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明珠
赤日炎炎不宜久站, 沒過多時, 陳氏便知趣的攙起喬薇的胳膊, “太子妃懷有身孕,還是早些進屋裏歇息為好。”
那廂陸慎與喬謹一見如故正聊得火熱,還是陳氏一席話令喬謹醒悟過來, 輕拍自己的頭道:“瞧瞧我多麽糊塗!殿下與娘娘遠道而來,想必早就乏了, 舍下有薄屋數間, 殿下若不嫌棄, 就請暫住些時日吧。”
陸慎微笑,“敢不從命。”
說着目光就望向喬薇, “累不累?”
這般漫不經心的問話,意思卻極為體貼。喬薇深知要是私底下或在京中,陸慎興許就親自過來攙扶了,可當着許多屬官臣下的面, 他務必得拿出威嚴來——疼老婆固然是項美德,可時人見識短淺,沒準就覺得太子殿下荏弱可欺呢。
而喬薇也不願在哥嫂面前同陸慎太過親近,省得他們都來取笑:成親都半年多了, 還這樣拆不開, 羞不羞啊?
因此喬薇只落落大方的朝陸慎颔首,“妾身很好, 殿下無須挂心。”
陸慎這才啓步,喬謹則稍稍落後尺許, 讓太子先行。
陳氏的手還搭在她胳膊上,喬薇本想說她自己能走,但見陳氏這樣熱情殷殷,也只好罷了——她模糊覺得陳氏有求助自己之意,為什麽呢?
那叫趙明珠的女孩子則悄悄将一個散發着異樣氣味的香囊塞到喬薇手裏,道:“蜀中多蚊蟲鼠蟻,太子妃帶上這個,便可不懼蟲豸叮咬了。”
喬薇不讨厭伶俐之人,甚至喜歡她們個性熱鬧。魏明欣要不是鬼心眼太多,兩人其實也能處得很好,可是這個趙明珠麽……喬薇就有些摸不透她的用意了。固然趙明珠的行為并不算錯,可是這麽一來,就顯得陳氏這位正經嫂嫂不夠周到了。她是不明白這種對比呢,還是有意在她面前擠兌陳氏呢?
摸不清對方底細之前,喬薇只能敷衍了事,淺笑道:“多謝。”
趙明珠嘴角噙笑,知趣的退到兩人身後,不緊不慢跟着。陳氏的臉色則更晦暗了幾分。
喬薇捏着那個香囊,原以為這女孩子小題大做,誰知走了才幾步路,就有兩條通體翠綠的長蟲從夾道游過去,身子婉轉,夭矯靈活。
喬薇驚出一身冷汗,再看周遭,倒是個個神色如常,顯然早就習慣了,果然是民風彪悍的地界呀!
至于陸慎,臉孔則似乎白了些,頰邊還有細汗冒出——也可能是熱的。不過那微微抖動的袖口洩露了他的心事。呃,好吧,看來陸慎比她還要怕得厲害。
喬薇回想起來,記起陸慎對這類長條狀的物事頗為抗拒,有幾回她親自挖了蚯蚓想去後院池塘中釣魚,結果拿給陸慎看時,他當時就掌不住變了顏色,喬薇還以為他是因自己胡鬧而氣的,現在看來大約也有那幾條蚯蚓的緣故。
要是見了真蛇,大約更不知所以了。想來陸慎幼時無大人照拂,許是被蛇蟲咬過,所以才怕得厲害。
也不知嘉禾帝曉不曉得兒子的心理陰影,還故意把他派到這兒來……想到此處,喬薇不禁心生同情,遂回頭道:“趙姑娘,這香囊容易做麽?”
趙明珠怔了怔,繼而眉梢爬上一縷欣喜,柔聲道:“不難的,娘娘若想要,民女趁夜繡一個出來,再裝上幾味藥材就是了。”
她本就存有讨好之意,喬薇這一舉措,更令她生出攀附之念。
誰知繼而就聽喬薇笑盈盈的道:“還是不用了,做多了針線難免手腳粗糙,不如你把法子告訴本宮,本宮另外着人做去反而省事。”
一壁細細端詳着她,“趙姑娘生得花容玉貌,性子亦好,不知許了人家不曾?”
陳氏道:“我何嘗不是這般想,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明珠正當芳齡,按說正是說親的時候,只是尋不見合适的。”
喬薇微笑,“這也不難,太子随駕的侍衛中也不乏家世出衆者,料想對得起趙姑娘的人品。”
言語中俨然有強行落錘之意,這回輪到趙明珠臉色發白了,她原本垂着頭故作羞赧,這會子卻不得不鼓起勇氣站出來,咬着嘴唇道:“民女只願長伴老爺夫人身側,不願遠行。”
喬薇見她神色惴惴,反倒換了一副說辭,半開玩笑道:“你既不願就算了,本宮只是可惜你這番資質。”
竟不再提賜婚之事。
趙明珠方舒了口氣,愈發謹小慎微,斂眉不語。
喬薇方才不過是試她一試,哪裏真要指婚——終身大事是最馬虎不得,一個弄不好,便成了結仇。她初來乍到,即便身為太子妃也不能太過任性,總得掂量着來。
不過這個趙明珠的心性倒不能小觑啊,方才她問指了人家沒時,這姑娘神色分明羞怯中帶了一抹歡喜,直至聽說要嫁給侍衛,才故作托辭趕忙拒絕,可知此女眼界高深,頗有鴻鹄之志。
陳氏聽了方才一番言語後,則愈發不安,用力捏緊了袖中手絹。
太守府因地制宜,矗立在一處涼爽的高地上,門前值着數竿修竹,一彎淺溪橫亘其中,風景宜人。
陸慎尚有正事要打點,随喬謹去堂中敘話。喬薇便跟着陳氏來到後院,陳氏将東邊一溜廂房指給她看,道:“才命人收拾出來的,地方雖小,好在整潔能夠住人,還望太子妃莫嫌窄狹。”
喬薇笑道:“殿下和我能住得幾間房?嫂嫂也太看得起咱們了。”
陳氏不意她這樣風趣,倒笑得合不攏嘴。
喬薇當着熟人的面向來開得起玩笑,也不忌言語——雖則她和陳氏才剛剛見面,就已經親如姐妹了,可見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是命裏注定的。
正谑浪間,喬薇冷不防瞥見趙明珠不聲不響地倚在壁角,倒唬了一跳,這種話當然不是未出閣的姑娘家該聽的。
喬薇收斂了笑意,掩飾着轉移話題,心下暗自納悶:這女孩子怎麽陰魂不散似的,她就沒有別的地方好去麽?
陳氏許是察覺到喬薇的異樣,遂淡淡向趙明珠道:“太子妃舟車勞頓,想必一定乏了,你去吩咐廚房準備熱水沐浴吧。”
趙明珠究竟身份尴尬,既不像奴仆,又不像主子,因此陳氏對她的态度客氣中亦摻雜着疏離,很難描述。
趙明珠雖有些不甘,亦只好領命而去。
這廂陳氏方攜了喬薇的手,領她到廊前細看,道:“妹妹別瞧這地方窄,到時穿堂風一來,那才叫舒服呢!”
微風一過,果然周身沁涼,喬薇只覺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哪還有半點暑熱潮悶,的确是個風水福地。唯一的可惜是堂前也種着幾株翠竹,枝葉茂密,沒準挂着蛇呢。喬薇尋思着或許該找機會斫去,省得陸慎見了提心吊膽。
啊,她真是天下第一賢惠的妻子。
喬薇沾沾自得間,也聽陳氏說了些日前的情況,原來皇帝的旨意雖未下來,喬相卻早命人快馬遞了書信的,因而太守府這邊才能及時出來相迎。
陳氏嘆道:“我常嘆公爹他老人家為人處世向來無微不至,相公比起來還是差得遠了。”
喬薇心中默默流着眼淚,這回卻是被感動的,有這種爹真幸運啊!論起面冷心熱,喬老爹的确算得第一位,可惜家裏人都沒遺傳到這點:光顧着熱去了,沒一個具有矜持傲岸的風度,難怪人家能坐上丞相之位呢。
成過親的女人聊起家長裏短總有說不完的話,而喬薇也免不了将話題扯到危險的關鍵上,“那趙明珠究竟怎麽回事,嫂嫂難道打算留她一輩子?”
陳氏苦笑,“我何嘗不想早早為她安排出路,可這件事着實難辦,她在本地又沒個親戚故交,你讓我找誰去,總不能往那荒郊野地胡亂一扔吧?”
喬薇咦道:“她不是本地人?”怪道方才聽趙明珠一口流利的官話,半點土音也沒有,想必是與出身相關。
陳氏道:“據說她原是京城好人家的兒女,跟着雙親來蜀中做生意,誰知一家子都被匪徒殺害,她自己也被幾個蠻人擄去,險些清白不保,要不是相公那會兒正帶着弓箭,只怕未必救得回來。”
至于救回來之後麽……喬薇試探着問道:“大哥莫不是……”
這種英雄救美的戲碼也是俗套且常見的,喬薇在戲文裏就見過不少,最後多半是用狗血的以身相許來告終。可見文人的想象力多麽貧乏,好像天底下報恩的法子就只有這麽一招了,其實還不是幹柴烈火各懷鬼胎,不過是扯上一層道德的遮羞布而已。
陳氏搖頭,“若真如此倒好了,可相公向來官聲清正,是斷斷不肯行此龌龊之舉的。”
想也知道,自己本是為國為民的父母官,兩袖清風不染纖塵,結果倒救人救到自己床上去了,巴蜀的百姓該怎麽看他?此等私心必不可有。
但喬謹就真的全無私心麽?饒是喬薇自負美貌,也不得不承認趙明珠有令人一見傾心的本領,而且她還正當年輕,是老牛就沒有不愛嫩草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皺眉道:“趙姑娘怎麽說呢?”
牛不喝水不能強按頭,可若是有人自薦枕席,恐怕很少男子把持得住吧?
陳氏知她誤會,忙道:“明珠亦是很知禮的,先前流言四起,她哭着到相公面前請辭,還是我拼命攔住她,這才作罷。”
喬薇聽着唯有冷笑,趙明珠若真的想走,悄悄拎着包袱就能離開,偏要這樣大張旗鼓地鬧起來,陳氏礙于臉面,可不得留下她麽?讓人被迫扮了賢良,還不能口出怨言,這手段也是嘆為觀止了。
陳氏未必瞧不出這點,可惜瞧出了也不能拿她怎樣,趙明珠終究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孩子,誰要是趕她走,那便是光明正大的欺負她;而有這副柔弱的表象在,滿府人都會站在她這邊的。
喬薇恐怕她的野心還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