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容世安比約定時間早一個小時就到了, 這些年來他絕大多數時間被囿于幽僻的窯場, 乍然回到繁華喧鬧的市區一時間很難适應,失眠比往常還要厲害, 從進來這間會客室到現在就已經喝了兩杯濃茶,雙側太陽穴隐隐脹痛。想到女兒就在這座城市裏,心緒愈發沉悶。
淩照夕推開會客室的門, 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個渾身散發這沉郁氣息的中年男人,穿着整齊得體, 神色間卻難掩頹唐。再加上他左眼眉骨上方那道明顯的疤痕,淩照夕确定,這人應該就是淩思語描述下的容世安。
“這位就是跟你說的淩工。”親自送淩照夕過來的賀望城給兩個人做介紹, “他就是我們窯上的大師傅,姓容。”
果然是容世安。
這個瘦瘦高高看起來也就二十來歲的小姑娘竟然就是賀望城請來的指導師傅?
容世安驚訝得微微失神,轉念想到她的姓氏, 瞬間又回過神來, 快速掩飾下眼裏的波動,主動伸出手, “淩工,幸會!”
淩照夕唇邊噙着淺笑伸出手, “幸會, 容師傅。”
簡短的寒暄客套之後, 賀望城将兩人請到桌邊坐下,淩照夕也不拖沓,直接讓容師傅把帶來的成品瓷拿了出來。
這是兩件鈞瓷。一件是玫瑰紅釉鼓釘洗, 器型是北宋鼓式洗的代表,真品乃北宋宮廷用器,十分珍貴。眼前這只,器型上十分接近真品,難得的是,口沿箍線很清晰,鼓釘突出飽滿,三只獸形足外撇的角度和形态都十分到位,整個器型內收外撇,豐富生動。在釉色上,這種玫瑰紅釉十分難燒,即便是北宋時代的官窯燒制,十件中也難成一兩件。就是因為這份難得,所以才愈發地珍貴。容世安拿來的這件,釉色呈現的并不是純正的玫瑰色,但這卻并不是失誤,而是要燒制出純正的玫瑰紅釉,必須精準地控制釉料中微量氧化銅的用量,這個分寸,即便是北宋官鈞窯裏最有經驗的大師傅也很難做到,所以,傳世的鈞窯瓷,純正的玫瑰紅釉并不多見。而讓這件仿品暴露身份的,是洗內的釉色和鈞窯特有的蚯蚓走泥紋。真品洗內的釉色呈純正天藍色,蚯蚓走泥紋條紋細而呈現蜿蜒狀,而眼前的這件,洗內天藍釉過深,且色調不統一,雖然也有蚯蚓走泥紋,但若仔細觀察,人工刻畫痕跡依然可以辨認得出。
另一件是三足棱口水仙花盆......
淩照夕将仿品的瑕疵一一詳盡地指出來說與室內的兩個人聽,其實主要還是說給容世安聽,看賀望城略顯飄忽的眼神也知道,他是真的沒有這個天分。
容世安初時對這位小淩工還有幾分質疑,可對方一開口點評,他就徹底折服,并且心中漸漸生出一絲敬畏和矛盾。既想領教她的指點讓自己燒制出來的成品日臻完美,又私心地不願讓賀望城如願。
“所以,從容師傅您拿過來的這兩件成品瓷來看,器型塑造上基本沒有問題,問題在于釉料的調配和燒窯的燃料。”淩照夕總結道。
容世安也知道釉料調配上的不足,但燒窯的燃料?
“淩工的意思是......”
淩照夕笑了笑,“像鈞瓷這種窯變瓷,對窯溫十分敏感,用煤或者電作為燃料,自動控制爐溫,對窯變瓷來說升溫過快,且火力過硬,釉層難以達到充分的窯變,也不利于走泥紋的形成。所以,這次回去後,你不妨換用山木試試。至于釉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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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照夕看了眼目含喜色的賀望城,“我需要一些材料,還請賀總讓人幫忙準備一下。”
賀望城忙不疊應下來,等淩照夕将所用材料的明細寫下來後,親自拿着單子出去安排了。不大的會客室裏一時間就只有淩照夕和容世安兩個人。
容世安雙眼波光微動,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淩照夕眼神示意稍安勿躁。恍然領悟,險些驚出一身冷汗。
賀望城既然敢放他們獨處,必定是早有布置。恐怕這間房裏的一舉一動都在人的監視之下。
淩照夕就着燒窯的細節一一詳盡詢問,聽着像是在确認燒制的環境和具體情況,實則也是在不動聲色地确認容世安被困的實地情形,方便用細節特點定位賀望城的那個黑窯廠。
說話期間,淩照夕故意将脖間的那枚狼牙玉墜露出來,方便容世安打量。眼神交彙間,容世安眼中的波動漸漸平息,代之以隐忍寧靜。
淩照夕也在心裏大大松了口氣。
說實話,看到這兩件仿鈞瓷的一剎那,她是非常驚喜的,尤其是人工刀刻的走泥紋,若非如她這般熟稔真品的人,足以以假亂真。
賀望城自己不是制瓷這塊料,但識人的眼光倒是真的不錯。
賀望城的效率很高,不到半個小時就來告訴他們,需要的材料都已經準備好了,讓他們移步工作室。
承安雖剛進入新島,但前期準備很充分,從辦公樓內的設施就能看出來了,雖然不能和恒元拍賣獨霸一層樓的工作室和實驗室想比,但工作室內的一應器材絲毫不遜色。
淩照夕虛扶了一把臉色不太好的容世安,關切地問道:“容師傅,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容世安擺了擺手,“沒關系,就是年紀大了,乍然換個環境,睡得不太好,又有血糖低的老毛病,緩緩就好了。”
淩照夕從随身的背包裏掏了兩塊巧克力遞給他,“坐下吃點東西緩緩吧,我調釉料你看着就行,具體需要注意的地方我會重點指出來。”
“诶,多謝淩工了!”容世安接過巧克力,順勢坐在了工作臺一側。口袋裏,捏着兩塊巧克力的手幾不可察地顫了顫。
調配釉料的材料都是磨制處理好的,淩照夕只需要拿捏用量比例,過程并不繁複,加上強調需要注意的地方,前後用時也沒有超過一個小時。
從工作室出來,賀望城看了看時間,“這都中午了,不如一起吃個午飯吧?”
淩照夕想也沒想就拒絕,“不用了,既然容師傅身體不太舒服,就早點回去休息吧,我也先走了。”
按照今天的進度,淩照夕剛和賀望城最後确定,以後的指導時間定為每周六上午。
目送淩照夕離開,賀望城內心裏對她和容世安保持距離表示很滿意。不管怎麽樣,他都不希望這兩人走得近。
“見到人了?”恒元集團頂樓總裁辦公室,喬司看着一進來就撲到窗邊沙發上的人,問道。
這套沙發是從十二樓搬上來的,淩照夕放松身體陷在柔軟的沙發裏,長長舒了口氣,嗯了一聲,“容世安也認出淩思語這個狼牙玉墜了。我按照馮隊的辦法,把容向宇脫身的消息隐晦地寫到巧克力包裝紙裏了,他應該能發現。哦對了,馮隊猜得沒錯,那個會客室裏安了監控器。”
“他很快就能搞定。”喬司起身走過來,坐到她身邊,“距離冬拍還有兩個月,你不要着急,慢慢和容世安接觸,尋找時機。馮斌也和你說了,一切以你的進度為準,求穩,不求快。”
淩照夕點了點頭,“我記着呢,不會着急。而且,沒有了容向宇這個束縛,我覺得容世安也不會再坐以待斃。”
“警方也早在承安內部安插了人手,每周六都有人守在會客室附近。”
淩照夕真沒想到馮隊的動作這麽到位,“嗯,這下子你該放心了吧?”
方才聽許特助說,喬司今天上午的工作效率遠遠低于正常水平。
喬司握着她的手摩挲着,很坦誠地表明自己的不安,“只要這件事不了結,不管馮斌再怎麽跟我保證,每個周六的上午我都踏實不了。”
所謂關心則亂,說的就是這種情形。
淩照夕心裏既酸又甜,三兩下爬起來抱過擱在一旁的背包,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方喬司熟悉的雕漆木匣。
喬司在淩照夕含笑的目光中接了過來,打開一看,十二支鼻煙壺已經修複完成,不借助專業的鑒定工具查看的話,就好像從未損壞過一樣。
“怎麽樣,看起來像不像你剛收到它們時的模樣?”淩照夕神色間蘊藏着小小的自豪,為了這套生肖鼻煙壺,她可是傾盡了兩輩子之所學。
喬司仔細地一一撫摸着小小的鼻煙壺,那些失去父母、祖母後被痛苦、惶恐和悔恨割裂的時光碎片仿佛也随着這些被重新修複好的紀念物而漸漸拼湊完整地重現在眼前。傷心苦痛傾覆而來,這一次,他卻沒有再逃避。猶如密密實實捂在心底裏的傷口攤在了陽光下,剝除濃瘡腐肉,流出新鮮的血液,徹骨地痛一陣子,然後就會結痂、生肌、愈合,最後留下一道疤痕。或許會在變天時發癢微痛,但卻再不會痛得無法觸碰。
自從公開戀愛關系後,幾個相熟的朋友,包括馮斌,都曾好奇地問過他,為什麽會喜歡上淩照夕。
這個問題,喬司反複思索了很久,始終答案不明,但現在,看着近在眼前這張笑得眉眼彎彎的可愛的臉,喬司恍然大悟。
在旁人眼中,相較于他,淩照夕擁有的并不多,但是,所有她給的,總是恰恰是他心裏最最需要的。
或許,從被她救起來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潛意識裏認定了她是自己生命中那個對的人,所以卑鄙也好,無賴也罷,也要用那種方式黏上她!所以,會格外在意她的感受、她的想法,因為也想成為她的那個對的人。
這種體驗,換個詞來形容,應該就是傳說中的“一見傾心再見傾情”吧。
當然,這件事他是絕對不會對任何人說的,包括淩照夕。
原因無他,只是太肉麻,自己都受不了。如果被淩照夕知道,搞不好要拿捏住取笑自己一輩子!
作為回報,喬總裁理直氣壯地翹掉了下午的加班,牽着女朋友吃飯逛街看電影去了。
晉升為總裁特助的許言師弟看着師兄兼頂頭上司連後腦勺都挂滿粉色戀愛泡泡的背影,按捺着內心快要暴走的辭職欲望,快速掏出了手機查看自己的銀行賬戶。
五年單身三個月當狗,能治愈這一把把毒狗糧的就只有工資了!
誠如淩照夕所料,沒有了容向宇的掣肘,再次見到容世安時,透過他的僞裝,從眼神中就能發現他的情緒狀态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可能是跟過一次全程後心裏有了底,也可能是足夠信任監控器,總之,從第二周開始,賀望城就不再從旁跟聽了。淩照夕和容世安樂不得他如此。
此後接連三次,容世安拿過來的成品瓷都是北宋官窯仿瓷。淩照夕察覺出他要表達的深意,轉告馮隊将即将到來的冬季拍賣會的排查重點放在各家的北宋官窯瓷上。
利用古瓷文物拍賣洗錢大體有兩種模式,一種是真品交易,一種是贗品交易。所謂真品交易,就是需要洗錢的永利會派人在拍賣會上高價競拍,然後再将拍品轉到承安上拍,接着由永利會的人以更高的價格拍下,這一輪拍下的古瓷再轉送到另外的拍賣公司上拍,無論成交還是流拍都無關緊要,因為當初拍下來的錢款已經完成了漂洗。
而贗品交易,大體流程基本與真品交易一致,只是一開始送拍的人就是承安或是永利會的人,穩妥未上,第一個送拍環節會放在別的拍賣公司。所以,這就要求送拍贗品必須盡善盡美。這也是賀望城看重淩照夕和容世安的根源所在。
容世安不愧是手藝精湛的老師傅,稍後拿過來的成品瓷上,極其隐晦地做出了标記,和淩照夕借由賞瓷完成了信息對接。
有了容世安的幫助,淩照夕和馮隊商量後,決定由警方抽出四十名生面孔的警員,在恒元的培訓中心接受淩照夕的臨時緊急培訓,學會鑒別具有特殊标志和獨特特點的仿瓷贗品。
淩照夕怎麽也沒想到,第一批知道淩家仿瓷辨識秘密的,竟然是一群門外漢的警員們。
随着每周一次的見面,淩照夕身上的薄外套換成了厚外套,又在厚外套裏加了件毛衣,最近開始換上了厚實的羊絨大衣。冬拍的時間越來越近,各大拍賣公司忙得團團轉,一進承安公司也能感受到這種氛圍。
這兩周賀望城都只是匆匆露個臉就要離開,雖忙碌,但看臉色卻很好,想來是窯場新出的成品十分令人滿意。
這一次,按照淩照夕的要求,容世安帶來的是重新燒制的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兩件鈞瓷:玫瑰紅釉鼓釘洗和三足棱口水仙花盆。
按照習慣和記憶,淩照夕把這兩件仿瓷擺放好,然後自然地捏了捏自己的左耳垂。短短幾秒後,就聽到一句不知從那裏傳來的低沉的提示聲:“可以了,一分鐘。”
淩照夕絲毫不敢耽誤,對面露驚訝的容世安解釋道:“這是特殊處理過的追蹤儀,可以反監測,你一定要随身帶好。今天離開後,警方會派人跟着你,在行動前他們會聯系你,務必一切聽他們安排。不用擔心你女兒。”
容世安強行按捺下內心的湧動,點了點頭。
不到一分鐘,兩人又恢複了如常。
只是,這一次離開承安時,淩照夕沒有發現,在她背後的一樓大廳裏有兩道目光緊緊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