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個委托人主動撤拍, 另外兩個堅持做了鑒定, 最後證明果真是仿品。”陳副總監回想當時的情形,難得蹙了蹙眉洩露內心情緒, “這個淩思語,有點兒邪乎。”
淩照夕正雙手托着下巴圍觀她師父吃飯呢,聽到這麽一句, 險些下巴磕到桌子上。
師父诶,那是您老不知道, 您身邊還坐着一個更邪乎的呢!
“喬總本來就看重淩顧問,經過今天這件事,以後恐怕更要深信不疑。大少爺剛把周延調過來, 喬總就安排了淩顧問進來,争權的局面會越來越明朗化,我今天上午急着把你摘出來, 就是不想你受到波及。這是董事長的意思, 也是大少爺的意思。”
淩照夕不解,“喬老就任憑他們兩方內鬥?不怕公司受影響?”
“公司內部的情況現在有些複雜, 在人事管理和運營方面其實已經存在問題許久了,我想, 董事長這次應該是想趁機整肅公司。”
淩照夕恍然, 原來喬老是要來一招鹬蚌相争漁翁得利。
不過, 她可不認為喬大少會乖乖打白工。
正想着呢,門口的敲門聲就響了。
淩照夕一愣,和陳副總監相視一眼, 開口問道:“哪位?”
熟悉的嗓音回了聲:“是我。”
喬大少?
嗬,這人耳朵可真夠長的,如此不禁念叨!
淩照夕起身去開門,陳副總監将吃得差不多的晚飯收拾起來放到角落裏,看向走進來的喬司問道:“大少,你過來是找小淩有事?”
回避之意很明顯。
喬司擺了擺手,“陳叔,你們繼續,不用管我。小夕是為了幫我修補那套鼻煙壺才加班,我不放心她晚上一個人回家,所以就過來陪你們,順便送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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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司說話時,嘴角噙着淺淺的若有似無的笑意,一時讓陳副總監暗暗稱奇,同時也私心地替董事長感到高興。從言語中能感受得到,董事長對他這個小徒弟非常欣賞和中意,如果真能和大少爺結成良緣,董事長多年的心願可就實現了一半了。
不過,陳副總監向來懂得把握分寸,自然不會僭越地去插手東家的私事。況且,小年輕的感情事,只能順其自然。
工作間裏正好有兩張桌子,喬大少很識趣地主動霸占了裏面稍小的那張,打開公文包将裏面厚厚的一疊文件拿了出來攤在桌上。
淩照夕看了眼最上面幾張卷起來的頁角,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呃,許特助休那麽久的假,這人真的沒事?
陳副總監将淩照夕的表情看在眼裏,低頭掩飾眼底的笑。
藝術品修複,大體上分為博物館的藝術性修複和民間的商業性修複。前者注重的是神,後者注重的是真。但有兩個共同的原則,那就是:最少幹預,以及修複可逆。
淩照夕把帶來的材料一一展示給陳副總監過目,并說明了待會兒要如何處理。
她今天要做的,是淩家獨創的粘合劑,記錄在淩家傳世手劄的下卷中。而賀望城竊走的那一份裏,秘方早做了篡改。
陳副總監按捺着內心的激動,細細将淩照夕的說明牢記于心。
很快,工作間裏就響起了一陣陣電動切割刀、打磨機和石杵的聲音,淩照夕處理完一種材料,忍不住就要去看坐在裏面的喬大少一眼,擔心會影響到他。
喬司自然察覺到了她的小動作,頗為享受地拖了一會兒,等到她再一次看過來的時候才頭也不擡地出聲道:“放心吧,并沒有打擾到我。”
淩照夕撇了撇嘴,繼續專心做自己的事。
工具齊全又趁手,還有他師父這個高手幫忙,材料處理得比她預想中的還要快。
“師父,除了份量,在最後調制的時候,材料添加的順序也是有嚴格的講究的,這二十一種材料,哪怕只有一步出現了差錯,最後調制出來的粘合劑在效果上就會大打折扣。”
陳副總監嚴肅地點了點頭,不過心裏有點犯愁,以他的年紀,要一次性毫無誤差地記下二十一種材料的順序,着實有些沒把握。
淩照夕從背包裏拿出一張記事卡交給陳副總監,“師父,這是粘合劑的材料和配制方法,調制時添加的順序是把這一串材料名三個分成一組,第一組是從前往後添加,第二組是後從往前添加,第三組是中間-前-後的順序,第四組是中間-後-前的順序,第五組同第一組,以此類推。”
陳副總監一個沒忍住,眼裏洩露了笑意。
淩照夕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我爺爺說過,小心駛得萬年船,哈哈!”
這話真不是硬扣到淩家爺爺頭上的,他老人家在世時最常說的就是這句話。
陳副總監點了點頭,“你爺爺的想法很對,咱們是該盡可能謹慎小心。”
畢竟如今的鑒定部老大是方平,他可是喬總一手提拔上來的,部門內更是有不少他們的心腹,尤其是又新來了一位很邪乎的淩顧問。
喬司目不轉睛地看着手上的文件,一邊分神聽着那邊師徒倆小聲說着話,不禁覺得這情形有些逗趣。
三樓寂靜的走廊內,忽然響起一陣均勻的腳步聲,伴随着音量不高的交談聲。
喬老聲音溫和地安慰着身邊的中年男人,“季南啊,你也不要太着急,東西就先放在我這裏幾天,讓梁工他們好好研究研究,看能不能找到修複的法子。不過,你也要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
喬季南苦笑,“大伯父,這次是我給您添麻煩了。其實本來院裏已經決定放棄了,正好這邊有個會,我想着順便拿過來讓您給看看,如果您也沒辦法,那就是真的沒有希望了,我也能徹底死心。”
“一家人,說什麽麻煩不麻煩的。再說了,這是國寶,總得盡了人事之後才能聽天命。”
“您說的是!”沒有外人在場,喬季南在自己的伯父面前沒有顧及地袒露出內心的沮喪和懊悔,“這次的确是我們工作失誤,才導致國寶二次受損,造成了無法挽回的重大損失......”
喬老拍了拍他的肩膀,“發生這種事是誰也預料不到的,事已至此,再揪着不放也沒有益處,總結經驗教訓,盡力避免以後再發生此類情況才是正理。”
喬季南點了點頭,心情雖然還是很沉重,但沮喪頹唐的感覺卻消散了不少。同樣的話,從他大伯父口中說出來仿佛格外能安慰人心。
走到電梯口,喬老的視線不經意間掃到某間工作室門玻璃裏透出的燈光,猛然間想起了什麽,立刻掏出電話調出個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很快被接通。
工作室內,陳副總監指了指手機,走到一旁有些意外地問道:“董事長,有事嗎?”
喬老問道:“你還在工作間?和淩丫頭一起?”
“是,馬上就準備走了。”
喬老看了眼身邊的喬季南,忽的萌生了一個念頭,對電話那邊的陳副總監說道:“那你讓淩丫頭接一下電話,我有些事想和她說說。”
陳副總監應了一聲,走過來把電話遞給淩照夕,輕聲道:“董事長說有事找你。”
淩照夕有些意外,但立刻從師父手裏接過電話,“董事長,您找我?”
聽到這麽個稱呼,喬老不禁一笑,“不叫我喬爺爺了?”
“這不是還在公司嘛。”
“才跟了你師父幾天呀,就學會他那套古板的脾氣了!”喬老無奈搖了搖頭,說道:“我和國宮博物館的副館長剛從梁工的辦公室出來,看到你們工作室的燈還亮着,方便我帶他過去看看嗎?”
雖然淩照夕主動邁出了一步,但出于尊重和小小的私心維護,喬老還是謹慎地事先征詢淩照夕的意見。
副館長大人?!
淩照夕眼神一亮,想也沒想地開口應道:“方便!當然方便!”
說罷急忙沖到門口打開了門。
“淩丫頭,在這兒呢!”喬老朝淩照夕揮了揮手,按斷了電話,帶着喬季南走了過去。
喬季南對他這個大伯父是既敬重又有些敬畏,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他大伯父的态度總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威嚴,讓人不自覺的就産生壓力感。
可這次見面,他明顯感覺到了大伯父的改變,尤其是現在,竟讓人感覺不到一點點的威圧感。
看來,應該和站在門口的那個小姑娘有關。
喬老剛走出去不到一半,看到喬司竟然從裏面走出來站到了淩丫頭身後,微微一愣,很快被更明顯的笑意取代。
“爺爺,四叔。”喬司先開口打招呼。
“董事長好。”淩照夕跟着問好,本就明亮的眼睛在看向喬季南時愈發晶晶亮了兩分,脫口而出道:“副館長大人,您好!”
......
短暫的沉默後,喬老帶頭笑了起來。
就連愁悶了多日的喬季南也忍不住笑出了聲。
淩照夕私下裏這麽稱呼慣了,哪想到一時激動,順嘴就溜了出來,真是初見面就丢了個大臉。
老天爺呀,請賜予我一個深坑自埋吧!
喬司笑着揉了揉她低垂着的腦袋,安慰道:“好了,快讓爺爺和你的副館長大人進去坐吧!”
淩照夕擡頭飛快瞪了喬大少一眼,趁着側身讓路的機會“不小心”踩了他一腳。
喬大少低頭看了眼自己锃亮的皮鞋上一小塊明顯的踩痕,再看看某人留給他的倔強的後腦勺,眼裏堆滿了笑。
喬老和喬季南走進工作室,一眼就看到了工作臺上那只剛剛被修複到一半的鼻煙壺。
饒是見多識廣的喬老,也被這一眼驚詫得愣在了當場。
喬季南先一步回過神,急上前兩步仔細觀看,注意力很快就被玻璃碗中幾近透明的液體牢牢吸引住。
喬老也緊随着走上近前,仔細打量了一番進行到一半的鼻煙壺,穩了穩心緒,指着玻璃碗問道:“這是......粘合劑?”
淩照夕和陳副總監相視一笑,點了點頭,道:“是的,我和師父剛調配出來的,正在試驗效果。”
喬老忙把工作臺讓開,“那你們繼續,不用管我們。”
喬季南這會兒也看看冷靜了下來,跟着起身讓開站到了喬老身邊。
喬司默默搬了兩把椅子放到工作臺另一側,見喬老和喬副館長坐下後又回到他自己的座位去繼續處理文件。
但偶爾擡頭看過去,見四個人的目光都緊盯在一個小小的瓶子上,臉上肅穆莊重的神情如出一轍,不禁無奈地搖了搖頭。
或許,這就是爺爺口中所說的藝術品玩家的情懷吧。
淩照夕的手速極快,補痕、填釉,不到半個小時,器身上餘下的裂痕都被仔細處理了一遍,原本傷痕累累的鼻煙壺宛如重塑!
看着被放在玻璃托盤中靜置的鼻煙壺,隐忍許久的喬季南終于按捺不住激動的心,開口道:“恕我冒昧問一句,這個粘合劑看着粘稠度并不高,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效果?”
淩照夕手上的動作一完成,整個人就輕松了下來,聽到副館長大人這麽問,忙回答道:“這種特制的粘合劑只對瓷器的胎體發生作用,對釉層沒有任何作用,同時也不會産生任何損傷。而且,它還有很強的可逆性,只要剝離掉修補的釉層後浸泡在特制的藥水裏,就能自動徹底分解。所以,它特別适合應用于細碎型的胎體損傷修複。”
“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喬季南這會兒算是真正體會到了什麽叫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呃,副館長大人的狀态,看着有些不太對勁啊......
淩照夕看着激動程度瀕于爆表的喬季南,心裏忍不住嘀咕,求證的目光望向了喬老。
喬老畢竟是老江湖,平生沒少與能工巧匠打交道,加之事先對淩照夕的身份有了心理準備,現下已經冷靜了下來,見淩照夕一臉問號地看過來,笑着給她解惑,“這件事目前還未對外公開,前些日子國宮博物館的一名工作人員不小心失手,使得一件國寶發生了二次損壞,幾經努力也無法修複,所以季南趁着參加會議的機會提前來到新島,想讓咱們恒元的修複師試試,看能否有修複的希望。”
喬老看着面露恍然的淩照夕,由衷感嘆道:“現在,他的希望就在眼前,難免激動了些,你別被他吓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