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深秋天氣總是變幻莫測,校園裏忽明忽暗,雲層低矮,光連不成片。

秦安和葉依依你一拳我一掌打的火熱,旁邊的宛忱剛拉完丹克拉基本練習曲。

他安靜的看了一會窗外,緩慢拿起弓,落目弦首,微阖眼簾。

手中提琴曲線優美,正面嵌有極致雅意的鎏金花紋,蜷曲舒展,與木質紋理相得益彰。

玩鬧中的小情侶突然停了下來,剛邁進排練室的游岚卷起手上的曲譜,端抱手臂,靠向門框微擡下颚,唇角漾着抹笑容。

音色柔美,曲調溫和,宛如漫步山間。蒼郁穹頂下,聽的見青鳥脆鳴,看的見溪流緩澈,落下的光斑影影折折。

演奏完,宛忱放下小提琴,淡淡看了一眼屋裏的人,嘆了口氣。

尤其在游岚大跨步跑來向他張開手臂的時候,連忙後撤到牆角都沒能躲過這人強勁有力的擁抱。

“你什麽時候學會薛漢陽寫的《融光之境》的?”游岚利用一米九的身高優勢,愣是壓迫的宛忱無路可逃,将他牢牢鎖進了懷裏。

“陸老師有這首小提琴譜,我随便練的。”聲音悶沉,刺鼻的香水味撲了滿身,宛忱勉強抽出一只胳膊,安撫的拍了拍游岚的後背。

“很好,很好。”游岚激動地連誇兩句,滿意點頭,沉浸在自我陶醉中,順手将帶來的譜子嫌棄的往垃圾桶裏一丢:“本想讓你試首改編曲,現在看來沒這個必要了。”

秦安湊過來讪讪的問:“老大,有好消息?”

游岚玩味笑着,寵溺的看向宛忱,點頭道:“明年的‘華音盛典’給了我一個單元。”

聞聲,原本無心插話的葉依依擡眼盯着游岚寬肩窄腰的背影,柳眉輕挑,若有所思。

“操,牛逼。”秦安的聲音夾帶着亢奮。

游岚捏了兩下他的臉:“我會帶你們出席,但表演環節你和宛忱只能上一個。”

“不去。”

不積極争取難得演奏的機會也就算了,連出席國內最知名的音樂頒獎盛典也一并拒絕,游岚單手叉腰,沒好氣的搖了搖頭,被他最欣賞的學生給逗笑了,卻也在意料之中。

天上砸下個餡餅,估摸着還是肉的,撿了便宜的秦安一驚一乍忙捂住胸口:“老子要出道了?”

“凡是登上這個舞臺的人,之後都會接到經紀公司的簽約邀請。”游岚怎麽也不肯把目光從宛忱身上扒下來,撒嬌似的沖他努了努嘴:“阿宛,寶貝兒……”

宛忱拿弓指着他,看架勢,下一秒能給他從窗口扔出去。

游岚嘟起下嘴唇,優雅的翻了個白眼。

一幫人溜着牆邊抽煙,或站或蹲,發色各異,都能湊出一條彩虹來。

忠哥大概扛不了凍,買了頂灰色的針織毛線帽帶着,整圓變半圓,身高在視覺上也被按矮了幾厘,小弟們各個想笑又不敢笑,盡量克制不去瞅那光頭糟心的品味。

談城站在人堆緊裏頭,避開行人目光,自顧自抽着煙。

“聽麗麗說,你欺負她?”忠哥晃着發福的身子,有意無意開口問道。

談城笑笑不語,懶得回答。

“這姑娘跟我的時間不比你短,是個知事懂事的人,脾性不壞,早點成家立業不挺好嗎?”

談城用牙咬煙,抖了抖煙灰,眼神似是在說他無家可歸,無業可立,自然也無心應付姑娘的好意。

忠哥硬是拿出小學生理解水平閱人,以為他不過是害羞,拳頭往他胸前一砸,坦言道:“有啥心事兒,跟忠哥說,一碼是一碼。”

像他們這類人,錢比女人分得清楚,在錢的問題上不會有誰願意含糊,都是有了上頓沒下頓,能混一天是一天。感情對他們來說是基于經濟基礎的附屬品,彼此知根知底,免去談戀愛慣有的物質攀比,雖易碎倒也純粹。

談城始終盯着地面,看的無神,聽的無意。他心裏是感謝王大忠的,和王海不同,他尊重女性,善待兄弟,盡管處世方式并不茍同,但活的坦然,活的有血有肉。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想要脫離他們的一天。

爺爺住院後,孑然一身的談城受了忠哥不少恩惠,談不上賣命,卻也事無巨細,忠心耿耿。只是他清楚,上下嘴皮一碰,就能說出幾分唬人的交情,不是建立在利益上的關系,吹彈可破。就像猴子撈月,有的人甘願深陷,有的人卻始終清白。

“忠哥。”談城說的極為艱難,他一直沒深究最近為什麽會有這種匪夷所思的情緒,原本已經給自己定了性,分了類,掂量好了後面的日子,“我想退出了。”

王大忠沒什麽臉色,但能看出心情不太明朗。

列個“最沒面子的事”榜單,手下小弟主動“請辭”絕對能排的上號。

被打碎的花瓶,就算黏合工藝再卓越,存在裂痕仍是事實。這句話一旦說出口,就沒有能夠摒除異心,竭力挽回的餘地。

“忠哥有任何事,吩咐了,照樣盡力而為。”

王大忠就喜歡談城這一點,讓人覺不出一絲虛假來,話說的誠懇,事做的敞亮,人活的明白,心中有杆秤,原則是砝碼,什麽都能稱的出個輕重。這樣的人,他活不成,也留不住。

遲早的事。

“成。”忠哥豪邁的一拍大腿:“今晚有個酒局,蠍子要做我貨的代理,你最後露個面。雜貨鋪我暫時用不到,你先住着,不共事又不是不來往,情分還在。”

蠍子垂涎忠哥生意已久,總不得法,一是忠哥看不上他這人,手段過髒,談城有次搬運貨品被他中途攔截,妄想來硬的,額角的深疤就是一記教訓。二是這貨打的是擦邊球,不違法,但用量需堪酌,同一個人不能一次多購或購買多次,蠍子視財如命,為了錢絕不會拘于規矩,王大忠最忌憚他這一點。

如今松口同意,意在讓他頂替談城,上回網吧鬧事忠哥多少有些耳聞,談城若是沒了這頂保護傘,蠍子便不會再看他臉色,給他面子。

王大忠是個惜才的老滑頭,不可能輕易放掉談城,這是為了牽制。

不遠處走來一個身穿國際私立學校校服的少年,眉眼鋒利,沉悶不語,手裏攥着幾張嶄新的五線譜紙。

彩虹裏的紅頭發混混把煙一吐,“哥兒幾個,來活兒了。”

談城聞聲擡頭,一排人烏央将那少年圍成了一個嚴實的圈,沒動窩的只有他和忠哥。

搶包、翻兜、掏錢,一氣呵成,少年仍不動聲色,事不關己,兩只眼睛死死盯着曲譜,手指偶爾在大腿上輕點幾下。

“是條大魚。”紅頭發把一沓比他發色更豔麗的紅鈔捧給忠哥,期待的表情倒比那個少年更像個學生。

王大忠心情欠佳,僅僅瞥了一眼:“分了吧。”

話音未落,小魚搶食似的平攤到每個人手上,紅頭發自覺留出一份給談城,他沒接:“這是忠哥晚上酒局的錢。”

以偏概全并非貶義,有時候人和人之間的差距,一句話,一個動作就能高下立判。

直到這夥人勾肩搭背的散了,談城才看清楚少年的面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疑,他好像在哪兒見過。這人從剛才到現在始終默不作聲,對發生的事坦然無謂,他猜測,要麽是不止一次被堵,已然習慣,要麽是他有病。

秦然發現兩步外站着個人,很難得擡頭看了他一眼,目光下移,那人腳邊躺着自己新換的錢包。談城見狀彎腰拾起,遞了過去,誰知他非但沒接,還當他全然不存在,自顧自往拐角處的文具店走,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弄的談城滿頭霧水,手上拿着贓物,跟塊燙手山芋似的,只得匆忙跟上。

這條巷子是個死胡同,文具店開在第二個拐角處,地理位置本就偏僻,王大忠這夥人又杵在店鋪進財的必經之路上,托他們的“福”,生意冷清的要命,所以當老板看見秦然這個大金主時頓時老淚縱橫,差點跪着迎接。

鋪子不大,和談城的雜貨鋪差不多,環境卻不知優了多少倍。放貨的架臺擦的锃亮,臺面一塵不染,商品琳琅滿目,種類繁雜,卻錯落有序。

秦然輕車熟路,一看就知是常客,抓起兩摞五線譜本往櫃臺一放,老板邊掃碼邊趁機推銷:“然然啊,沒買筆啊,再給你拿幾只筆吧,剛進的新貨,可好用啦。”

剛被瓜分完又被按到案板上待宰的大魚沒意識到眼前站着的是個老狐貍,順從的點點頭。

老板面露欣喜,很愉快的轉身扯下塑料袋,七零八碎往裏一兜:“兩百。”

談城心思細致敏銳,幾樣東西最多不過八十,看來他們一夥人确實把老板憋的不輕,竟敢漫天要價。

一個眼神遞了過來。

秦然看着談城,談城也看着他。

最後一絲光亮被雲層擠沒了邊,被落日拖長的影子繼而又被燈光拉長,汽車鳴笛劃破無聲的夜,悄然拉開晚場的序幕。

秦安勾着宛忱的肩,偏要擰着身子,半癱在他身上,有說有笑的往校門口走,身後跟着游岚和葉依依,還跟着幾道令人羨煞的目光。

俊男靓女,墨鏡口罩,真是音樂附中一道張狂又裝逼的靓麗風景。

“操,那人幹嗎呢?”秦安眯眼一瞪,“嗖”的沖了過去,健步如飛。能讓他行為瞬間恢複正常的,也就僅僅那一人而已。

談城實在有些不耐煩。

對方的錢他一分沒碰,又自掏腰包兩百,拎了一路的東西還不算完,死活不肯接過袋子和錢包,要不是從小受到的教育是尊重老幼病殘孕,他才不會跟一個啞巴耗費這麽長時間。

就在談城把錢包硬塞進秦然口袋時,他隐約聽見很小一聲低吟。

哥哥。

幾乎就是兩個氣音。

再擡起頭,一個拳頭沖他揮了過來。餘光裏,站着面露驚訝、神色茫然的宛忱。

作者有話要說: 抱拳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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