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在三歲之前沒有記憶,所以我的人生裏沒有任何關于母親的印象。

小時候,別的小朋友都有媽媽,溫柔又漂亮,會給她們梳好看的辮子,買好看的衣服,打扮的幹幹淨淨利利索索,個個都像小公主。

只有我,從小留着最好打理的假小子頭,穿着搭配起來不着邊際的奇怪衣服。

畢竟我爸是個糙生糙長的漢子,自己都弄不明白,更別說是我了,能稀裏糊塗的把我拉扯大,已經很不錯了。

我兒時的全部夢想就是能擁有一條潔白的小紗裙,一雙黑色的漆皮鞋,留一頭烏黑的長發,最好發尾還能打點卷兒。

小小的失落種在心裏,直到被小夥伴問起為什麽從來沒有見過我媽媽,我是不是沒有媽媽。

我不肯承認我和他們不一樣,我不肯承認我是個沒媽的怪胎。

我試圖狡辯,梗着脖子說我有媽媽,她只是沒有時間來接我而已,她對我特別好,經常給我做好吃的。

只可惜那會我真的沒見識,天真的以為雞蛋羹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我被狠狠的嘲笑了。

幼童們在某些時候會表現出一種驚人的早慧,很快便有人洞察了我漏洞百出的謊言,拆穿我,指責我,将我圍在中間,一雙雙小手,胖胖粗粗的很多手指指向我,哄然大笑。

那一天我記的太清楚了,那種慌亂、窘迫和無助,像噩夢一樣反鎖了我很多年。

我急得哭了,跑回家問我爸,為什麽我沒有媽媽,為什麽別人都有,就我沒有。

我爸黑着臉給了我一耳光,讓我滾,不許再問。

後來關于我媽的事,我只聽過一次,在中學時,我爸又喝的酩酊大醉的某個夜裏,只有那麽一次。

我從他毫無邏輯的敘述裏,拼湊出故事模糊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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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媽很漂亮,在那個沒有化妝邪術、也沒什麽時髦衣服的年代裏,走在街上還能保持驚人的回頭率。

天生麗質難自棄,可惜美人癡心錯付,苦戀一個已婚男人,為他未婚先孕,打胎流産。

那個人是在商海裏浮沉過的成功人士,見多識廣,年輕有為。

他所謂的感情只不過是風流時的幾句甜言蜜語一擲千金,等到忙完生意該回北京時,絲毫沒有為她駐足停留或帶她離開的打算。

早些年民風古板,我媽的這種行為簡直為天理所不容。

她迫不得已才嫁給我爸,也只有我爸肯頂着風言風語娶她,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頭頂一片草原的接盤俠。

可他接的心甘情願,将她視為女神,捧在手心裏憐惜疼愛,不讓她做一點家務,操半點閑心。

她坐在沙發上嗑瓜子看電視,他唯唯諾諾的拿着掃把收拾瓜子殼。

她每天的生活除了逛街花錢,就是約上三兩人一起打牌,醬油瓶倒了也不肯伸手去扶一把,連內衣內褲都讓我爸來洗。

都說愛一個人會卑微到塵埃裏,然後開出花來。

可是塵埃裏的花姿态太過低賤,大多只能落得一個讓人嗤之以鼻的下場,太輕易得到的東西,總是難被珍惜。

她還是跟人跑了,生下我不足一年,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帶着這些年我爸給她置辦的衣服首飾,消失的一幹二淨。

聽說是當初那個人狗改不了吃屎,到處亂搞,氣死了原配,終于願意迎她入門,她随他去了北京,過上了想要的富太太的生活。

我沒有見過她的照片,只在我爸嘴裏聽過一次她的名字,很特別,文藝的有些拗口。

聽起來像三流小說裏的狗血橋段,可它偏偏落在了我身上,藝術來源于生活,我是真的相信。

小時候,我不懂得要責怪她,長大以後,習慣了生活中長期缺失母親這個角色,麻木不仁,更懶得去責怪。

沒就沒吧,這不也湊合着活下來了。

而頭一次感受到痛徹心扉的嫉妒,是在這一年的中秋。

家裝設計其實更傾向于服務行業,越是別人的假期,越是我們的受難日。

祭月團圓的日子裏,我們沒有月餅,甚至沒有三餐,路明忙的不可開交,只好和我分頭行動。

他留在公司接待一波又一波的客戶,而我開着他的車,滿世界跑工地。

大家都在這一天有閑工夫,交底的交底,量房的量房,全堆在一起。

原本時間安排的嚴絲合縫,但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稍稍堵幾下車,或者出一點狀況,五分鐘十分鐘的耽誤下來,積少成多。

到最後一家的時候,已經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半個多小時。

有錯在先,我從進門開始便不停的道歉,慌亂的掏出鞋套,套住我們一路的風塵仆仆。

即使這樣,我還在擔心身上的塵土弄髒了人家幹淨潔白的真絲地毯。

會客廳裏只有女主人和她的兩個孩子,兩個都是女孩,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另一個估摸着只有五六歲。

大女兒穿着絲綢睡衣,毛茸茸的居家拖鞋,側倚在奢華的歐式沙發上塗指甲油,見我進來,懶懶的掀起眼皮施舍了我一眼,回過頭也不知道沖哪兒在喊,“徐阿姨,給我拿點馬卡龍來,還要一杯清茶。”

小女兒穿着我夢想中的那種小紗裙,坐在地上玩芭比娃娃,裙子層層疊疊精致無比,上面恰到好處的鑲嵌了幾排水鑽,加上小姑娘生的好看,像極了童話裏的小公主。

我只覺得更加自慚形穢,灰頭土臉,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很不巧,餓了一天的肚子,偏偏又發出一聲悠長的哀鳴。

我能看得出女主人很不開心,眉梢眼角都是難以掩飾的嫌棄,她向後撥弄了一下精心打理過的卷發,斜乜我一眼,“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有沒有點時間觀念?路明呢?他為什麽不來?”

我把手裏的檔案袋遞給她,唯唯諾諾的向她解釋,“對不起對不起,路上堵車耽誤了時間,我師父今天實在忙不開,才讓我來的。”

這個女人是路明很久之前的客戶,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

她當時在別墅區買了一套房子,一直因為各種狀況無法敲定方案,拖拖拉拉兩年多,這才終于決定下月初八正式開工。

我千裏迢迢的跑來,其實只是為了讓她在合同上簽個字而已。

方才第一眼看見她,心裏莫名其妙的咯噔了一下,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勁,老是忍不住偷偷打量她。

她乍看起來非常年輕,離得近了,能看見眼角有淺淺的細紋,鼻梁高挺,中間微微隆起一點兒駝峰,不但算不得瑕疵,反倒在秀美中多了些英氣。

那雙眼睛,顧盼時總帶三分高傲,配上尖削的下巴,看起來很難接近。

大概是常年的養尊處優細心保養,連歲月都肯對她手下留情。

她接過我遞給她的筆,草草看了一眼合同,簽上自己的名字。

龍飛鳳舞,卻舞的潦草的三個字。

秋月嬿。

一個文藝又特別的名字,像一記驚雷炸開在我頭頂。

我死死盯着那三個字,盯着那只将合同遞還給我的手,止不住渾身顫抖。

血液好像在一瞬之間停止流淌。

很快,眼前襲來陣陣眩暈,耳邊似乎也有忽近忽遠的嗡鳴,我仿佛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所有感知,只剩下那三個字在我眼前不斷膨脹收縮。

秋月嬿。

少見的姓氏,少見的名字,重名的幾率有多少呢?

難怪我看見她的時候覺得不對勁,原來是因為容貌。

難怪我覺得她很熟悉,因為我總要照鏡子的。

我長得像我爸爸,可是我的臉,分明和她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我在巨大的震驚中難以自拔,直到那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接起電話,才猝然回神。

她很開心,對着電話高聲說,“好呀,Valentino出新款包包啦,我們明天去買吧,正好還能去黑天鵝吃下午茶。”

“晚上……晚上就去吃京都懷石呗。”

我茫然的不知所措,站在原地手腳不知道往哪擱才好,額前散亂的碎發垂了下來,擋在眼前。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

最後,是女主人冰冷的聲音徹底驚醒了我,“我簽完了,你可以走了。”

見我沒有反應,她微微皺起眉,聲音十分不悅,“你到底看夠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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