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談城能感覺到有人走進店裏,意識卻還沒清醒,身上的酸楚感也還沒得到緩解,垂在椅子下面的手先一步往櫃臺摸了過去,在玻璃板上拍了半天才一巴掌順下來手機。

不情願的眯起眼強迫自己适應屏幕亮度,等着視線慢慢變清晰。

晚上八點半。

“操,才睡倆小時。”

他把腳從臺子上挪開,踩在地上過了會兒猛地倒抽口氣,剛才睡着的時候沒留神壓着膝蓋上的麻筋兒,此刻使點力氣就跟上刑似的,右手趕緊握拳捏兩下好分散注意力。

“怎麽,還得坐這兒等你睡醒了?”

談城幾乎是被這聲音吓得一機靈,趕忙往牆上一拍,啪的一聲店鋪裏頓時亮如白晝,不禁用手擋了下眼,好半天才緩過來。

“忠哥。”

忠哥全名王大忠,是個不用看臉光聽名字就知道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世俗氣的人,小時候戶/口/本上的原名用的是鐘表的鐘,為了顯得有文化,後來才改成了忠心耿耿的忠,意在希望手下人都能對自己一片赤誠。

他随便找了個凳子坐下,抖着腿漫無目的的掃向四周,鄙夷的看着靠牆半臂高的佛龛,上面亂七八糟挂着落滿灰塵的珠串,香鼎裏放的全是大米,插着三根燃了半截的細長佛香。審視完一圈,才把目光重新移回談城身上。

“錢呢?”

“人跟丢了。”談城用舌尖往回勾了下嘴唇,上下唇瓣一抿,啧了一聲,“您說個數,我給兄弟幾個補上。”

忠哥手裏這幾個成天混吃等死的流氓混混,經濟來源有一多半來自坑蒙拐騙高中生,他們今天貓的地方,是兩所高校中間的夾道,左手是所藝術氣息濃厚的市重點音樂附中,右手則是透着浪漫與莊嚴氣質的國際私立中學,兩者共同點,是學生家裏一個賽一個有錢。

用忠哥的話來說,“拿”這些人的錢心安理得。因此對面的崇明市附小才得以幸免。

談城這話說的讓忠哥很滿意,其實他早就感覺出來下午送上門的“新生”身上有種詭異的違和感,具體說不清是哪裏讓他覺得別扭,很多動作顯得頗為不自然,才讓談城一路跟着,果真出了問題。

王大忠向來不懷疑談城的話,他就長了一張讓人提不起疑心的臉,認識兩三年做事從未出過岔子,後果全都攥在自己手裏,好的壞的照單全收。

忠哥摸了把光頭,翹着二郎腿用下巴點了點佛龛旁邊冰箱裏的二鍋頭:“拿點兒。”

談城立刻找了個紙箱,把一整層的酒全塞了進去。

夜色酒吧與城中村隔着一條商業街,門臉和談城開的雜貨鋪差不多大小,店主經營的十分不走心,房頂招牌燈壞了就任由其自生自滅,透着一股子愛來不來的橫勁兒。

油綠色的大鐵門将裏外兩個世界嚴絲合縫的隔開,門一關,所有人在裏面平等的醉生夢死。

裝潢都那麽随心所欲,自然也不會介意賓客自帶酒水。

談城雙手托着箱子幾乎是人貼人一步一挪才走到最裏側的貴賓位,放下紙箱擡起眼,和韓麗麗的目光擦過時,什麽表情也沒有,扭頭沖忠哥勉強擠出個笑臉:“不陪您了,明天店鋪來新貨,我回去收拾收拾。”

忠哥也沒發難,只是拿出一瓶二鍋頭,三兩下用牙咬開瓶蓋,遞給他。

談城仰頭一口悶,整瓶下肚,喝完把玻璃瓶往旁邊的空地上狠狠一摔:“感謝忠哥。”

沙發上圍坐的一圈小弟立馬附和:“感謝忠哥!”

王大忠一彎眉眼,笑了個沒心沒肺。

談城的酒量并不怎麽好,只是不上頭,給人一種很能喝的假象。

從燈紅酒綠的世界鑽出來,跳進溫度不高的秋風裏,頓時就有些站不住腳。好在路程不遠,幾分鐘就能晃回家,橫豎怎麽走都走不丢。進店門的時候上臺階的步子邁的又正又穩,談城驕傲的給自己豎了個大拇指。

雜貨鋪二樓是一間簡易卧室,三十來平米,一水兒白牆,破舊卻幹淨。靠窗的紅漆木桌像個古董,面兒上還算保存得當,四條腿全/裸,露出裏面米白色的木芯。整間屋子全靠九零年代老式電視機和頭頂風扇撐起些面子,以及電視櫃下面回收來的兩個二手音箱。

談城從抽屜裏拿出一張小提琴音樂CD,原先對面鋪子是家賣光碟的,裏面什麽內容都有,開了三個月經營不下去,于是全場甩貨三塊錢一張。

這張就是從成堆的毛/片裏挑出來的,明顯是張亂入的盜版碟,大概有種“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味,湊巧被談城選中。

他平時失眠就靠它來撫順焦慮的神經,尤其喜歡其中一首叫做《雲層之巅》悠長綿柔的慢曲,催眠又淨心。

這是他覺得這輩子花的最值的三塊錢。

只是每次放這盤音樂的時候,韓麗麗就說他在裝逼,知道小提琴長什麽樣兒麽就聽。

談城沒換衣服,直接穿着短袖往素色床單上一砸,床板嘎吱一聲響,突兀的串進音樂裏。他雙手交叉放在腹部,閉上眼緩慢呼吸,胸口有規律的起伏,陷入單薄脆弱的淺眠。

宛忱把黑板上的作業記好,合上書本放進包裏,單肩背着走出教室。

出樓口時腳步被濃烈的陽光截住,迫使他站在陰影裏揚手擋住眼睛。

崇明市音樂附中分為南北兩個校區,總占地三百多畝,建築內三分之二空間都用作音樂教室、排練廳和禮堂。

宛忱緊了緊拎着琴盒的手,漫步在林蔭道上,兩側是站的筆挺的白桦,被缥缈而來的樂聲一襯,像站了兩排彬彬有禮的紳士。

交響樂團排練廳在三號樓一層,二層才是允許學生獨立使用的教室。宛忱高一時跟過一段樂團排練,上了年紀的陸指揮對他頗為上心,不僅僅是演奏水平完美超出他心裏那根标準線,重點是宛忱身上有種跟音樂絕對能夠凝合的獨特氣質。

簡單來講,就是看一眼就知道這孩子是搞音樂的。

只有宛忱自己不這麽覺得。

他伫立在門外,完整聽完樂團演奏的一曲《華裳》,這是陸指揮年輕時寫的作品,雖比不上國外經典流傳的世界名曲,但至少在國內是有着過高呼聲和人氣的。

202房間是鋼琴和小提琴共用教室,這裏霸占了宛忱大部分時間。推開門時,鋼琴聲順着門縫偷溜出來,放在門把上的手一頓,門外的人低着頭,側耳聆聽,欣賞完整曲的演奏。

一曲彈畢,宛忱才繼續将門推開,鋪面而來嗆鼻的煙味兒致使他不得不後退兩步,又重新躲回了門外。

“你什麽毛病。”

那人動了動耳朵,叼着煙,扭頭看見靠着門框把半張臉埋進校服裏的宛忱,光速将煙碾滅在琴架上的煙灰缸裏,跳起身大踏步朝他走來,一張笑意盈盈的臉亮相在視野中。

“想我沒。”

“想你個鬼。”

宛忱繞過他,把琴盒放在旁邊高臺,徒手升高幾公分譜架,從書包裏掏出幾張面相枯黃,滿臉褶皺的樂譜在架子上擺好。

“好歹也是要一起合演的嘛,為了配合默契,你每天得花點心思想念我和我的琴聲。”

那人變戲法兒似的從兜裏拿出一根棒棒糖,沒滋沒味的邊吃邊說。

“秦安。”宛忱叫了他一聲。

“到。”名叫秦安的男孩把水果糖從口腔左邊撥到右邊,認認真真的看着他。

“錢包還不還我。”他說。

秦安一愣,嬉皮笑臉的打趣,伸手把校服褲兜裏的長款錢包拿出來遞給他:“開個玩笑,生氣啦?”

“沒,你又不是開我玩笑。”宛忱順手接過,扔到書包裏拉好拉鏈。

“誰讓他們敢打劫我弟。”秦安挑了首小調随意哼着,晃悠回鋼琴前摁下一組和弦:“昨天那人什麽反應?說來聽聽。”

宛忱微微低頭,用下巴固定好琴身試了試音。他聽力并不出衆,但也高于樂團平均水平,音律間極細微的差別可能要聽個兩三遍才能勉強聽出些不同。

專心致志拉完一首,被掌聲亂了興致,這才漫不經心的回答:“我還欠人三十塊錢。”

“啥意思?我這玩笑還開出後續了?”秦安側身倚着鋼琴,長腿交叉站立,雙手抱在胸前揚起嘴角,口吻裏帶着驚奇和不可思議。

宛忱懶得再跟他多費口舌,注意力重回樂譜上,下一曲開始前微阖眼簾,屏氣凝神。

陽光透過窗戶爬滿琴身,從秦安的角度看過去,他的五官被蓋上了一層舒适的暖意。

談城蹲在音樂附中門口,百無聊賴的在五指間來回轉着煙包,直到現在他都覺得自己這個決定實在是有些,不,非常莫名其妙。

昨天那個叫宛忱的人離開前也沒留個聯系方式,談城忙到下午才想起來還有這麽個糟心的事,頓時就有點郁悶。

他倒不在意這三十塊錢,只是不想再和那人有任何交集,不知為何總會想起他那不經意一瞥的目光,幹淨的讓人心慌。

之後便覺得在他面前做任何事渾身都不自在,可能是因為對方看上去是個體面人,通常在體面人眼中他們這幫混混會被自動劃撥到“異類”裏,張口閉口全和錢掰扯不清。

談城和其他人不同,他沒什麽心思往跟自己氣味不符的人堆裏爬,寧願縮在同類人群中自力更生,自食其力。

他其實想跟宛忱說,三十塊錢不用還了,但又覺得跟有錢人裝什麽大尾巴狼呢?可現在蹲在人學校門口又算怎麽回事,這不明擺着是來要錢的嗎?有誰會相信他是為了特意跟人說不用還錢才在這裏一等等到天都快黑了?

路邊亮起了流螢似的霓虹,将談城的身影拉長,孤零零打在地上。

他緩慢站起身回頭看了看陷在黑暗中的校園,突然想起昨天那個“新生”朝他十分不屑豎起中指的模樣,嘲諷的笑了出來。

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可笑了。

明明那才是對待他們這種人該有的态度,而宛忱,也是“那些人”中的一員。

談城用鼻子哼了一聲,踢開腳邊的石子,裹緊襯衫,把這座城市的煙火氣一股腦兒抛在腦後,屏蔽掉所有喧鬧的噪音,悶頭往家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抱拳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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