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深秋略帶蕭瑟的風将崇明市的天吹的瑩藍裏透着青,陽光如同教室裏亮朗的燈,明媚的灑向每一處角落。

講臺上的老師生龍活虎的撐着睡過去半個班的課堂,宛忱側過頭,思緒溜出半敞的窗,所剩無幾的枯黃杏葉在枝間搖墜,花壇中仍有一小把不知名的野花傲然立着。

前排秦安的後背有規律的起伏,桌洞裏的手機鈴聲在一片窗明幾淨中叫着嚣。

宛忱用腳尖踢了下他的椅子,秦安跳着屁股後背撞上他的桌沿,鉛筆盒往桌面中間移了幾分。

頂着從講臺射來兩道怒不可恕的目光,秦安旁若無人的劃開顯示陌生號碼的屏幕,慵懶的從齒縫間哼唧出個喂字。

半分鐘後,宛忱被他抄起胳膊扯出了後門。

盡管離崇明市中心很遠,鳳羲路上也依然鬧騰着早高峰。

音樂附中校門外是環線主幹道,已過九點,車與車之間距離仍舊暧昧,時不時還要警惕“第三者”插足。不遠處擁擠的十字路口紅綠燈快速蹦着閃,偶爾能聽見兩句司機的謾罵與抱怨。

還有秦安的。

“操,敢碰我弟一下我他媽弄死他們。”

夾道相隔的國際私立學校堂而皇之的炫着富,被兩人高的紅色圍牆圈出了一片異國風情,金燦燦的色彩主調裏融着西方建築的恢宏,四下依舊蓋着無懼秋意旺盛生長的植被,生出一種春色滿園的錯覺。

秦安把圍追堵截的保安甩給身後的宛忱,甩開膀子大搖大擺跨進了高中教學樓。

簡單說明來意,做好登記,轉眼秦安便沒了影。問了好幾遍高一教室在哪棟樓裏,暈頭轉向跑錯好幾個地方,折騰出一身汗,宛忱才終于聽見他破口大罵的聲音。

樓道裏張袂成帷,紛雜的議論聲向熱鬧一片的教室內包抄過去,宛忱艱難的從擁擠的人群中扒開一條縫。

牆與窗接縫處的陰影裏站着個少年,低着腦袋,稀薄的光線将他層次分明的黑色短發覆滿瑩亮,臉上挂着傷,目光盯向窗外校園裏的某處,手裏緊緊攥着一沓頁色發黃,被扯掉半邊頁角的五線譜。

與秦安狂野不拘的性格不同,他有種隐忍的無畏與倔強。

“操,打你怎麽了,這也就是我弟手輕,換做是我直接給你揍重症室去,墓地下葬都給你提上日程。”

怒火洩了個痛快,秦安順手點起根煙叼着,一旁的班主任和年級組長顯然已經嘗試過危言聳聽,正愁眉苦臉的後悔叫來眼前這個不嫌事兒大,蠻不講理的蹿天猴。

滿目狼藉的桌椅裏或坐或躺幾個學生,對話的那個仍然不服軟:“秦然就是他媽有病,瞧他幾張破紙至于嗎?有病就回家治病,別跟我們這兒耗着,再髒了眼……”

這可能是為數不多的,宛忱沒有上前阻攔秦安和別人動手,只是礙于傷了手腕得不償失,勉強給他抓狂幾秒的機會,過完瘾,就從背後單臂環到他頸下,将人夾離了戰場。

秦安扒着卡在他下巴上的胳膊,還不忘擡腿給對方兩腳,這才意猶未盡的收了關。

“然然。”宛忱松開秦安,沖靠在窗邊的秦然笑了笑。

秦然應聲回頭,目光從他臉上一掃而過,落在秦安唇角的淤青上。

那一刻,就好像世界在他眼中是沉默失色的灰白,獨有秦安這一抹彩。

他把琴譜遞到秦安眼前,指了指上面的裂口。秦安雖不以為然,卻還是心疼的揉了揉他的頭發,滿不在意道:“沒事兒,哥早不彈這首了,不用背,回去給你張新的。”

秦然沒說話,什麽表情也沒有,只是點了點頭。

“你挂彩了弟弟。”

秦安彎起眼角,雙手捧着秦然線條鋒利的臉,哄着話:“哥也有,跟你一樣。”

盡管很細微,但宛忱還是捕捉到秦然嘴角勾起抹清淺的笑意。

犯事的兄弟倆手牽手樂得逍遙,往附中晃晃悠悠的踱着步子,宛忱跟在他們身後仰頭接着陽光,感覺好像比來時熱了不少。

路過夾道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往巷子裏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有幾個學生正被一群張揚跋扈的混混圍着,吓的直哆嗦,而在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倚牆站着一個看上去有些熟悉的身影。

游岚弓着身,雙臂撐在二樓排練室窗前,朝宛忱他們吹了一聲流氓哨。目光齊齊射來,嫌棄亦或鄙夷,游岚樂得盡興,卻發現唯有跟在秦安身後的少年始終低頭盯着腳尖自顧自的走,他眯起眼,對那孩子充滿了新奇。

不是第一次見了。

秦然接過嶄新的琴譜,一動不動的站在鋼琴右側,就連呼吸也一并隐去。

宛忱拿出小提琴拉了一遍《螢火》,手感适中,十三小節揉弦時肘臂力度稍稍欠缺,除此之外聽不出任何瑕疵。

秦安試着彈奏《兵臨永夜》單人鋼琴版,之前練過不少次,都沒走心,中途錯的音也全在意料之中,煩悶的就着尼古丁磕磕絆絆彈完,嘆了口氣。

“老大。”秦安一腳踩上座椅,用膝蓋托着下巴懶洋洋的問:“來個示範呗。”

游岚聞聲笑了,揮手示意他騰地方。

音符從他柔軟的指尖下緩緩淌出。

《兵臨永夜》講述的是一支瀕臨亡國的騎兵在鴉盤鷹飛的午夜戰場,受數萬敵軍圍困,為守信仰拼死保城,在戰死最後一兵一卒,将軍釋然自刎的故事。前半部分曲調高亢激昂,雙音扣人心弦,滌蕩肺腑,撼人心魄,表達出孤魂士兵視死如歸的悲烈。後半部分如歌如泣,肅穆低沉,似朦胧月夜下的哀鳴,演奏者需融進将軍的情緒中,帶着幾分對破敗家國的眷戀,冷卻心境,這就要求能極大克制住先前揚起來的熱血,做到情感宣洩上的收放自如。

着實困難,但它們全數出現在游岚游刃有餘的演繹中。

秦安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宛忱也沒好到哪兒去,脖頸處的寒毛立的筆挺,後背攀上了一層麻意。門口響起陣陣掌聲,交響樂團的成員們各個半張着嘴,驚嘆的搖頭。

肖博瀚大概從游岚的手剛觸到琴鍵時就開始後悔之前的莽撞,眼神從始至終死死抓着他不放。

“卧槽,老大你……”

“在世界音樂最高學府,這只能算一般水平。”游岚及時打斷秦安的奉承,五指插/進劉海裏向上一掀,藍瞳亮的像抹了層蜜:“況且我這首曲子寫的根本不夠格,唬你們這幫剛學會爬就以為自己能跑的初學者足矣。”

秦安被這一曲打壓的徹底沒了硬氣,連和宛忱合奏《螢火》都悵然若失的彈變了調,右手往高音區一撥,一溜不加修飾單一的音階陡然響起,兩只手重重按在了黑白鍵上。

宛忱放下弓,看着窗外染紅了雲朵的夕陽,他突然很想喝一杯香草拿鐵。

游岚坐在靠牆那排椅子上,餘光裏站着全場唯一沒有擡頭看他演奏,沒有為他喝彩的秦然,心裏多少有點失意。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即便知道總有人比自己站的更高,走的更遠,卻仍然貪婪同領域中低位者的崇拜與仰慕。

游岚的謙卑只是一種自我警醒,時刻在心裏告誡不要在不敵自己的同類中找尋存在感和優越感,避免固步自封。但此時此刻,在這裏,他理應收獲所有人的敬佩與認同。

秦然看了十幾遍曲譜,摸出根鉛筆,圈出了三個小節和十八個音符,還給秦安。

秦安還沉浸在滿腔失落裏,接過來剛想往琴蓋上一扔,不經意掃了兩眼,打了個激靈。

曲譜上标注的是他第一遍彈奏時出錯的地方,像他這種從不過腦的練習,彈完就慣性失憶,每次只得再從頭順下來卡在哪裏算哪裏,兩遍不過就失去耐性。有時候急脾氣上了頭,總找退路,索性換拿手的練,久而久之,琴藝一點沒長進。

這就是游岚所說,他根本不愛鋼琴。

秦安把秦然标注的地方反複彈了幾遍,生疏的地方有了側重,節奏就能更好把握。重新調整好心态,這一次明顯比之前提高不少,至少是一氣呵成。

精神上有了極大鼓舞,聚精會神的連煙都顧不上抽一口。秦安頭一次嫌它礙事兒,麻利兒的吐到一邊。

宛忱從中間插/入,兩個人無縫銜接配合的默契與适然,彼此都有一種撥雲見日,一往無前的通透。

“然然來。”秦安從椅子上跳起身,朝他揮了揮手。秦然茫然的挪到他眼前,被他哥抱了個結結實實。

少年赧顏低頭,擡起來的手虛掩在秦安背後,趁機用力深吸口氣,聞了聞讓他心安的味道。

“有兩個音。”見那兄弟倆陶醉完,游岚才笑着開口:“弦可能脫鈎了。”

“嗯?”秦安眨了眨眼,“我怎麽一點也沒聽出來?”

“高音區,66到72鍵,再彈下我好确……”

秦然回身摁下兩個音。

游岚的呼吸一窒。

秦安從左手邊的櫃子裏拿出工具箱,拆開琴一看,果不其然有兩個高音弦松動了。他沒怎麽緊過弦,非要打腫臉充胖子,在校正銷釘挂弦折角時,愣是把其中一根弦給拉斷了,也可能這根弦本身就有斷裂的趨勢,總之,這根鋼絲是徹徹底底下了崗。

原本簡單的事被他弄的複雜,秦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将弦絲在手指上繞成幾圈,撸下來帶在秦然食指,像小時候大人們哄他倆過家家一樣:“送你。”

澄澈的眼神蘊着欣喜,清雅細致的眉眼徹底舒展開,游岚還是第一次看見秦然棱角分明一絲不茍的五官,心裏一悸,皺了皺眉。

鳳羲路上人群熙熙攘攘,馬路正疲憊的盛着晚高峰。宛忱單手拎着琴盒站在咖啡廳對面,透過明淨的玻璃隐約能看見櫃臺後那個忙碌的身影。

梧桐樹葉正在深秋中緩慢褪色,他勾下口罩,迎着風緩步向談城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抱拳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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