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濃郁秋意彌散在夜深人靜,霓虹在梧桐稀疏的枝梢挑着光,四下靜谧,天黑的濃稠,化不開似的。
宛忱的臉被手機屏幕刺眼的光照的失了色,本就白皙的皮膚看上去近乎羸弱。
談城如釋重負的吸了口煙,憋了一天,險些缺氧。
“車呢?”宛忱問。
談城知道他是指那輛改裝的一言難盡的大二八,擡手用拇指劃了兩下眉毛:“賣廢品了。”
話音擦着鈴聲,身後蹬來幾輛山地車。鳳羲路盡頭的靜安寺臨山,腰上有條盤旋的騎行道,引的愛好者們樂此不疲。談城下意識扯了下宛忱的衣袖,幹慣了粗活,手上沒輕沒重,力道使過了勁兒。
手機移出視野,重心跟着向右一歪,半拉身子撞上談城的肩。山地車隊呼嘯馳騁,琴盒躲得十分驚險,宛忱立刻把它橫在自己身前。
“走裏面吧。”談城說完就要讓地兒。
“不用。”宛忱繼續低頭,手裏忙碌着,順手把琴盒遞給了他。
談城不明所以接過來,又聽他道:“不客氣,謝謝。”
高材生做事還真是條理清晰,不客氣咖啡店幫你,謝謝幫我拿琴。
拿在手上才知道這琴盒的重量,不輕。談城拿的不費力,但看宛忱比自己瘦了一碼的胳膊,估計時間久了會吃不消。
“我右臂不能受力,需要保持肌肉對拉弓動作的記憶,不會忘記拉琴時的狀态。”宛忱解釋道:“左手拿琴确實費點力氣。”
“小事兒。”談城扭頭往旁邊吐煙,宛忱恰好站在他左側,不自覺擡眼看了看他那根習慣微挑的眉毛。
可愛的。
風吹的不疾不徐,城中村寂靜一片。路燈昏黃的光線被圍牆擋在了外頭,幽深窄長的巷子裏,只能從還在營業的店鋪裏借些稀薄的光,勉強看清腳下的路。
理發店門口站着個人,談城眯起眼,用力一瞅,是個女人。
如果是個男人,倒還能跟林裴沾點邊。他壓根不用琢磨來者的身份,走過去權當沒看見。
談城不說話,宛忱也一言不發,連眼都懶得擡。
女人的長發盤的幹淨利索,犀利的眼神一點不含糊的往談城身上打量,迫切的想要找出和自己要尋的人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
直到談城前腳進店,後腳才被她叫住,這才又把身子探出門外,不耐煩的擰着眉。
“請問,林裴是住在這裏嗎?”
“不是。”
宛忱詫異的擡起頭,聽見女人繼續發問:“您知道他住哪兒嗎?”
“不認識,不清楚。”
三言兩語,用門隔斷了絮叨的對話,門口的人顯然還想再問些什麽,高跟鞋往前踢踏兩步,擡起的手最終還是沒好意思往門上落聲。惶惶不安中,胡亂搓了兩把手背,焦躁卻又矜持,不吵不鬧,一看就知是個有良好家教的人。
窗外絲絲瀝瀝下起了雨,切斷女人亂作一團的心思。愣了一會兒,她才從昂貴的名牌包裏掏出一把折疊傘,匆忙步入雨中。
談城自顧自找貨,把裏屋現有的紙巾品類一股腦兒全壘在櫃臺上,示意宛忱自己挑選。身子往轉椅裏一砸,随手叼起根煙,撥通了林裴的電話。
響了七八聲才接。
巨大的噪音震得他耳鼓吃痛,談城伸長手臂,離遠些才道:“有個女的找你。”
“大點聲。”林裴沒覺出吵來,居然還忘形的開了免提。
“給你十秒鐘找個安靜的地方。”
九秒後,林裴帶着回聲的聲音揚了起來:“啥事兒?”
“你店門口站了個女的。”
沉默半晌:“走了嗎?”
“走了。”
倒氣嘶出一個長音,而後用鼻子重重吐出,啧了一聲:“知道了。”
“你在哪兒?”
“老地方。”
“費鳴也在?”
“嗯。”
沒什麽可聊,談城把電話舉到眼前準備挂斷,又聽林裴叫住了他。
“小城。”口吻沉的幾乎聽不清:“那女的怎麽樣?”
“我對女的向來沒什麽看法。”談城頓了頓,猶豫着還是補了句:“咱們跟人沒法比。”
“和費鳴般配嗎?”
能聽得出談城一直耐着性子,可還是被這句話徹底激起了火。
太多人喜歡在朋友那兒妄圖自我安慰,把善意的謊言當成假性事實,麻痹理智,扔掉自尊,偏要選擇一條艱難逶迤的路。
“你他媽是不是有病,你問我?你怎麽不問他?往他心口上戳個中指好好問問,般配嗎?不般配能舍不得斷,偷摸跟你搞地下情嗎?”
“他以為我不知道他有老婆,是我托人調查的他。”
談城還沒罵過瘾,聽罷更是怒意竄頭。視線上移,突然看見壘砌的紙堆頂上冒出個腦袋尖,才想起來宛忱還在店裏,頓時覺得身上哪兒哪兒都燒得慌,手機礙眼的不行,摁斷通話往兜裏一塞,搓手抹了兩把臉。
起身墊腳看人,宛忱坐在板凳上背靠櫃臺,雙臂交叉端在胸前,左腳腕搭在伸直的右腿膝蓋,盯着早就漫了層霧氣的玻璃門發呆。
“要我給你拆哪個?”談城問。
宛忱聞聲回頭:“綠盒子茶香那個。”
談城從最底下翻出紙盒,扒開塑封并指一夾,果不其然捏出一小疊來,剛想笑,擡頭對上雙瑩亮的大眼睛,嘴唇一抿,忍住了。
宛忱沒說話,盯着他手上的紙盒,又看了看桌上其他幾盒紙,斜眼暗示。
越試越有瘾,越來勁,越不信邪,談城差點條件反射把食指往嘴巴裏送,俯身從櫃臺裏摸出卷膠條,扒開一粘,輕松帶起蓋在最上面那張,折騰半天終于成了。
得意的笑着,手邊已摞了一沓紙巾,擡眼再看,宛忱把頭歪向一旁正忍俊不禁。
收拾好櫃面,屋外的雨仍有漸大的趨勢,談城一早查過天氣,停雨也就半小時內。回身給宛忱倒了杯熱水,拿起電水壺才想起來忘了件事:“你的壺沒壞。”
宛忱愣愣的看着他。
“用的好好的。”談城沖他晃了晃手裏的壺。
“我後來試過,開關不亮,摁下去沒反應。”
“插電源了嗎?”
“……”
那晚壺中熱水盛的太滿,順着壺嘴噴出來不少,宛忱情急之下拔掉電源,至于之後有沒有再插上,他盯着工作時間不長,起碼還得有個三五年工齡才退休的進口水壺,眨了眨眼。
顯然是沒有。
“檢查過了,沒什麽問題,一起給你拿回去。”
“你用吧,新的用着挺順手的。”
熱氣繞着杯沿徐徐攀升,宛忱的鼻尖被捂出幾滴水珠,雜貨鋪的燈壞了一個,剩下那個亮的也不怎麽賣力。光線昏暗,灰色的水泥牆壓縮了視覺空間,兩個人面對面站着,氣氛略顯暧昧。
宛忱沒坐下,談城沒好意思坐下,兩個大男孩隔着櫃臺一裏一外杵着,時間一長,暧昧變成了尴尬。
“林裴喜歡男人?”
“嗯?”問的過于直白,一時沒招架住,不知是該坦白還是該遮掩。
談城始終認為,宛忱和自己不可能是同類人,以前不是,交集之後也不會是,就好比他出現在鳥不拉屎的城中村,開家謀生的小店不會讓人覺得違和,宛忱站在這裏,或多或少會顯出幾分突兀,甚至是格格不入。
關系不近,卻依然想維持最基本的正面印象,至少,要往正常群體靠攏,披層體面的外衣,別活成這些人眼中不堪入目的另類。
“排斥嗎?”內心争鬥完,還沒開口,宛忱的第二個問題就砸了過來。
“什麽?”喉嚨幹澀發緊,談城潛意識裏知道他問的是什麽,卻還想僥幸着再确認一遍。
“同性戀,排斥嗎?”
語氣裏有種讓人甘願放下戒備的輕松,談城搖完頭才反應過來,第一個問題已經給了肯定回答。
月光從雲層中洩下,臺階上斑駁的苔痕瑩瑩亮亮,偶有行人經過雜貨店門口,不知何時天放晴了。
秋雨生寒,冷意逼人。談城生來火命,大雪紛飛照樣一身薄款,宛忱可扛不住,着實打了個激靈,縮起手,冒出袖口的指尖重新把口罩勾回鼻梁。
跳出巷口轉向大路,幾輛出租車沙沙駛過,路燈照的柏油路面水霧朦胧,遠望像條盛着光的綢帶。
不是第一次看見小區大門,卻是第一次走進。
宛忱家離門口不遠,一層,是個兩居室。兩扇門大敞,站在玄關就能一覽無餘。其中一間空空蕩蕩,靠牆立着折疊床和簡易衣櫃,倒是另一間布置的還算精心。藍漆牆面,原木色家具,超規格雙人床填滿了大部分空間。
牆上挂了張男人的照片,談城起初以為是某位藝術家的海報,仔細一看,這人和宛忱眉眼确有幾分神似。
窗臺上一排原本怡情的綠植此刻正沒精打采的垂着腰,即便如此,談城也一眼就知是常春藤和綠蘿。
“我把五百塊還你。”說着,他放下手上拎着的東西,就往兜裏頭摸。
“咖啡店會員卡最低充多少?”
“五百。”
“行。”
“……”
踩着腳墊,半步未及屋內,兩個人一個沒有客套的招呼,一個沒有久停的心思。談城轉身掩好門,蹿出樓道,迫不及待點起根煙,只身融進黑暗。
收拾好零碎,音響裏傳來莫斯室內樂團演奏的三重奏。宛忱合眼側耳傾聽,一條手臂枕在腦後,腳尖似有似無的點着拍子。
窗外寥寥風聲,簾子起了又落,終歸平靜。床上的人面色柔和,眉眼透着股深意,嘴角勾起抹耐人尋味的弧度。
一曲末,他緩緩睜開眼睛,露出那雙動人又明亮的瞳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