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不知道這種感情應該算作什麽,我無欲無求,只想就這麽一直陪着他就好,無論多苦多累,都甘之如饴。
其實大多數時候他對我也沒多特別,公事公辦,甚至有點剝削勞動力,指使着我忙到暈頭轉向。
但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一般的設計師對助理只是當作廉價的工具。
當個打雜的,畫圖的,根本不願正兒八經的教什麽東西,甚至因為害怕他們翅膀硬了人也跑了,會故意藏着掖着不肯給真本事。
路明又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上哪去找他這麽好的師父,天天生怕我不肯學,為我操碎了心。
我繼續十分真誠的“嗯”“對”“好”。
跟着他小半年之後,我開始可以獨當一面,時不時替他去工地或者接待客戶。
在我忙的雞飛狗跳而他悠悠閑閑的窩在椅子裏玩游戲時,我好像回過味來,突然明白了些什麽。
這根本就是想當個甩手掌櫃。
那天我跟他一起,陪一對老夫妻選材料。
不知道為什麽,我還挺讨那些上了年紀的叔叔阿姨的喜歡,他們有什麽事基本上不找路明,都會來找我。
路明和叔叔走在前面,阿姨親熱的挽着我,拍了拍我的手,笑容散發出濃郁的母性光輝,“咱們珞珞長得可真俊,阿姨越看越喜歡,有男朋友沒有?”
面對突如其來的稱贊,我尴尬的不行,“……還沒有。”
“啊唷,怎麽會沒有呢!是不是看不上他們吶?”
我下意識的擡頭去看路明,發現他也在回頭看我,唇角勾着一點意味不明的笑意,很快又轉了回去。
我驚得心怦怦直跳,因為有點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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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路明十分懶散,不愛接單,還挺閑,滿公司找人陪他一起打游戲。
他在那悶頭玩,我也沒什麽事可幹,就坐在旁邊扒柚子,把內皮一點點剝幹淨,再分成小塊放在碟子裏,最後沒好氣的推到他面前,說,“吃吧。”
他還沒說話,坐在他對面的人先插嘴了,“瞧瞧這待遇,小孟珞,你怎麽跟他的小媳婦兒似的啊?”
我抓起一大塊柚子就塞進男人嘴裏,狠狠的剜了他一眼,“趕緊堵上你那張破嘴。”
剛才那一瞬間,莫名其妙的想起那句“小媳婦兒”,臉上直燒得慌。
阿姨只當我是被誇得不好意思了,“小姑娘就是害羞,一說臉就紅。”
晚上回去的路上,路明念念叨叨,說昨天的客戶也是個阿姨,沒能簽成都怪我。
這簡直是天外飛鍋,我不服,“昨天我休息,你這是隔空碰瓷呢!”
路明一本正經,“就是因為你沒在,你在的話肯定能拿下。”
我無語,斜了他一眼,“你看那個鍋,它又大又圓。”
他笑笑,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是挺好看。”
我一如既往的想打盹,他總是笑話我成天一副睡不醒的樣子,然後再默默把暖風開的大些。
可是今天卻格外沒有眼力價,在我快要睡着的時候突然問,“為什麽不找男朋友?”
我半睡半醒被驚了一下,不大高興,也沒什麽好氣,“天天跟着你跑來跑去,上哪找。”
他說,“公司裏有不少小男生,天天變着法來找你吧?”
我從座椅上直起身子,“哦。”
“隔壁部門那個個兒挺高的小子,前幾天還跑來找我,說我助理挺好看。”
“……你到底想說什麽啊?”
“這不是還挺多人喜歡的?可以試試啊。”
那口氣像是試探,或許還有一點其他的情緒。
但多半是我想多了。
我頭一次迎着他的目光望回去,還有點兇神惡煞,“喜歡的就是怎麽都好,不喜歡的,多好也沒用。”
他沉默了一會,讷讷道,“我還挺好奇你以後會找個什麽樣的。”
我別過頭閉上眼睛,懶得搭理他。
他身上的香水味很淡,和煙草味糅雜在一起,散發出亂人心神的男性氣息。
整個車裏都是他的味道,讓我無比舒适,聽着他輕微的呼吸聲,氣也消了,安安穩穩的去會周公。
睡着前想着,要是永遠不會到家該多好。
可是路只有那麽遠,下車前,我習慣性的跟他說,“路上小心。”
他很少回答我,基本都是一腳油門,留給我一個車屁股看。
大概是急着回家陪孩子吧。
雖然我們大體順路,但是他每天送我回家,多少還是有點繞道。
他很少會提到他家裏的人或事,說實話,我也不願聽。
有一次他兒子給他打電話,車裏太安靜,我才被迫聽到。
小男孩用軟萌萌的奶音問他,“爸爸,你什麽時候回來呀?”
後來換成一個女人,問他還要多久到家,想吃什麽之類的話。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其實我挺無奈的,如果感情可以操縱自如,那麽我一定會在最初時就惡狠狠的摁熄它。
不再去看,不再去想。
可是我做不到,即使知道這樣下去只會萬劫不複,我也做不到。
成熟男人的魅力原本就非常致命,更何況他還一直處于絕對威嚴和強勢的位置,作為一個優秀的老師而存在。
上學時的理論知識只是紙上談兵,和工作中實際操作完全不同,我的所有一切都是他一手教會的。
甚至連做事的方式,說話的口氣,都和他日漸相同。
就像他的複制品、附屬品。
這樣的感情,一直藏在心裏緘口不言也挺好,我真的對他一無所求,絕不會越雷池半步。
回到家,澡洗的半半拉拉,微信響了幾聲,是路明口裏那個隔壁部門的高個兒小子。
他問我,“到家了嗎?”
我說,“到了。”
他又七七八八的發了幾條吃沒吃飯啊、在幹嘛呢,這種無關痛癢的廢話,我看了一眼,沒回。
他孜孜不倦永不言棄,“每天都忙到這麽晚,路明還真是舍得折騰你,非得上哪都帶着。”
我抓起毛巾擦幹手,飛速回了他,“我樂意。”
孤身一人呆在北京,沒幾個朋友,也沒什麽娛樂項目,只有滿滿一櫃子書。
在每個無聊又安靜的晚上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裏,熱杯牛奶,透過文字品嘗那些風花雪月,然後開開心心的睡覺。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書裏的每個主角都變成了他。
每個有他的夢,都伴着馥郁芬芳。
早上起床上班對于我來說并不是什麽苦逼事,因為想見的人在那裏,繁雜瑣碎的工作都顯得不那麽讨厭。
他上午有事沒來,我托着腦袋,心不在焉的改圖紙,改着改着就沖他空蕩蕩的座位發起呆。
時間走的特別慢,明明覺得已經熬了很久,一看屏幕下方的數字,才過去五分鐘,莫名得煩躁到想跳腳。
直到中午的時候,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挨耳光這種事,我受的多了,可是挨外人耳光還是頭一次。
我爸曾是機關單位的高管,刻薄嚴肅又無趣,大概是這麽些年習慣了所謂的一切服從他的命令,人前人後都出不了戲,誰都像他的手下,說打就打,說罵就罵。
他的業餘愛好只有清一色對對胡,永遠在麻将桌上厮殺,從小到大幾乎沒有管過我。
大約五六歲的時候,晚上一個人在家,大熱天的吓到縮在床上裹了兩層薄被,捂的滿頭大汗也不敢出來。
給他打電話只聽見那邊嘩嘩的洗牌聲,和不耐煩的“知道了,馬上就回來。”
然後,我一個人睜着眼等到天亮。
他偶爾也會來一次詐屍式教育,只要他覺得不對,就不用去問什麽前因後果,先賞一耳刮子踹兩腳再說。
反正沒有他用武力解決不了的事情。
可是我畢竟長大了,很少回家,我爸也老了,不再那麽大火氣,就算我們關系依舊不好,他也好些年沒再跟我動過手。
所以這飛來橫禍的一耳光給我扇懵了。
來砸場子的是路明的客戶,一個五十多歲正處于更年期爆發階段的婦女。
施工人員都已經進場做完了拆除,她突然要求全額退款,不管怎麽問怎麽勸,她就一句,“不裝了,退錢。”
至于為什麽突然會這樣,路明食不知味的反省了好幾天,依然沒想明白。
他是不是個優秀的人不好說,但他肯定是個優秀的設計師,業績向來數一數二,這件事簡直是他職業生涯滑鐵盧,對他打擊頗大。
退就算了,這位客戶不願承擔違約金,哪怕合同上白紙黑字,她也覺得憑借嗓門大就可以大過規矩。
于是她開始隔三差五的來鬧,前幾次都因為在工地而沒有遇到,倒黴催的,這次路明不在讓我給撞上了。
我總是跟在路明身邊,她自然認識我,氣勢洶洶的朝我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開始地動山搖式的搖晃。
她說我們故意躲着她,說我們欠錢不還,完了就開始破口大罵。
我才開始還能耐心的告訴她,“合同是您簽的字,退單的話沒問題,肯定要付違約金,不然我們沒法走退款程序。”
她捂着耳朵說她不聽,從合同罵到公司,從公司罵到工長,罵完經理罵路明。
罵的那些話也沒什麽邏輯,污言穢語不堪入耳,其實我還挺佩服的,真是詞彙量驚人。
最後她的矛頭指向我,“有爹生沒娘養的,小小年紀不學好,在一旁幫什麽腔,跟這群人一樣不長良心。”
我黑了臉。
人最怕被觸逆鱗,我确實有爹生沒娘養,所以這話我聽不得。
我不記得回罵了一句什麽,因為腦子充血容易短暫性失憶,反正肯定挺難聽,然後我被賞了一巴掌。
那一巴掌很重,打的我眼前一黑,耳邊嗡嗡響。
辦公室裏亂了套,拉架的拉架,報警的報警,嚷嚷開了。
我捂着火辣辣的臉,低着頭一言不發。
從小到大,我看着別的孩子嬌生慣養,父母萬千寵愛,像個小公主,而自己只能被鎖在家裏,透過那種老式鐵門眼巴巴的看着。
做些難以下咽的飯食維持生命,夠不着竈臺只好踩着小板凳,有一次沒站穩,後腦勺着地的倒了下去,躺了好半天才緩過神,又在地上暈了好久,才扶着牆站起來。
我懷疑就算有一天死在家裏,也得要個幾天才能被人發現。
那年我七歲。
原來十四年過去了什麽都沒有改變,依舊是孤身一人,依舊沒有一個人會寵着我,保護我。
委屈啊眼淚啊這一類無用的東西,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耗盡了,習慣了,倒也沒多難受,除了臉疼和憤怒之外沒什麽特別的感想。
嘈雜中,我被人拉了一把護在身後。
那陣淡淡的熟悉的香味鑽進鼻腔,一瞬之間撫慰了所有的焦躁怒火。
我知道是路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