撐在桌子上,看着他的父親,慢慢的從牙縫裏擠出這麽一句話。
“……”楚天紹嚴肅的臉色似乎終于有了一點變化,他難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自己的兒子——他的妻子用生命換來的兒子。胸中像是突然湧上巨大的悲傷,他眼角開始爬上一絲血紅。
布滿皺紋的寬大的手掌慢慢握成拳,終于受不住般随手拿起手邊的一個茶杯,猛地朝對面砸過去:“滾!你給我滾!”
楚雲佼看着朝着他砸過來的茶杯,一動沒動。然後下巴一陣鈍痛,伴随着骨頭磕到硬物的悶聲。
茶杯撞上楚雲佼的下巴,然後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杯身四分五裂,碎片濺了一地。
楚雲佼慢慢站直身子,踩上碎片,沒再看他一眼,轉身朝門口走去。
“今天出了這個門,你就永遠不要回來!”身後響起一道嘶啞的聲音,混着難以察覺的顫抖。
楚雲佼腳步一頓,門外竄進的冷風似乎刮進了骨頭縫,渾身都透着寒。他沒回頭,聲音夾着寒風:“我本來也沒打算回來。”
然後頭也不回的跨進了風雨裏。
一直站得遠遠地周叔和張姨對視一眼,不滿皺紋的臉上全是擔憂。
“哎呦,這都什麽事啊!這麽大的雨,雲佼又騎得摩托車,路上出點兒事可怎麽辦!”周叔着急的砸了砸手,趕緊吩咐司機追出去看看。
“不用管他!”楚天紹跌坐進椅子,握着的拳頭依舊沒松開,嘴唇蒼白,聲音卻恢複了沉厲,“就當這家裏……從來沒有過這個人。”
“……哎——”周叔看看門外,又看看對面,發出長長的嘆息聲。
楚雲佼剛踏出門,就被瓢潑大雨淋得渾身濕透。
又急又快的腳步踩碎雨滴,楚雲佼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跨坐上重機,擰緊油門,沖進了雨簾。
寒風卷着暴雨,楚雲佼弓着身子,眯着眼睛,頂着鋪天蓋地的寒意,穿梭在巨大的雨幕之中。
胸中似乎憋着一股氣,油門越擰越緊,心卻像是沉進了海底,喘不過氣,又濕又冷。
他從來沒見過自己的母親,只從照片上知道,那是一個很美的女人。
從他落地開始,似乎就帶着原罪。
他的母親因他,難産而死。
從此像是背上了無形的枷鎖,總有奇奇怪怪的人會告訴他,他所有不知道的事。
比如,他那個一年365天有364天在外面工作的父親,從此沒看過他一眼。
再比如,她的母親生前患有憂郁症,而患病的原因來自他常年不在家的父親。
可這些,為什麽要告訴他呢?他那時候,明明也還是個孩子啊?
如果可以,他寧願她當時選擇的,是救她自己。
這樣,他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面對那個冰冷的家,和這個殘酷的世界?
楚雲佼迎着風雨,一路騎回H大。
腦子像是灌了鉛似的沉重,打開家門,一室荒涼。
穿過黑暗,走進房間,渾身濕透的衣服一件沒脫,就這麽整個人濕淋淋地砸進床裏。
他現在只想睡一覺,睡一覺,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那樣。
可就這麽,睡得也不深沉。
思緒斷斷停停,夢裏一會兒漫天飛雪,一會兒滿是滾燙的岩漿。
好像有誰的臉若隐若現,可他看不真切。
似乎睡了很久很久,久到渾身的骨頭都開始酸痛,又好像才剛剛躺下。
半夢半醒之間,他好像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迎着刺眼的日光慢慢向他走來,然後滾燙的額頭印上一個軟軟的東西。
那是一種很熟悉的溫暖的感覺,像是……她的感覺。
耳邊響起一聲軟軟的詢問,在問他怎麽了……
“小鳥兒,我沒有家了……”楚雲佼混沌迷離之間,朝着那個溫暖的光源靠了靠,如刀割般的嗓子呢喃着,然後徹底跌進黑甜的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