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月中的北京已經足夠冷,我裹了裹外套走在寬闊空蕩的馬路中間,讓妖風吹的直縮脖子。
在一個十字路口,路牙上蹲着兩個人,一人手裏夾着一只煙,當我路過的時候,一齊默契的眯起眼睛。
眼角打着褶兒,眼仁斜斜的上下打量,橙黃的路燈落進去,化作猥瑣淫邪的光流轉湧動。
半夜的口哨聲格外尖銳刺耳,我聽見其中一個人高聲說,“老妹兒,這麽晚還一個人在外面呢?”
我當作沒聽見,把呢子外套又緊了緊,一不小心碰到胸口,疼的差點叫出來。
“狗日的老頭,本事沒幾下,人是真他媽變态。”
我掏出手機,毫不猶豫的找到他,點了删除,低頭聞了一下自己,皮膚上還有一股子衰老的人特有的腐朽氣味。
我嘆了口氣,微微揚起頭。
成天警報不斷的大風吹散了霧霾,墨藍的夜空漫天星光,好看的很。
此時此刻他在幹什麽呢?
反正不會像我這樣在陰冷的夜裏閑逛。
大概是正在妻兒環繞,享受天倫之樂。
繁華的城市寸土寸金,我租住的屋子很小,位置也很偏,每次夜裏回家都要穿過一條自建房夾出的逼仄小道,沒有燈,地上散落着各式各樣的生活垃圾。
甚至還有一只粉紅色的、盛着液體的套套。
十幾平米的小屋,租金是我大半個月的工資。
一眼就能看見頭的開間,早上走是什麽樣,晚上回來還是什麽樣,晾了一天,僅有的一點人氣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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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窄的單人床上,一碰就嘎吱作響的破桌子上都堆滿了衣服,幹淨的髒的,不分你我的揉成一團。
進門的左手邊有一個衛生間,可憐的只容得下一只馬桶,可我很喜歡呆在裏面。
我摁開燈,鑽了進去,可能是關門的時候重了點,一塊瓷磚從牆上震掉下來,啪嗒一聲碎在面前。
拿腳把碎磚往邊上踢了踢,我脫掉外衣,扔進已經堆的像山包一樣的髒衣簍裏,褪下內褲坐在冰涼的馬桶上,點了根煙,吸上一口,神清氣爽。
馬桶對面的牆上有一面鏡子,沒有框,用釘子草率的釘在牆上,沾滿了滴滴點點的陳年水漬,三分之一處裂了一道縫,也不知道哪一天就會像剛才那塊磚一樣,掉下來砸個細碎。
鏡子裏的人很白,像在福爾馬林裏泡過的屍體,仿佛下一秒就要開始發灰發青,長出屍斑,繼而開始腐爛。
黑白交錯的身體上,胸口那一大片掐痕牙印格外顯眼。
剛才那個五十左右的老男人,有房有車,有家有室,兒女雙全。
稀疏的頭發黑白交錯成了髒兮兮的灰色,腦袋頂上露出孤零零的一片頭皮,亮光光的,十分可笑。
那雙窄縫似的眼睛冒着精光,當中欲望交錯,和他衰敗不堪的身體完全不同。
他趴在我身上,我默默數了七下,實在忍不住笑了。
那張溝壑交錯的臉孔随着動作前後晃動,帶着沉溺于快感的扭曲,幹癟的嘴唇張開着,發出愉悅的聲音和難聞的氣味。
就算哪怕如今的金錢只是手機裏變動的幾位數字,我也願意哄哄他,裝作很爽。
洗完澡,我拿了碘伏,給胸口紅腫見血的傷口抹上,鑽進被窩,随手翻了翻手機,尋找列表裏的下一個獵物。
愁多知夜長,輾轉反側。
被撩撥卻未曾滿足的身體裏火苗蠢蠢欲動,燒的我嗓子發幹。
我有點迷茫的看向牆皮剝落的天花板,只能想着他自己纾解。
我總是要想着他的,無論壓在我身上的是誰,我總是要想着他的。
好像觸碰我的人不是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孔,每一個都是他。
恍惚中,我到底忍不住喊了他的名字。
連自己都覺得這一聲,凄楚慘烈。
二十一歲那年,我剛畢業,涉世未深青澀懵懂,到一家裝飾公司當室內設計師助理,薪資一千,端茶倒水任勞任怨,基本不休。
這好像是行業內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應屆生總是要這麽被剝削兩年,才能成材。
然後好死不死的,我攤上了他。
按照這一行多年來的文化傳承,我應該管路明叫師父。
我不願意喊,因為喊出來怪怪的,感覺頭頂有個金箍。
才開始還相敬如賓了幾天,等熟了以後,他就不樂意正經喊我名字了,一口一個小珞兒,帶着京腔的一點卷舌音,上下嘴唇輕輕一碰,口氣親昵又有些戲谑。
我還挺喜歡聽他叫我,雖然基本每次都沒什麽好事。
日子過得很苦逼,苦到稱得上是和他在相依為命,選擇了這個行業,其實就是選了條不歸路。
每天二十四個小時,至少有十二個小時在并肩作戰,鬥廠家,鬥客戶,鬥工長,跑工地,跑市場,夙興夜寐日理萬機。
夜裏十一點半,該死的客戶依然坐在桌子前指着圖紙滔滔不絕。
他們吐沫翻飛,他們端起杯子喝水,他們繼續吐沫翻飛。
屋子裏的暖氣開的很足,即使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針織衫,還是有些燥熱。
我熬的幾乎生無可戀,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使勁揉揉眼睛,再擡起頭時,正好撞上他的目光。
溫暖而柔和,甚至讓人有種一直在被關切着的錯覺。
只那麽一瞬間,他便挪開了視線,站起身對客戶說,“那你們先商量一下,我去拿點資料。”
他從我身旁路過,迅速伸出手捏了一下我的後頸,推開辦公室的玻璃門走了出去。
那只手指腹溫熱的觸感讓我發怔,等我緩過神,回頭去看,看見他正站在門外朝我招手。
口型好像是,“傻呀,趕緊出來。”
我如蒙大赦,趕忙跑了出去跟在他身後。
寫字樓的樓道裏總是很冷,因為沒有暖風口,高處那扇塑鋼窗年頭太多,下沉變形了,關不嚴實,一直往裏鑽風。
路明低下頭,拿手護住打火機上晃動的火苗。
他個子很高,人很結實,手也很大很厚實,曾經還被神神叨叨的人說過,那是一雙天生抓錢的手。
他低垂着眼簾,左眼眼皮上有一顆小小的痣,睫毛覆住了下眼睑,極輕的抖動了幾下。
銜着剛點燃的煙,路明深吸了一口,微眯起眼,再緩緩吐出來。
“我是看你困成那樣,喊你出來透透氣。”他在我面前的臺階上蹲了下去,黑色的襯衫稍稍繃緊,勒出起伏的腰線。
他擡眼看我,似笑非笑,“你還傻乎乎的反應不過來。”
我撇了撇嘴,沒好氣的說,“嗯,真貼心。”
他橫我一眼,卻也忍不住抱怨,“真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大磨叽,讓他們糾結去,咱倆在外面呆一會……怎麽樣,每天都得跟着我熬夜,後悔了吧?”
我揉揉臉,吸吸鼻子,“沒有啦,熬就熬呗。”
還有半句我沒說,在心裏默默嘀咕,“其實好像也沒多難熬。”
路明在臺階上摁滅煙頭,背着光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籠住了我。
“一會你去拿合同和pos機。”
我有點詫異,“……這……這兩個人這麽難搞,能簽嗎?”
他頗為自負的一笑,“當然能。”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這世界上沒有路明搞不定的客戶,男女老少妖魔鬼怪,磨叽的矯情的算計的,他總能全都拿下。
情商高的離譜。
設計師從來不是大多數人想象的那樣逼格高高,在辦公室裏畫畫圖,出出方案就完了。
每天要操心的事情無窮無盡,聯系材料協調工地,遇到難纏的客戶或者不靠譜的廠家,各種問題出得簡直匪夷所思。
但是好像從來沒有他解決不了的,大的小的麻煩的嚴重的,他總有各種辦法化解。
最讓人佩服的,大概是那種天塌了當被子蓋、他還能翻個身繼續睡的心态,不急不躁,遇到特別棘手或者離奇的事情,還會贊嘆一下,然後再樂呵呵的去補天。
而我,只是一個動不動就會手足無措的小丫頭片子。
原本這種不對等的關系下,就很容易滋生出依賴和崇拜,更何況我們成天成天的呆在一起。
那些情緒慢慢發芽生長,直到最後像藤蔓一樣束縛我,勒死我。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終于能離開公司的時候,已經淩晨一點半了。
每天最期待的時刻,就是他送我回家的路上,這安寧的二十分鐘。
夜裏很冷,從辦公樓裏出來,我裹着外套瑟瑟發抖。
等坐上車,路明也哆哆嗦嗦坐立不安,搓了搓凍僵的手趕忙打開暖風,輕聲問我,“很冷吧?”
我點點頭,依舊縮成一團,可憐兮兮的看他。
“等一會,馬上就暖和了。”
他也看我,看着看着就笑了,突然擡起手張開五指,在我臉前三公分的位置停住,比劃了一下。
“這小臉,還沒有我的手大。”
他的手離的太近,近的快要貼上我的鼻尖了,近的能聞到上面浸染的淡淡的煙草氣味。
我懵了一瞬間,想躲,他的手卻先一步收了回去,在抓住方向盤前,用食指指節輕輕貼了貼我的手背。
十分輕微而短促的觸碰。
“手也不那麽涼了嘛。”他說,“走,我們回家。”
出發前,他又從後座拿了件外套扔給我,“蓋上點再打瞌睡。”
我喜歡窩在副駕駛,歪着腦袋靠在離他更近的那一邊,看着窗外發呆,經常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睡的很安穩。
他有時會跟我聊些家長裏短的閑話,更多的是下了班也不放過我,今天說說設計思維,明天唠唠施工工藝,一點不懼教會徒弟餓死師父,也不管我是不是被煩的夠嗆。
後來我悟出了一招,就是不管他說什麽,我就“嗯”“對”“好”。
一來二去的讓他發現了,恨鐵不成鋼的罵道,“我這是想讓你學的快一點。”
那時的我總會仰着頭偷偷看他,覺得他對我很好。
或許因為從來不曾體會過被照顧的感覺,所以他施舍的絲毫溫情,都讓我感恩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