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談城的氣質與咖啡店實在不符,而且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那種,臉上總帶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強硬,就連笑的時候表情也不肯松軟下來。
但他有一張穿什麽像什麽五官頗為精致的臉,工作服的款式接近西服,白襯衫透出肩臂結實流暢的線條,上排兩顆扣子散着,領口慵懶的打開,能看見清晰繃直的鎖骨。
下身黑色長褲,兩條瘦長的腿站的筆挺,餘出的褲腳綴在一雙棕色的高幫靴面。
雖然寡言少語,整體印象卻不刻板,甚至還顯出幾分耐人尋味的痞帥來。
談城知道有客人進店,卻沒說“歡迎光臨”。他不像木木,條件反射張口就來,随時都能蹦出服務行業裏最基本的禮儀用詞。
他在來咖啡店上班前對着鏡子反複練習過幾次,只要不笑,帶有挑釁意味的口吻讓聽的人總感覺下一秒就能動起手來。
眼下還有兩個人的餐品沒做。關于制作流程,談城已經比剛入職時娴熟的多,整套動作行雲流水,靈活的手指在機器杯盤間利落穿/插,沒有一絲磕絆,紅茶拿鐵和布朗尼蛋糕很快完成。
宛忱走近時,他才擡起頭愣了一下,很難得笑了出來:“還吃點什麽?”
“哪個是你做的?”
“紅豆多拿滋。”
“就它。”
談城手指戳點收銀機屏幕的時候,餘光注意到他手裏拎了個黑色皮質長盒,體積不小,看上去有些分量,根據外觀推測裏面裝的應該是某種樂器。
一不留神香草拿鐵的數量摁成了二,店長意味深長的拍了拍他的肩,慷慨的給了他一杯咖啡的休息時間。
白瓷杯與人皆是面對面,他們還坐在上次不約而同選了同一個座位的地方。
窗外霧蒙蒙的,遠處林立的高樓像蓋了層紗,藹藹沉沉,只有近處的車水馬龍略帶些生氣。
要不是今天宛忱手裏拿着樂器,談城大概一直不會問他有什麽特長,甚至忘了他是音樂附中的學生。指尖若有若無的勾着杯把,目光時不時從他臉上略過,在心裏油生出幾種猜測。
吉他?貝斯?都沒見過,好像長得差不多。尤克裏裏?
當尤克裏裏四個字蹦跶出談城腦海,他被自己如此深廣的知識面吓了一跳。
宛忱停下吃吃喝喝,從書包裏拿出文化課本準備寫作業。談城瞅他這架勢,似要久待:“不回家?”
“等你下班,去店裏買些卷紙,抽取紙。”低頭說完,宛忱轉筆擡眼,“抽取紙能先幫我拽出來一張嗎?”
談城沒聽懂這話的意思,但不耽誤他震驚。
“第一次總捏出一大疊來,不常用,放外面容易落灰。”宛忱說的漫不經心,更沒分心在作業本上落筆。
腦子轉了半天,也不知道該回句什麽,一打岔,就把問樂器這事兒給忘了,談城轉向琢磨起宛忱的話,若之前還半信半疑,現在基本能篤定,他是一個人住。
見他看書看得投入,便不好打擾,将杯中咖啡一飲而盡,談城起身就要走。
想了想,還是囑咐一句:“放涼了就別喝了,我再給你倒杯熱……”
“能續杯嗎?”
談城及時砸吧住還未脫口的“水”字,一臉茫然。見宛忱悶頭忍笑,抖了抖肩,才知是句玩笑。于是嘴皮子一癢:“行啊。”
宛忱愣了愣,擡起頭看着他。
“辦張會員卡,充值一千,免費續杯。”
剛說完,宛忱已經微微側身,準備去掏裝在褲兜裏的錢包,談城怕他當了真,立刻擺手:“不是,我跟你開玩笑呢。”
宛忱停下動作:“不辦也能續?”
談城:“……”
這坑挖的。
隔着兩張桌子,靠牆安置的秋千椅上坐着個落寞身影,宛忱注意到原先對面同行的男孩已經先一步離開,桌上的水果茶失了溫度,漂浮的果肉緩慢沉底。
吸引過去兩人目光的,是杯子落地碎裂的聲音。
店長在櫃臺裏分/身乏術,談城眼疾手快,趕忙從工作間抄起掃把簸箕,将滿地細碎的玻璃渣清理幹淨,又拿來搭在暖氣片上幹硬的抹布,擦淨撲在木質桌面上的粘膩果茶。
“小姐,您……”
對上雙哭得紅腫的眼睛,襯得周圍的皮膚一并跟着紅了起來,兩行淚印清晰未幹,眼角又滑下來幾滴新的。
談城一時啞然。
“看什麽看。”女孩的聲音裏帶着沙啞,臉色憋的漲紅,一激動破了音:“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盡管談城避無可避被指桑罵槐了一嘴,好在店裏客人不多,他的視野裏不過宛忱一桌,倒不至于惱火,卻也沒壓住脾氣:“撒什麽潑。”
音量極低,恰好被女孩聽了個嚴實,豆大的淚珠下雨似的,本就不太平的情緒因這句話瞬間燃沸,痛哭道:“我為什麽不能撒潑,就是因為我活的太小心翼翼,太患得患失,總想雙方都顧及,結果男朋友被閨蜜搶了,現在好了,一身輕,我誰也不怕了,不怕……”
最後半句抖成了氣音。
人在極度悲傷時只顧得上宣洩,至于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得等心情緩和下來才能理智反應。
店長終于做好外賣單,朝聲源跑來,先看了一眼談城,見他臉上豁然寫着四個大字“關我屁事”,笑着嘆了口氣,彎下腰,打算耐心勸導:“你得這麽想,這是件好……”
“你們都這麽不會安慰人嗎?”女孩惡狠狠打斷他的話,捏成團的紙在眼下一掃:“怎麽可能是件好事,怎麽會是件好事,別站着說話不腰疼,有誰是成天揣着理性過日子的,我這麽有血有肉的一個人,你希望我怎麽想,為他們想嗎?成全他們嗎?我他媽又不是聖母!”
談城強忍住煙瘾,掏煙的手拐了個彎,順勢撸起袖子。只不過是個體現內心急躁難耐的習慣動作,卻沒料女孩竟會錯了意,她猛地用力拍打桌面,胸口劇烈起伏,五官皺在一起,哭聲因悲憤陡然變了調。
梨花帶雨尚且惹人憐意,哽咽難鳴也能叫人心疼,這號恸崩摧的,換氣都插不進話。
談城和店長誰也招架不住,兩個好似少不更事的大男人直愣愣杵在原地,連剛進店的客人都被一嗓子震懾了出去。
宛忱摸了摸琴盒,今天實在有些累了,但不妨再為最需要它的人演奏一曲。
音樂總是勝過千言萬語。
耳邊忽地伏起一陣微風,從遠處傳來縷縷琴音,輕柔的落進耳畔。衆人木然回頭,只見宛忱微垂眼簾,屏氣凝神,用臉頰親吻琴身。
盡管穿着校服,身形卻溫雅迷人,身後的玻璃窗透着濃郁的黑,屋頂吊燈照的琴弦熠熠瑩亮。
談城有些發怔。
音韻回蕩,短暫遣走了女孩的哭聲。初心總是天真爛漫,帶着虛幻萦回入夢,情話一時悅耳,不敵樂聲純粹真誠。
夢醒十分,總要學着勇敢的将過往不堪通通揉進歲月,學着放下顧念大步向前,學着坦懷接受一切。
女孩一時聽的入迷,忘了哭,待琴音落下才又悲意上頭。宛忱拿着小提琴擦過談城的肩,走到她面前坐下,口罩掩掉大半張臉,只剩一雙炯亮的眼睛。
“這首曲子,叫《螢火》。”
“每首樂曲背後都有故事,這首也不例外。它講的是一個女孩深夜尋着光亮不小心墜落山崖,被螢火蟲鋪成的網及時救起的童話。但她腳踏實地時才發現,靜谧山谷空無一物,只有漫天螢火。女孩癡迷于眼前的景象,把自己的家忘得一幹二淨,直到螢火逐一熄滅……”
女孩若有所思的聽着,臉色由紅轉白,心情已然平複。只是等了半天,沒等來故事的結局,看向他的眼神有些迷茫。
“然後呢?”
“寫故事的人不是我,但聽故事的人是你。”宛忱說:“等你講給下一個人的時候,聽的人自然會期望是個美好的結局。”
店主适時吸了兩下鼻子,談城聽得雲裏霧裏,他倒沒仔細琢磨宛忱說了什麽,始終盯着他的臉,眼前浮現的依然是他拉琴時沉情投入的樣子。
女孩張着嘴,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樣,低頭愣了片刻,才顫顫悠悠的問:“你為什麽帶着口罩?”
“我是明星。”
店長信以為真,捂了捂嘴巴,談城差點一秒破功。
女孩瞪圓了眼:“能、能加個微信嗎?”
“微信是加給朋友的,你可以加我微博。”
“那微博是加給誰的?”
“粉絲。”
這人嘴裏有沒有一句真話。
談城看見宛忱把手機轉了個方向遞過去,本以為只是普通求個關注,沒想到女孩的表情變得更誇張了。
又閑聊幾句,筋疲力盡的三個人總算打發走了開店以來最難應付的客人。店長雙手叉腰,對着門口長松一口氣,累的眼酸胳膊疼的,卻沒忘跟正收琴的宛忱道聲謝:“真是多虧了你。”
宛忱沖他彎了下眼角。
“那個故事挺有深意的。”
“是嗎,我現編的。”
“……”
過了一會兒,店長才問:“真實的創作背景是怎樣的?”
“保家衛國的士兵難以為繼,在精盡糧絕的戰場想要殉國,當他們看見伏在同胞屍體上的螢火時,隐忍背負,咬牙重拾希望,毅然點亮護城的戰火。”
“最後成功守住家國?”
“全都死了。”
“……”
收拾好東西,也等來了換好私服的談城,還是一身休閑衛衣更順眼些。
離開的時候,店長叫住了他,八卦似的反手用手背擋住嘴,小聲問:“你朋友?”
談城本想回答只是認識,不料宛忱正看着他,不知怎麽一時心虛,點了點頭。
“是個有故事的人。”店長溫柔的笑了笑:“也是個很有趣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抱拳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