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偌大的空間裏,僅有一盞臺燈恪盡職守的撒着光,堪堪覆滿桌面,照亮房屋一角。
宛忱半個身子背着月光,眼前攤放的課本被風缱绻起頁沿,手邊碗裏盛了一坨不明粘稠物,趁熱舀起幾勺,味蕾受盡屈辱。
這粥糊的實在沒法吃。
秦安的微信跳進屏幕。
-給我拍張宛大廚神的傑作。
宛忱大大方方的将那一坨發過去,連個濾鏡也不加。
-還沒到端午呢啊,誰這麽猴急給你家送粽子。
-粥。
過了一分鐘,那邊發來條長達四十秒的笑聲,交響樂團果然名不虛傳,都笑出了聲部。
-燒點開水倒碗裏攪合攪合。
-我去燒。
-算了!別再把壺炸了!
宛忱不以為然,起身關好窗戶,将簾子合上,走進廚房往電熱壺裏注滿水,摁下開關。
沒一會兒,蒸騰的熱氣順着蓋縫兒冒出,還沒聽見聲響,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伸手拿過來。
盛滿的沸水噴湧四散,宛忱眼疾手快立刻縮回胳膊,還是沒能幸免,燙到了半截小指。
他打開水龍頭撥到涼水,盯着池裏還未清洗的高壓鍋出神。沖了半分鐘才不情不願的從皂盒裏拿出海綿,随意扒拉幾下,連個洗潔精都懶得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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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忱躺在床上單手背頭,長腿交疊,在腦海裏重複演練合奏曲目,指尖微微蜷縮,時不時點出幾個轉折音,旨在鞏固與鋼琴聲交融時的情緒側重。
困意直到淩晨才爬上他清淺的眉眼。
原本靜谧的校園此刻仿佛被原/子/彈掃蕩過一般。
女生們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不絕于耳,甚至門口還有數名扒着鐵門正往裏墊腳挑眼的非本校生。
隔壁私立中學都有幾個慕名翻牆過來的。
宛忱慢悠悠踱着步子走出教學樓,聞聲投去目光,臉色微變,腳下立馬加快頻率,改為小跑。
“阿宛寶貝兒!”
在聽到熟悉而又膈應的昵稱時,宛忱沒有片刻猶豫,逃命一樣往南校區排練室狂奔。
砰的一聲巨響,202房間的門被用力甩上,幾乎是在走進房間的剎那,宛忱已經調整好面色,若無其事的和單肘撐在琴蓋,邊抽煙邊沖他壞笑的秦安對視後,慢條斯理打開琴盒開始調弦。
“別弄了,游岚馬上到,讓他先聽聽音。”話音未落,窗外一陣騷動,秦安還沒來得及蹿到窗邊探個究竟,就聽樓下的陸明啓中氣十足大嚷道:“別給我招蜂引蝶的!”
游岚壓根沒聽清老頭喊的什麽,邁開羨煞旁人的大長腿三兩步跨進樓內,将矮了自己一頭的陸明啓結結實實抱進懷裏。
“老師,我想死你啦。”
交響樂團的成員們紛紛從屋裏探出腦袋,交頭接耳指指點點。平日總愛板臉裝深沉,說個笑話又一秒破功的陸指揮竟被一位混血男人結結實實摟成了小鳥依人,束手無策,動彈不得,連老花鏡都給戳歪了。
“行了行了撒什麽嬌。”陸明啓費力抽出一只胳膊拍了拍游岚堅實的後背,“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游岚把所有客套的話以及分別一整年的思念全都壓縮進這個擁抱裏。
松開自己的老師,游岚冰藍色瞳眸蘊着深情,勾起嘴角問:“那倆孩子呢?”
琴音從秦安指縫間緩緩流淌,他的身體随高亢激昂的旋律大幅度晃動,每次曲調轉折時總要深吸一口尼古丁,哪怕煙灰落到手上也依舊亢奮,單單二十幾個小節過去,額頭已布滿綿密的汗珠。
游岚閉上眼睛聆聽,手指一下下點在小臂上,時而細眉緊蹙,時而欣慰點頭,還時不時往宛忱身邊靠過去。他邁幾步,宛忱就退幾步,一曲結束,兩個人一站一蹲擠在牆角沖着鋼琴幹瞪眼。
“老大,如何?”秦安把煙碾滅在煙灰缸,側身跨坐在椅凳上有趣的欣賞那倆人臉上大相徑庭的表情。
“還是老樣子,沒退步也沒進步。”游岚放過宛忱,走到譜架前翻看小提琴譜:“你壓根不愛鋼琴。”
“一首曲子可以有多種演繹,最直接的就是照搬。你的天分在指法,但彈琴不僅僅是靠肢體表達,也要用腦思考每個音符在整篇樂曲中的位置和意義,每個樂句存在的性質,是作曲者在發問還是在回答。”
游岚搖頭繼續道:“你的呼吸是亂的,沒有銜接過渡,沒有起承轉合,有的只是僵硬死板的照搬,只是一腔熱血的自我陶醉。鋼琴不是炫技的工具,而是對情感最為細膩的抒發方式,它很容易創造感染力,但你向聽者的表述是進擊壓抑的,是極端自負的。狂傲不屑,徒有華表。”
他拿起筆在宛忱曲譜上塗抹掉幾個音符,又重新加了一個小節,這才擡頭看了秦安一眼:“不過現在市場還就吃你這套。”
“我可不想跟陸老頭似的一輩子都在為追尋更高的藝術造詣獻身。”秦安站起來踮起腳尖伸了個懶腰,露出一截精瘦的腰腹:“這水平,不配在專業人士面前班門弄斧,我就圖一潇灑,哪兒那麽麻煩。有天分,那就借此混口飯吃嘛。”
游岚勉為其難給他鼓了鼓掌,點評完巴不得趕緊翻過這篇兒,轉頭嘴角漾起笑意對宛忱輕聲說:“你呢?”
宛忱蹲在牆角認認真真聽這倆人扯淡,還以為他們能高談闊論一節課,誰知話頭猛地調向自己,一點準備沒有,當場蒙逼。
“寶貝兒……”
“閉嘴。”
他用弓指着游岚,毫不客氣的表達自己的不耐煩。勉強調整好情緒後,才把琴身掖在頸下,深呼吸,微阖眼簾,整個琴房落針可聞,空氣中漂浮的塵埃也一并靜止。
游岚偏愛宛忱,完全是因為他具備視覺與聽覺雙重沖擊和享受,單拎長相,雖養眼,不見得有多令人難忘,只談音樂,又并非能在衆多有天分的人中出類拔萃,可偏偏糅合在一起,就是想多看兩眼,多聽幾遍。
秦安也有同樣的感覺。
在宛忱拉了十幾個小節後,游岚打斷了他:“我給你調調弦。”
拿過小提琴,才又想起什麽,轉身對秦安說:“剛才打岔忘記了,鋼琴高音弦有松動,你自己調。”
差距。
秦安很不客氣的翻了個白眼。
陸明啓知道游岚留學歸來,這幫崽子們是沒心思排練了,于是慷慨的給他們批了半天假,不過只能在學校裏自嗨,避免一切不良社交。
尤其囑咐了總愛帶頭挑戰他底線的秦安。
音樂附中食堂恢宏氣派,光可鑒人的瓷磚映着一行人的臉,頭頂奢華璀璨的水晶吊燈用游岚的話說,設計師用力太猛,有點畫蛇添足。
西餐窗口前有個高挑的身影正在排隊。
游岚立刻湊了過去。
“依依小姐,晚上約你,有時間嗎?”
葉依依聞聲回頭,在看到游岚那張僞裝的人畜無害的臉時,沒繃住表情笑了出來,故作優雅婉拒道:“秦安不同意哦。”
“你在他身上浪費什麽時間,琴藝一點沒長進,就知道氣我。”游岚痛心疾首道。
“我聽見了。”秦安耍酷的往嘴上叼了根煙,拿過葉依依的餐盤,示意她坐位子上等着飯來張口就好,“老大,兄弟妻不可欺。”
“開個玩笑。”游岚耍貧聳了聳肩,捏了下秦安的臉:“只要你用心彈琴,我還是很愛你的。”
葉依依将身後的長馬尾縷到胸前,拿着手機問:“我定了幾杯咖啡,剛發來信息說到校門口了,你們誰去拿?”
“我去吧。”宛忱主動攬活,把自己的餐盤扣到秦安盤子上:“回鍋肉蓋飯。”
耳邊消去了叽叽喳喳的吵鬧,靜谧的校園只依稀聽得見風聲。
宛忱順着石子路往北校區慢慢晃步,正琢磨剛才被游岚改過的曲譜,一時入迷,直到臨近大門,才想起來擡頭尋找手裏拎着咖啡紙袋的人。
掃了兩眼,他愣住了。
那人穿了一身十分紮眼的機車服,騎着實在有違他氣質的送餐摩托車,一條長腿撐地,另一條彎曲踩在踏板上,身體向後微仰,正低頭看手機。
他叫什麽來着?
宛忱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最近通話,才想起來那人的名字。
談城被他吓了一跳。
“怎麽是你訂的?”
“是我同學的,我來幫他們拿。”宛忱走到他身前,聞到一股非常濃醇的咖啡味兒。
他看見談城從車後座的食品箱裏把四杯咖啡拿出來,在遞給他之前仔細檢查了一遍杯蓋有沒有側漏。
“你們學校應該有咖啡廳吧?”談城随口問道。
宛忱點點頭:“有,只是沒有這家咖啡好喝。”
“你喜歡喝什麽口味?”
“香草拿鐵。”
談城笑了笑,道:“下次到店裏來我給你做。”
說完,他潇灑的把名片一并遞過去,心下暗爽。
“你還會做咖啡?”宛忱接過名片看了一眼,眼神裏竟帶着些許羨慕。
畢竟他是個能把粥熬成粽子的人。
談城本來覺得遞名片的瞬間有種油然而生的自豪感,本想再吹兩句牛皮,卻聽到宛忱的驚嘆,尤其被那個眼神看的心裏頓時五味上浮。
他是個挺随心所欲的人,尤其在朋友面前習慣了口無遮攔,當着陌生人就更敢什麽話都往外吐露,添油加醋往自己身上一按,把會做的事誇大成特長,顯出點和別人與衆不同來。
面對宛忱,他卻突然說不出這些話,不清楚是為什麽。
好像只能卸下僞裝,主動原形畢露。
“就……一般會吧。”謙虛完,談城想了想又補充道:“周二周四我在店裏,一直到晚上八點。”
宛忱收好名片,舉起咖啡笑着說:“謝了。”往回沒走兩步,又轉身走了回來,直勾勾的盯着他:“你店裏有電水壺嗎?我家裏的那個昨天被我弄短路了。”
談城眨了眨眼,他實在沒想到宛忱會問這麽一句,尤其沒有任何防備的對上他那雙藏着精粹光芒的眼睛,半天才失神的嗯了一聲:“明天給你送來。”
“不用,放學我去咖啡店等你下班,直接到你店裏拿吧,順路。”
砸給他這麽一句話,也不等談城反應,宛忱徑自就往校園裏走。
談城一臉茫然的看着他有些清瘦的背影。
電水壺還能短路?
作者有話要說: 抱拳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