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體諒
趙明珠的肩膀不安的瑟縮了下, 小聲道:“娘娘在說什麽?婢子聽不大懂。”
她疑心喬薇是否察覺了什麽, 但這不應該呀, 她自信行跡上并無錯漏,固然今日這出算是她履歷上的污點,但, 太子妃頂多惱恨她觊觎太子也就罷了,何以會猜想到別處去?
喬薇冷笑, “你的功夫做得很好, 這麽快就留在了喬家, 還把太守府擾得家反宅亂。可今日這一出,未必是那人的意思吧?他若知道你私自起了不該有的念頭, 會有什麽後果,你可想過?”
趙明珠不自覺的咽了口唾沫,是緊張引起的。盡管喬薇的說辭已和事實很接近了,她仍選擇裝傻——誰知道對方是否在擺空城計?她若是坦白的承認了, 那才真是把斷送了最後一線生機。
喬薇見她眨巴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料想她是不肯說實話了,也懶得多費唇舌,只道:“你再怎麽裝假也無濟于事, 當初你是怎麽落到蠻人寨子裏的, 又為何會那麽巧遇見我哥哥,本宮雖未親見, 大致已能猜到。”
她自上而下緩緩掃視趙明珠數眼,如一條蛇嗖嗖吐着信子, 看得她遍體涼意,“你一介孤女,卻能在匪窩裏保全清白,還養得皮肉生光,毫無傷損,若非那起子人良心未泯,便是你足智多謀,能夠保全自身。如今你妄圖引誘太子而不得,又失了我哥哥之心,不如本宮索性幫你一把,仍舊把你送回蠻人堆裏,你以為如何?”
“娘娘!”趙明珠大驚,繼而意識到自己不能這般失态,遂忙抿了抿唇。
喬薇知她心中所想,笑意愈發深湛,“你大約以為,三殿下與蠻人的交易仍舊作數,所以他們也不能拿你怎麽樣,是不是?”
她居然知道了!趙明珠心中頓時湧起驚濤駭浪,無論喬薇是真的有了證據還是僅僅憑借幾分猜測,可連安郡王都搬了出來,趙明珠無法不動容。
“若真如此,那你可就錯了!”喬薇冷冷說道,“三殿下能給的東西,太子一樣能給,蠻人可不比咱們守禮,撕毀協定是家常便飯,你以為你這回去了,還能全身而退?”
趙明珠眼中終于露出恐懼,先前是因為那人的關系他們才對她百般優待,可如今太子與蠻兵結盟,一旦她被送入洞府,明眼人都知她與太子一系不睦,那些人不活吃了她才怪呢,只怕到時反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起那些野人茹毛飲血的醜态,趙明珠頓覺喉中作嘔,恨不得連膽汁都吐出來。
看着眼前的女子臉色由白轉青,再由青轉黑,喬薇總算滿意了些,複問道:“誰派你來的?”
這回趙明珠不敢隐瞞,略躊躇了一下,細聲細氣道:“奴婢是自己逃難到這兒來的,三殿下只是給奴婢提供了少許幫助而已。”
有一點她并沒有撒謊,她的确是長安人氏。
喬薇顯出感興趣的神色,稍稍俯身道:“你原姓什麽?”
“我姓趙……”趙明珠怯怯擡眸,忽見金菊手中拿着一套鋒利針具——不一定是給她上刑,但看着那雪亮的尖端,趙明珠難免心生懼意,低頭道:“奴婢本姓劉。”
喬薇在腦中尋思了一陣,怎麽也想不出京城哪個有名的世家是姓劉的,除非……她不禁看了趙明珠一眼。
趙明珠愈發低下頭去。
果然呢,還以為安郡王外祖家已經沒人了,原來劉氏僥幸還有血脈存世,難怪趙明珠不敢暴露身份。倘若嘉禾帝知道自己未能斬草除根,不知會如何生氣,說來當初那樁懸案實情如何亦無人知曉,趙美人與四皇子究竟是否被劉賢妃所害,如今已死無對證,但即便是真的,嘉禾帝也不會輕易翻案吧——天子是不會犯錯的,如果有錯,請參照上一條。
“你是三殿下的表親?”喬薇忖道。怪道陸慎說這兩人生得相像,因血緣關系就說得通了。而趙明珠,不,應該說劉明珠,她刻意改換姓氏為趙,想必就是怕身份暴露,任誰也想不到劉家的遺孤會頂着仇人的名號。
就不知陸景給她提供了多少幫助。
趙明珠先是點頭,繼而卻連忙搖頭,遲疑道:“奴婢并沒福氣與郡王殿下稱兄道妹,娘娘折煞我了。”
原來她不過是劉太尉與勾欄院中妓子所生的珠胎,因身份太過微賤,劉太尉一直當婢女養在府裏。後來劉氏慘遭滅門,府中兒女病的病死的死,趙明珠因不引人注目的關系,反而僥幸逃過一劫。
不過,安郡王答應她,等大業得逞,就将她正式列入劉氏宗譜,好将血胤傳承下去,趙明珠自然喜不自勝,她可不想一輩子都活得像陰溝裏的老鼠,也好叫那些曾欺淩她的人仔細瞧瞧,她究竟是如何挺起胸膛重新做人的——雖然她的仇家多數已不在人世了。
喬薇好奇地瞅着她,“你真相信安郡王說的話?”
趙明珠臉上不由得一僵,難道陸景會騙她?事前她沒細想過這問題,因為不覺得有考慮的必要,因劉家只剩得她一個,除了她,還有誰能重整家門?不過細想起來,按她家那位老爺子的風流程度,只怕還有流落在外的骨肉,要是陸景突發奇想要将這些失散的親人找回來呢?她終究只是個女人,而陸景從前也多看不起她的。
她不禁咬緊了牙關。說起來,她恨的那些人裏頭,同樣也包括陸景,這些人或許不曾欺侮她,可是那樣理所當然的疏忽與漠視,卻更叫她心痛。
喬薇瞅着她臉色陰晴不定,顯然陷入猜疑之中,沒想到三言兩語就挑撥了兩人的關系,看來這對表兄妹的感情亦不怎麽牢固。
不過趙明珠很快就調整好心态,重新露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固然陸景未必可靠,可像喬薇這樣的就更不值得相信,兩人的立場又份屬對立——就算不提政治立場,天底下所有的女人也都是敵人。
喬薇懶得細究她腦中的怪念頭,只顧問道:“當初你被蠻人擄入寨子裏,想來也是安郡王一手安排?”
趙明珠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其實她當時也頗有抵觸的,誰願意與那些渾身稀髒。常年不洗澡的土著來往,哪怕是做戲也頗有抵觸,何況那些人打量她的目光跟螞蟻盯着蜜糖似的,好不惡心。後來喬謹過來救美,她倒真心實意地感動了一陣,雖則喬謹的箭術算不上高明,那些蠻人邊打邊撤退,這才順利的把一出戲演下去。
“安郡王與他們的協定是什麽?”喬薇緊盯着對面。
趙明珠不做聲了,不知是害怕說的太多會被滅口,抑或她根本就不知道。
安郡王未必會把底細全部透露給她。
喬薇想了想,就算從趙明珠這裏問不出什麽,等陸慎那頭的事情辦妥,蠻人們自然會交代得一清二楚,他們可不是信守承諾的君子。
喬薇且撇開這條不提,轉而問道:“除此之外,他為何命你接近我哥哥?”
“郡王殿下道,喬太守為人誠篤,容易打動,又是丞相獨子,若能從此處下手,将來頗有助力,所以命我以美色相誘……”趙明珠的臉悄悄紅了,當初從長安逃到巴蜀,一路上着實吃盡了苦頭,即使有陸景許的美好願景在先,她也差點支撐不下去,後來奉命使了一出苦肉計,順利混入太守府,她也着實心動了幾分。固然喬太守有點老相,相貌也算得儒雅端正,為人更是可親,那個時候的她,着實想将喬謹視作依靠。
後來太子出現,她才悄悄轉變心意,同樣是有家室的男人,她自然得挑一個身份更高貴的,否則豈不是白受委屈?
誰知聰明反被聰明誤,如今自投羅網,她反而懊悔該一心一意盯着喬謹才是。明明離成功只差一步之遙,現下卻滿盤皆輸,悔之晚矣。
比起她的頹喪,喬薇反倒該慶幸。陸景這招放長線釣大魚着實巧妙,想來當初在退婚傳言紛紛時便已設下了,若婚事不成,趙明珠又擠下陳氏,便可趁此拉攏喬相父子;若婚事成了,趙明珠也能作為一枚暗棋,暗中分化喬相與太子兩黨,阻止他倆聯盟,怎麽想都是穩賺不賠的生意。
可惜趙明珠私心過重,反而誤了大計。這不怪她,面對陸慎這樣的高富帥,很少有人能不動心吧。
喬薇一雙美眸滴溜溜轉了轉,看得趙明珠毛骨悚然,疑心她是否要将自己就地正法,再毀屍滅跡。
她不禁緊了緊領口。
喬薇卻莞爾,“你放心,我不會殺你。”留着趙明珠當然更有用處。
她扭頭問白蘭道:“殿下還沒回來麽?”
白蘭搖頭,“若有消息,殿下一定會提前告知娘娘的。”
喬薇輕輕蹙起眉頭,陸慎今日正是為與川蜀蠻人畫地而治一事前去交涉,事實上他謀劃此事已有半月之久,若非他從蠻人那裏探聽到的只言片語,喬薇也不會這麽容易就猜出趙明珠的身份。
可,蠻人雖開化程度不足,性情卻頗尖狡,儒家的法規條度對他們而言等同廢紙。他們既能撕毀與安郡王的協定,焉知不會生出更大的野心:一個太子可比郡王值錢多了。
天色這麽晚了,陸慎還沒回來,萬一他落在那起子蠻人手上……喬薇神色凝重,立馬吩咐下去,“準備一支軍伍,随本宮出去找尋。”
若陸慎真的身陷困境,也唯有殺它個出其不意,否則耽擱得越久,事情只會越難辦。
趙明珠聽見如此,反倒從絕望中重新生出一線希望來,要是太子死在那些布滿瘴疠的寨子裏就好了!要是他再不能回來,沒有權柄做倚仗,太子妃也不能拿她怎麽樣。
趙明珠遂鼓起勇氣道:“太子妃娘娘,奴婢也随您一同去吧。”她羞答答的垂下頭,“奴婢識得路,想将功折罪……”
誰知喬薇根本不上當,幹脆的吩咐金菊道:“你看着趙姑娘,本宮随後就回。”
金菊利索答應下來,繼而笑眯眯的将那套針具往前踢了踢,趙明珠還想再使勁,礙于這虎丫頭的威勢,只好作罷——她吃得那樣多,力氣一定不小。
喬薇一行人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喬薇拒絕了趙明珠的“好意”,心下并不後悔,她除非是瞎子,才會看不出這女子心懷鬼胎,既如此,何必把一個定時炸-彈裝在身上?萬一趙明珠将她們引到瘴疠密布、滿是蛇蟲的深林裏,她又該找誰訴冤去?豈不是人沒救着倒把自己給賠上了。
因此她徑直去找了喬謹,喬謹倒是很爽快地派了位管事做向導,還把府裏的護衛撥出一支來,還自告奮勇道:“我和你同去,彼此路上也有個照應。”
雖說喬謹不認為蠻人們會狂妄至此,他在蜀地紮根這麽久,究竟也不曾見那些土著輕舉妄動,但事涉太子,謹慎些也是應該的。
喬薇卻搖搖頭,“不用了,大哥,你留在府中做後援便好。我也不會讓自己身涉險境,若到亥時還不見殿下蹤跡,我亦不會逗留太久,先回來再想辦法。”
喬謹誠心誠意地稱贊道:“我原擔心你魯莽冒失,現下看來倒是不必,到底與閨中時大不相同了。”換作從前的喬薇,哪裏能想得這般細致——當然也可能完全不關心陸慎的生死。
喬薇笑了笑,淡淡說道:“成了家的人,又有了孩子,自然凡事得多思量幾分,倒是哥哥比年輕時更顯意氣了。”
喬謹臉上一紅,他當然已聽說趙明珠的豐功偉績,雖然之前也疑疑惑惑,覺得明珠心性不定,未必經得起引誘,但也不值輕易上當,誰成想打臉來得如此之快。當陳氏身邊的丫頭一五一十将趙明珠偷入喬薇閨房的經過告知于他時,喬謹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燒。
他沮喪道:“妹妹,是我識人不清,才致……”讀了半生的書,卻栽倒在一個小丫頭片子手裏,只怕遠在長安的喬相也料想不到吧。
喬薇冷靜說道:“哥哥有這些話不必說與我聽,去給嫂嫂解釋吧,究其底裏,她才是要與你共度後半輩子的人。夫婦之道貴在坦誠,哥哥是讀聖賢書的人,想來比我明白,不會欺瞞傷害枕畔親眷。”
喬謹愈發慚窘,再擡起頭,喬薇已施施然離去,他想了想,長籲一口氣,返身進去找陳氏。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陳氏卻已在廊下候着他,一身水青色衣衫,月光從屋檐的縫隙照在她身上,綿綿如細雨一般,使她那張端正潔白的臉孔愈發溫婉宜人。
喬謹的腳步于是停住,垂目嗫喏,“夫人……”
陳氏快步上前,面上盈盈含笑,“我明白,我全都明白,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老爺如今能迷途知返,便是妾身最大的幸事。”
這個女人,永遠都這般善于體諒。她從不妒忌生事,有何委屈,也只是默默地忍在心裏,天知道她這些日子有多難受?
喬謹頓覺心潮起伏,不由得握緊了陳氏的雙手,将她輕輕擁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