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做飯
兩位弟妹都來府上拜訪過, 唯獨大皇子——如今該稱禮親王——府上毫無動靜。喬薇忖度着, 長兄如母, 長嫂的意義自也非同小可,自己是否該主動前去問好?畢竟禮親王的出身已經這樣了,再如何也不能更進一步, 陸慎的處境卻尚有周旋之力,喬薇不想因自己的緣故讓他落一個不敬兄長的罪名。
思量已畢, 喬薇便瞅準時機将自己的想法緩緩吐露。
陸慎聽罷反倒有些猶豫, “……你要是不想去, 也可以不去。”
禮親王的正妃不過是一個沒落官家女兒,娘家早就因獲罪而流放, 她自己也孑然一身,要不是有親王妃的名頭在,誰都不會正眼瞧她一下——事實上有這個名頭也沒差多少,誰都知道禮親王的爵位是不牢靠的, 沒準哪天陛下一不高興就給奪了,誰又能給大皇子評理去?
以喬薇的個性,自然瞧不上這樣前途暗淡的人家。因此陸慎雖知她出于禮數考慮,倒也不強求她去。
對方這樣寬宏大量, 喬薇自然要拿出點擔當來, 豪氣十足的道:“怕我給你丢人麽?放心,我不會出醜的。”
既然入了東宮, 自然也該幹點太子妃應做的實事,在其位而謀其政, 否則不是把把柄遞給別人攻讦嗎?
況且如今喬薇也不怕崩人設了,即使再起紅疹,只要和陸慎那啥那啥就能痊愈——這麽想着倒好似把他當成了洩欲的工具,喬薇忙在心中默念罪過罪過,她真不是這樣想的,可是情非得已嘛!
見她去的意志十分堅決,陸慎只得同意,還微笑着在她眉心親了親,“阿薇,你總是願意替我着想。”
喬薇在心底小小的抗議了下,其實她是為自己的名聲着想啦,不過她與陸慎夫妻一體,說起來好像也沒差。
而且,看陸慎這樣高興,她也就不忍心戳穿他的美夢。好比一個孩子好容易得到了心儀已久的生日禮物,你卻輕飄飄的摧毀,這不是太慘無人道了嗎?
喬薇覺得自己的心真是越來越軟了。
禮親王雖有自己的封地,但因素來體弱多病的緣故,一直留在京中養病。
喬薇坐着馬車走了将近一個時辰,才終于來到城郊這一處僻靜的別院中,說是王府,卻沒有半點王府的氣象,說句不好聽的,比五皇子給外室置辦的那所宅邸都不如。
等會兒她可得留心不在禮親王面前流露出輕藐的神情——在富貴氣象中待久了,乍見到這樣寒酸的難免有些驚奇。果然環境最能改造一個人。
小心翼翼的提着裙子下車,喬薇就命青竹上前叩門。
裏頭格外寂靜,也沒聽到仆人們灑掃庭院的聲音。過了好半晌,才看到一個頭發略微淩亂的婦人出來拉開銅環,口裏還不住的說着“來遲了”一類抱歉之語。
青竹因見她衣着簡樸,又這樣的低聲下氣,只當是那個伺候的老媽子,因問道:“禮王妃在裏頭麽?”
婦人面上流露些尴尬,将沾染了油煙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十分窘迫的道:“我就是禮王妃。”
這回連喬薇都小小的吃驚了下,她怎麽也想不到面前這樸實無華的婦人竟是堂堂王妃之尊,而且,看她那雙略顯粗糙的手,她似乎還……親自勞作?
這在京中的皇親貴胄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青竹慌了神,忙連聲告罪,禮王妃鄭氏卻輕輕笑道:“無妨,你也不是頭一個認錯人的。”
這回連喬薇面上都有些紅了,因命青竹退下,親自上前同她問好,“本該早些來見嫂嫂,因這幾日事忙沒顧得上,如今得空便來了,還望嫂嫂莫要見怪。”
鄭氏看着便是個性情疏淡之人,或者說見多了人情冷暖,只微微笑道:“怎會?二弟妹大婚,我與王爺本該親自前去恭賀,因王爺這一向卧床不起,實在分不開身,我才該說句過意不去。”
正好說到禮親王的病,這真是個穩妥又得當的問題,喬薇因順坡下驢道:“不知大伯病情如何了,嫂嫂可願領我一見?”
鄭氏當然不會拒絕,又不是得的見不了人的病——若真如此,京裏的風言風語該更多了。
她将門掩上半扇,省得有野物趁人不備悄悄溜進去,自己卻親身領着喬薇來到後院一排廂房中。
裏頭倒是比外邊開闊,卻也是一色灰蒙蒙的氣象,看不出什麽值錢裝飾,當然不可能是為了追求素樸風雅,因這種窮酸簡直渾然天成。
喬薇猜測府裏的家境一定不好,否則怎麽半天連個下人都看不到?但究竟為何如此,總不可能是禮親王吃藥吃窮的,多半還是嘉禾帝不肯照拂的緣故——失去了皇帝的寵愛,也就失去了賴以為生的資本,陸慎如今有個太子名頭在,嘉禾帝多少願意看顧一二,以後呢?喬薇不由心中一凜。
吱呀一聲,卻是鄭氏輕輕推開陳舊的木門,一股濃重的藥氣撲鼻而來。喬薇險險就要捂住鼻子,繼而意識到這樣不合禮數,忙放下衣袖,好在聞慣了就不覺得如何難受了。
鄭氏看起來就神色如常,顯然早就習慣了這股氣味,她指着帳中一處道,“王爺就在那兒。”
室內的光線太過昏暗,喬薇只能影影綽綽辨出一個男子的身形,她試着上前兩步,輕輕喚了幾聲,沒有人應。
鄭王妃抱歉道:“王爺最近夜裏總睡得不好,白日倒神思昏倦,妾身不忍将其叫醒。”
喬薇表示很能理解,她也不是非要和這位大伯子說話不可,連忙道不必了,只輕輕起身,讓青竹将一個精致的木匣子遞來,裏頭是幾只上好的千年山參,個個都有手指粗細,用來煎服是最好的。
鄭氏雖見過些好東西,卻沒料到喬薇出手這樣闊綽,不由得瞠目,好容易回過神,忙推辭不疊——禮王府雖窮,好歹也有自己的骨氣,怎好生受這樣貴重的禮物?
喬薇卻爽快的道:“嫂嫂不必客套,只當我為太子殿下廣結善緣也罷,些許贈禮就能贏來好名聲,誰不肯做呢?”
鄭氏不意她這樣直白,反倒啞然無話,由着喬薇将匣子硬塞到她懷中,心裏卻道:二弟的眼光着實……古怪得很,不知他怎會娶得喬家姑娘這樣的妙人?
拿人的手短,喬薇再打開話匣子,鄭氏就不得不打起精神應對了。
兩人絮絮地談了半天,多半是在聊大皇子的病,以及京中諸世家的韻事緋聞。鄭氏的娘家雖已不複昔日輝煌,她爹好歹曾在翰林院中當差過,風光一時,對于世家間的複雜脈絡可謂如數家珍。鄭氏繼承了她爹的學識與口齒,如今娓娓道來,聽者莫不感到放松且有趣。
喬薇聽她談得津津有味,直至鄭氏說得口渴了,端起茶盞喝水時,才發覺夕陽已漸漸沉了下去。
原來時候已不早了。
鄭氏因留喬薇用飯——不過是句客套話,料定她看不上這府裏的寒酸,誰知喬薇卻幹脆的答應下來,笑盈盈的道:“好啊,那就多謝嫂嫂美意了。”
鄭氏不禁愣住,怎麽這位太子妃竟是不按套路出牌的?她真的只是随口一說啊。
但話已出口,鄭氏總不好吞回去,只好硬着頭皮準備晚膳。王府上從來吃得不好,她恐怕喬薇等會兒會咽不下去,甚至吐出來,那就真是賓主皆出糗了。
喬薇見她揎拳擄袖向廚房走去,不禁咦道:“嫂嫂,你這是做什麽?”
鄭氏腳步微停,語氣裏帶上幾分冷硬,“我府裏下人不多,只有幾個粗使奴仆看家護院之用,至于飲食這等小事,自然親自動手就好。”
曾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族少女,淪落到如今洗手作羹湯的地步,鄭氏心裏是不無怨言的。可事已至此,除了認命還能做什麽——從來只有天意弄人,人是改變不了天的。
滿以為喬薇會因此露出鄙薄之色,誰知對方反倒輕快的笑起來,“那正好,我來幫嫂嫂的忙。”
她前世就對做菜頗感興趣,在丞相府的時候偶爾也想蘇一蘇,弄幾道新奇菜式出來,可喬夫人深信君子遠庖廚的理論,喬薇雖是女兒也不能例外。且她們這種千金小姐哪需要自己動手,盡可以金奴銀婢地使喚,何必找罪受去?
不想如今在禮王府倒有了大顯身手之機,喬薇頓時生出幾分雄心勃勃之感。
鄭氏見她俨然打算大幹一場的架勢,不由得滿臉黑線:她确信這位二弟妹是個奇葩了。
但願等會兒別被她砸了場子才好。
然而等到正式下廚的時候,鄭氏就對她刮目相看了。她沒想到喬薇非但沒拖後腿,反而井井有條的協助她擇菜、洗菜、切菜,要不是鄭氏掌着勺,她大約會連炒鍋都給接手了。
這會子鄭氏反倒不得不佩服起喬家的家教來,果然是那等底蘊豐厚的人家,比起浮華世族高了豈止一個層次,太子的眼光真是不錯。
四菜一湯上了桌,喬薇才發覺入席的就只有她們妯娌兩個,問起大伯,鄭氏淡淡笑道:“他這會子沒胃口,等會兒我熱一熱再給他端去。”
一道菜熱了涼涼了再熱自然不可能保持原本的風味,也難怪鄭氏飲食上不怎麽精細——不是不肯,而是沒必要。飯桌上這幾樣也只是尋常的豆腐、蕨菜、筍幹一類,加一碗鮮魚肉幹就算得豐盛了。
喬薇扒了兩口飯,猶豫着向鄭氏道:“嫂嫂,我看你事事親力親為未必照應得來,不如由我跟殿下做主,給府上添幾個下人吧。”
她知道這種話聽着不怎麽舒服,誰會願意外人插手自己的家事?況且再怎麽熱情,在受惠的人聽來難免有幾分輕視與施舍的意味。
鄭氏雖不見怪,面上笑容也只是淡淡,“弟妹的好意我心領了,但實在不必,況且這些年我與王爺早就已經習慣,根本談不上辛苦。”
喬薇見勸不動,只好埋頭扒飯。她的胃口真好,拳頭大的碗見了底,卻還又添一碗。鄭氏看着都有扶額的沖動:果然是千金小姐,做幾道菜就累着了,這不食量大增呢。
她哪知道喬薇平時的飯量也不算小。
美美的用了一餐便飯,喬薇只覺腹中餍足不已,終于該告退了。
鄭氏送她到門口,誰知就看到平直的官道上又駛來一輛馬車。
今兒怎這樣熱鬧?鄭氏正暗暗稱奇,就見陸慎輕捷的從車轅上躍下來,沖她抱拳喊了句“大嫂”,接着就走到喬薇跟前,皺起眉頭,“怎的去了這麽久還不回?知不知道孤有多麽擔心你?”
太子向來也不怎麽看得起這位大哥,鄭氏并不奇怪,令她奇怪的倒是陸慎對喬薇的态度:新婚夫妻有這般拆不開的麽?她記得從前成親時與大郎亦是琴瑟和諧,可也遠不及這般。
喬薇對于陸慎拼命秀恩愛的行為唯有一種反應,那就是翻白眼。她也不能勸他別這麽肉麻,陸慎是那種喜歡你就要拼命對你好的人物,怎麽勸他也不會聽的。
喬薇只好利落的随他坐上馬車,省得他在外頭丢人現眼,有什麽事到了府內都好解決。
陸慎果然順從的跟着鑽進車廂。
喬薇掀開簾子的一角,揮手向鄭氏道別,鄭氏則微笑着目送這一對璧人離開,心中不無喟嘆:要是她的大郎身子好些,或許她也能享受一下這樣丢臉的愛情,可她的年紀早就不适合這麽做了。
嘆息着回到屋內,鄭氏便看到木案上那個裝着山參的匣子,躊躇了一下,到底還是拿到卧房中。
禮親王此時已醒轉來,雙目呆滞的坐在床頭,不知想些什麽心事。他一眼便看到鄭氏手中的物事,冷笑道:“這又是東宮賞咱們的東西?”
鄭氏點點頭,默然道:“他們也是一片好意。”
禮親王嘴角譏諷之色更甚,“好意?別人施舍一點冷粥冷飯,咱們就如獲至寶,你我已經不堪到這地步了麽?”
盡管那千年人參是治病救命的好物,禮親王卻看也不願再看一眼,厲聲道:“拿出去!”
鄭氏習慣了他這樣變幻無常的脾氣,不再多說什麽,只默默的捧着盒子出去。跨過門檻時,忽然有一股酸楚的漲意襲來,她忙眨了眨眼,将那滴淚給忍回去。
她的夫君從前不是這樣的,日複一日看不到希望的生活磨碎了他的野心,也磨壞了他的健康,可是至少有她陪着他,永遠會陪着他。她盼着丈夫有一日會好轉來,不再把自己困在逼仄的牢籠裏,睜開眼看看周遭的善,看看她的好——他們明明是夫妻啊!
原來鄭氏還覺得喬家人真是糊塗,明知道皇帝陰晴不定,太子都快廢黜了,還硬将女兒許嫁過去,如今她卻發自內心地羨慕起喬薇來,這門親事是對的,至少她遇上了一個真心愛她、疼惜她的人。
真好。
陸慎人坐在馬車上,耳邊自有人将适才禮王府的動靜彙報給他,原本還好好的,及至聽到喬薇親自下庖廚那一節,他的臉色卻漸漸黑下來。
喬薇不解,這有什麽好生氣的,她又不是和大伯子一起用膳,難道陸慎這小心眼的連女人的醋都吃嗎?
連聲追問了幾句,陸慎方憋着一口氣道:“……你從沒給我做過飯。”
呃,原來為這個?可以是可以,但卻沒必要啊,東宮多少手藝精良的廚子,哪裏用得着她關公面前耍大刀?
然而陸慎執意要品一品她的廚藝,仿佛不如此就睡不着覺似的,喬薇無奈,只得答應改日為他下廚一回。
看着陸慎俊臉上滿足的表情,喬薇不禁默默地抽了抽嘴角:她這是招惹上了一個什麽禍害呀……也許哪天她這個太子妃就變成老媽子了,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