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談城震驚的看着他,手裏的煙都跟着抖了兩下。

頭一次,有人管他借錢,還是個幾分鐘前剛陰錯陽差撞見的陌生人。他絲毫不懷疑自己渾身上下的打扮沒一處能讓別人指着他說這人有錢,連進煙店買包軟中華的底氣都沒有,向來只抽三塊錢的黃果樹。

劣質煙味兒聞慣了,偶爾會變向刺激一下他的神經,情緒也跟着不穩定,時常焦躁不安,即便如此他也從沒想過換款名貴的煙小奢一下,可見日子過得有多貧乏。

給了眼前人多大膽,敢明着跟流氓借錢。

“沒有。”談城漫不經心的說,重新叼起煙,适時擺出一副吊兒郎當的邋遢樣,四十五度角揚起下巴,眼睛迷成條縫,皺着眉不屑的看向對方。

“不多,三十就行。”那人擺擺手,同樣一副漫不經心的口吻,要不是談城确定今天是第一次碰見這人,單從他說話的口吻還以為他們是相識已久的故人,這場面看上去倒挺像久別重逢。

“不是,你……”

談城腳下換了重心,抱着胳膊打量他,白色校服外套松松垮垮的挂在肩上,只看得出身形消瘦,別的細節都被肥大的衣服悄無聲息的隐藏,除了身高,其他一概不知。

正是比他多冒出一個腦袋尖的高度,讓談城态度神奇的傲慢起來,好似這略勝一籌的身高莫名給了他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底氣。

就算如此,他這話也沒能繼續說下去。

“這附近有沒有賣那種能燒的錢幣、元寶之類的店?”那人邊說邊用食指勾下口罩,拉到下巴處,迎着夕陽微弱的光線看向談城。

眼神清澈,五官精致,是一張清雅俊秀的臉。

談城低下頭,什麽話也沒說出來,因為腦子開始不轉了。

大概是失眠太久,讓他覺得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有一種奇妙的不真實感。

他把煙用手指揉滅,往地上一扔,雙手插兜挑眉瞄了那人一眼:“我帶你去。”

崇明市九月氣溫溫和适中,行人臉上少有的都帶着笑。那人跟着談城走在喧嚣熱鬧的街頭,街邊兩側人頭攢動,放眼望去繁華的鳳羲路邊擠滿了一雙雙下班約會的情侶,鼎沸的人聲車聲包裹着一前一後兩廂無言只管埋頭走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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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城走路向來不去看周遭景色,只顧腳下。

走了大概十分鐘,就在談城以為那人不會再跟着自己的時候,轉身便對上一雙好看的琥珀色瞳眸,眼神清明,看的他呼吸一窒,險些貼上的兩張臉快要把因缺覺導致身心疲憊的談城弄出心髒病來。

“你還跟着我?”談城越發覺得今天諸事不順,又一次被氣笑了:“你的防備心也太差了吧?不怕我把你打暈賣了嗎?”

“你打不過我。”聲音平穩,氣色平和,居然把他說出來的恐吓當成了玩笑。

談城嘁了一聲,要不是這人長得還挺好看,他一定會毫不猶豫把“神經病”三個字脫口而出。

他們繼續埋頭走路,談城加快步伐,鑽進街邊一側的胡同口筆直往裏,來來回回拐了無數個彎,繞到一片明顯與“外面”格格不入的地方,雖然視線從狹窄的小道跳到這裏開闊不少,但這裏始終萦繞着一股讓談城身後跟着的人覺得不太舒服的味道。

城中村。

被城市規劃抛棄的小地方,成了一些氣味相投人的栖息之地。其實從面前林立的平房商鋪中間走過去,再向前走兩百米就是一條環線的出口處,往右再從橋下穿過,對面便是一片雖算不上高檔,但至少幹淨整潔的住宅區。

被環線劃分開的兩片區域,明顯透露出一股耐人尋味的違和感。

談城從兜裏掏出一大串鑰匙,找了半天,才從其中挑出一把帶着紅色銅鏽的長柄鑰匙,插/進孔中輕輕一扭,發現沒門鎖。

推開玻璃門,先是聽到電視機咝咝啦啦發出極不和諧的聲音,斷斷續續時好時壞的在罷工聲和清晰人聲中來回切換,繼而是筷子拍在玻璃櫃上的巨響。

談城擰着眉毛,瞪了面前正在吃飯的女孩一眼,懶得與她多費口舌,視線重回被帶回來的那人身上,卻見他自動忽略掉屋子裏的人,正環視四周,認真挑選種類繁多的紙幣元寶。

談城等了他一會兒,不見他有下文,先走到櫃臺裏側,面朝靠着牆壁擺放的佛龛,有模有樣的雙手合十拜了三拜,上舉的雙手在空中晃了晃,抿着嘴,表情看上去十分虔誠。

“有個屁用。”女孩看着他做完一系列行雲流水的動作,對着他的背影翻了個白眼。

談城轉過身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飯都堵不住你的嘴。”

“錢呢?”女孩瞪着他問,又低頭吃了一口漂着辣油的面條,嘴唇瞬間紅了好幾個色號。

“什麽錢?”談城雖然是跟女孩說話,眼神卻始終沒離開正在選貨的人。

“什麽什麽錢?”女孩帶着些許不耐煩,口氣也變成了質問,她歪身靠着櫃臺翹起二郎腿,高跟鞋跟一下下踢在玻璃上,歪頭看了看屋裏的客人,毫不避諱的說:“忠哥讓你盯着的人呢?”

不知為何,談城并不想當着那人的面聊他自己的事,而且當女孩說完這話的時候,正忙于挑紙錢的人突然看了他一眼,這一眼看的談城心裏泛出一絲莫名其妙的不安,好似洞察了他所有難以搬上臺面的“醜事”。

好在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瞥,那人很快又重新盯回手裏的紙錢,不動聲色的伸手拿起幾摞。

談城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雙手撐住櫃臺邊沿,悶頭閉眼不說話,疲憊感從骨縫中洶湧而出,爬上眉眼,困得他眼角開始泛淚。

“就這些。”

那人抱着兩摞黃色和白色的紙錢,還有兩袋子金磚和元寶,一股腦兒都堆上櫃臺,把它們推到談城眼前。

談城用力眨了眨眼睛,将困意擠掉,面前多了自家的貨,和一只白皙的手,骨節分明,細直而又修長,指甲剪得很整齊,看不見一點白色。

談城摁了兩下計算器,摁下第一個數字的時候就在心裏罵了自己一句,四樣東西的價錢全是個位數,根本用不着輔助工具計算,笨拙的樣子仿佛自己當着那人的面親手在腦門上寫下三個字,“低學歷”。

“就三十吧。”談城郁悶的把計算器扔到一邊,從櫃臺裏拿出一個藍色薄皮本,翻開快要掉落的封面,裏面空白一片,他又從下面摸出一根不知道閑置多久、筆身沾滿了厚重灰塵的碳素筆,用力甩了甩,日期寫了三遍才寫出水兒來,認認真真把那人挑選出來的東西詳盡記錄在剛被拿來充當“記賬本”的田字格本上。

談城并不知道,他寫字的時候神情很專注,他已經很久沒碰過筆寫過字了,差點忘記簽名的簽該怎麽寫,食指抵住下巴想了半天,才半信半疑的寫完了所有要記錄的內容,把筆轉了個個兒遞給那人。

接過筆的時候,那人的指尖碰到了談城的拇指,冰涼的觸感讓他不禁低頭,看見被自己寫的歪歪扭扭的一段字後面,簽下兩個漂亮的正楷字。

宛忱。

“明天還你。”簽完,宛忱把本和筆都合好,抱着懷裏的東西就要往外走。

談城趕忙叫住他:“給你拿個袋。”說完,從櫃臺裏胡亂扯下一個薄塑料袋,将宛忱身上的東西扒拉到袋子裏系好結重新遞給他。

接過袋子,輕聲說了句謝謝,推開玻璃門,門上的風鈴發出一聲輕盈空靈的脆響,尾音弱下去的時候,宛忱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店鋪門口。

談城站在門前,看着風鈴出神。

“你什麽時候開始讓人賒賬了?”女孩左右橫掃兩眼,伸長胳膊把櫃臺上的抽取紙盒拿過來,抽出兩張飛快抹掉嘴上的紅油,力度大到連口紅一塊抹了下來。

她拿起高仿包裏的随身鏡和劣質口紅,對着只勉強能映出嘴唇的狹小鏡面沒什麽技巧的塗着紅色,塗完用力抿了兩下雙唇,滿意的揚起一抹笑容。

“晚上去不去酒吧玩兒?”一支簡單的口紅就能讓女孩喜笑顏開,她從位子上蹿起身,跑過去抱住談城,在他側臉上留下一個完整的唇印。

“不去。”談城條件反射擡手抹了把臉,嫌棄似的拿起紙把手背上的紅色擦掉。

“你女朋友可要被別人搶走了哦。”女孩對自己男朋友的表現熟視無睹,依然讨好似的撒嬌,渴望能多博得一點男友的關注。

“随便你。”談城把手從她懷裏抽出來,繞到旁邊的桌子上拿起煙包夾出一根煙,用腳把散落滿地的垃圾和塑料袋歸攏到一起,縮在櫃臺後面的轉椅上打火機啪的一聲響,口鼻間彌漫的劣質煙香讓他舒服的眯了下眼睛。

有時候他會下意識拒絕這種氣味,斷開的時間一長,又有點想念。

習慣真是一種可怕的荼毒。

“談城,我韓麗麗可是你名正言順的女朋友,你就這麽對我?”名字起的毫無新意的女孩跺了下腳,氣鼓鼓的看着他,單肩包的金屬鏈子從肩膀上滑落,纏在她臂彎處。

“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又不是我媳婦兒你倒挺‘自覺’。”談城依然眯着眼,陶醉在自己營造出的迷離煙氣裏,任由熟悉的味道麻痹自己的神經,意識很快變得稀薄起來。

韓麗麗哼了一聲,扭頭踹開門瞬間跑沒了影,店鋪終于久違的安靜下來。

談城實在享受此刻來之不易的清閑,鈴铛聲漸弱,思緒也跟着游離體外,電視機的信號終于對上了弦,裏面傳來電視購物導購員的聲音,湊巧是個渾厚低沉的男音,極具催眠功效。

談城将腳後跟搭上櫃臺,左手随意放在身側,夾煙的右手順着轉椅扶把兒滑了下去,香煙離手落地,逐漸在他細微的鼾聲中緩慢燃盡。

作者有話要說: 抱拳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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