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離愁
喬薇原以為她會漸漸從傷心中恢複過來, 現下看則是被恨意蒙蔽了理智:且不提陸離究竟要為餘阿秾的喪子之痛擔多少責任, 即便餘阿秾全部遷怒于他頭上, 她又有何能力報仇?
對方可是皇子之尊。
自然,喬薇亦不認為陸離在此事中完全無辜,他但凡對餘阿秾有過一丁點的關切, 都該盡量保護她與孩子。可他并沒有,甚至未必知道餘氏腹中之子的存在——由始至終, 他都不過将餘阿秾當成玩物而已。而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卻将全部真心交給了他, 正因曾經那樣深愛過, 如今恨起來,亦覺痛入骨髓。
喬薇能明白她的想法, 但為了餘阿秾自身考慮,她還是少跟陸離再有牽扯為好,遂只道:“你這是鑽牛角尖了,魏側妃做下的事, 與五殿下有何關系?你別冤枉錯了人。”
“他是孩子的父親,若連他都保護不了我與孩子,如何對得起自己的身份?”餘阿秾身子簌簌發抖,緊咬着唇, 唇上已滲出道道血絲。
她急遽的又磕了兩個響頭, “奴婢別無它求,只求太子妃助奴婢一臂之力, 今後是禍是福,奴婢願一力承擔。”
她自幼父母雙亡, 出身貧苦,若非遇見陸離,她的日子将會比現在困窘百倍——但,陸離救了她,卻也害了她,與其這般始亂終棄令人齒冷,想必餘阿秾寧願當初被人不聞不問。
可她已經回不去從前了,那個孩子還在時,餘阿秾或許還能靠着一點甜蜜的回憶度日,現在卻連這一點如夢般的回憶都消亡殆盡。她唯有恨他。
餘阿秾牙關打戰,終忍不住落下淚來。孩子生下的時候盡管瘦小,她原以為可以憑着一腔心力将他養大,結果短短半月就沒了氣息,她至今想起懷中那冰涼的觸感,都覺得身子發冷。
喬薇見着頗感酸楚,她輕輕将餘阿秾擁入懷中,為她拍背順氣,低聲道:“我答應你,可是你也要保重自身,無論如何,性命總才是第一位的。你的孩子若泉下有知,想必也會希望你好好活着,而非陪他送命。”
餘阿秾哽咽着點點頭,喉嚨裏一抽一抽的哭着,仿佛沒有盡頭。
喬薇從莊子裏出來,站在光明的大太陽底下,心情卻沉重萬分。她知道餘阿秾這一去必定難有好收場的,且不提陸離是否還記得這個人,是否還會對她如前寵愛;就算餘阿秾真能得到接近陸離的機會,親王府中守衛森嚴,她一個弱女子未必能順利下手,稍有不慎便會賠上性命。
況且,陸離究竟生得俊俏又風流,誰能保證餘阿秾不會重新被他迷倒?喬薇知道自己這麽想略小人之心了些,但,女之耽兮,不可說也,何況兩人本來就有舊,陸離想重新籠絡一個傾慕與己的女子是十分容易之事。
但即便存在這諸多的可能,喬薇還是答允了餘阿秾的懇求,無論如何,她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人總得相信點什麽才能活下去,支撐餘阿秾的便只有為稚子複仇的信念,不管她今後是否會放棄這念頭,至少她找到了生存的動力,不會輕易尋死了。
喬薇覺得自己對人生有了進一層的體悟:很複雜,很無奈,但卻是必須經歷的,因為有些事只有身臨其境才能明白。
回去之後,她免不了對着陸慎感慨一番,順便大發宏論——好像這些話也只好對着陸慎說。至親夫妻,許多事當着旁人難以言表,對着枕邊人就無須顧忌了,呃,這麽說好像有點把陸慎當垃圾桶的意思。
不過也側面說明了她對陸慎的信任:若非肯定他能保守秘密,她才不會說心裏話呢。
喬薇滿以為陸慎會來一句紅顏薄命,誰知他卻只輕飄飄的道:“求仁得仁,她執意如此,你我擅加幹涉,反而會誤了她,不如助她成事。”
雖然不乏道理,聽上去總有些冷酷。喬薇于是咋舌嘆息,“殿下真乃無情之人。”
“孤只對你有情。”陸慎往她脖子裏吹氣,癢得她直往床角躲。
兩人嬉鬧一陣,都有些乏倦,瞅着夜已漸深,喬薇便抱着他的胳膊緩緩睡去。對腹中的小生命,她暫且不去想它,不過喬薇知道,陸慎定會護得她們母子周全,只這一點,便足矣令她安心。
餘阿秾雖抱着必死之心,喬薇也不能貿貿然就将她送回陸離身邊——陸離腦瓜子雖不怎麽靈光,誰能保證他府中沒幾個足智多謀的幕僚在呢?多少仁君其實能力稀松平常,全靠智囊團給自個兒出謀劃策,陸離雖浮躁了些,心地并不壞,也懂得禮賢下士,沒準這皇位還非他不可。
為了将事情辦得天衣無縫,喬薇特別制造了一場巧遇。讓長街上來了場始料未及的驚馬意外,陸離則在街角的乞兒堆裏發現了餘阿秾倉皇失措的身影:她未塗脂粉,鼻端臉頰還沾着些泥污,卻更顯清麗之色。尤其陸離見多了庸脂俗粉,眼前的女子頗令他耳目一新——而餘阿秾還是舊人,更令他覺得喜上加喜。
後面的事就不消提了。魏側妃剛走,陸離身邊正缺個可心的人伺候,順理成章将餘阿秾領了回去。至于她為何會落到這樣凄慘的境地,那自然是遭韓貴妃迫害、流離失所的緣故,陸離雖是個孝子,不會因外室去質問母親,但也足以在他心頭種下一根刺了。
至于這對其樂融融的母子會否被漸漸分化,就得看餘阿秾的本事了。喬薇并非半仙,算不到以後,她只能着眼于面前,但願餘阿秾能全身而退罷。
太子離開那日,京城一如既往平靜。送行的人沒幾個,還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喬薇掀開簾栊,看着陰霾如漆的天際,不禁發起了愁:她不信什麽陰陽玄妙之說,可偏趕上出行的日子氣象這樣壞,真是不祥之兆啊。
陸慎看起來亦有些意氣消沉,俊白面容濃霜密布,嘴唇緊抿着:本想走得清淨爽利,可若路上雨勢變大,恐怕得耽擱不少時候。
喬薇試圖安慰他,幹笑了兩聲道:“殿下,春雨貴如油,是好事呢!”
陸慎默默地将眼睛挪到她身上,“……可如今是夏天。”
喬薇:“……”你就不能裝會兒傻嗎?!
後方有淩亂的腳步漸漸靠近,啪叽聲不斷,仿佛行人太急都沒顧得着留意地上的水坑。
喬薇扭過頭去,就看到喬誠一路小跑着到了近前,胸口因喘氣而劇烈起伏着,他滿面通紅的将一大包東西從車窗塞進來,雨滴還不斷地從發梢滑落,“妹妹,把這些拿着,別淋壞了身子。”
喬薇揭開一瞧,見是幾件竹篾編的蓑衣與鬥篷,精巧而嚴密,不知喬誠從哪裏找了來。不過,他這番心意雖值得恭維,可惜用錯了地方——自己坐在馬車裏怎麽會淋雨呢?
倒是他自己……
再一看喬誠被澆得透濕的衣裳,喬薇便不忍心戳穿他了,只用力将懷中的東西摟緊,點頭道:“我知道的,二哥,你也注意保重。還有爹娘他們,今後也全托賴你照顧了。”
喬誠面容肅重地颔首。
車輪滾動,在地上留下道道泥污縱橫的車轍印,喬誠的身影在視線中漸漸化為一個模糊的小點,看不分明,隐約可見兩條揮動的手臂——他仍站着沒走,似乎要一直這樣目送喬薇出城。
喬薇沒說話,心裏卻着實感動。倘若說以前她還覺得喬誠稍稍無能與玩世不恭了些,現在這些固有印象則完全消弭無蹤,她很慶幸自己有這麽一個單純善解人意的二哥,他所有的缺點與不足在她看來全成了好處,該用今後好幾年的時光來懷念的。
誰知道他們幾時能再見?
眼前幾乎已模糊了,大約是車廂內濕氣太重的緣故,喬薇忙用力睜了睜眼,免得眼淚流出來。太過多愁善感會被認為是矯情,尤其喬薇素來沒心沒肺慣了的,她可不想淪為別人心目中的笑柄。
陸慎卻沒有半點取笑她的意思,而是知趣的将一只衣袖遞過來,道:“擦一擦吧。”
算他識相,喬薇垂下紅腫眼眶,将那只衣袖拽過來在臉頰上擦了擦,繼而低低說道:“多謝。”
盡管用別人的衣裳拭淚似乎不大好,她眼下這樣狼狽,也懶得翻箱倒櫃地尋手帕,還是将就些吧。
陸慎卻慷慨大度的擺手,“無妨,是你的袖子。”
喬薇:“……”
她看着綢絹上斑駁縱橫的水漬,認出這是自己今年新做的一件夏衣,因太過滿意,還沒舍得穿過呢,原打算到巴蜀好好出出風頭的。
還以為陸慎這死潔癖幾時轉了性子,原來是拿她的東西做人情。羊毛出在羊身上,多麽高明。
喬薇咬牙切齒望着對面,陸慎卻毫不理會她的怒火,托着腮假裝觀賞窗外的風景,一如春日宴上風姿潇灑的少年郎般。
很好,喬薇心中唯一的一點離愁也被沖淡了,她決定等到了巴蜀再好好收拾陸慎一番,反正那裏天高皇帝遠,沒有公公婆婆來管她,她可以盡情做她的悍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