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談城伸手摸索着周圍一切可以借力的東西,在摸到一片手感極差的粗制布料時,手掌抓住邊沿使勁向下一按,費力撐起身子。
他和坐在沙發上的人目光相對,殘存的意識立刻驚出了九霄雲外。
“操。”談城低頭苦笑:“都他媽喝出幻覺了。”
出口離得不遠,沒兩步就晃悠到了。談城扶着門框邁出步子,臨近初冬的風卷着透骨的涼意打在臉上,一個激靈,眼前的畫面就跟萬花筒似的,天旋地轉的扭作一團。
把秦安托付給游岚,宛忱單手拎着書包立刻跟了出去,甫一出門,就見縮在旁邊狹窄牆根裏,吐得亂七八糟的談城。
他站在拐角處沒有靠近,将包裏喝了幾口的礦泉水往外提出半截,想了想,又塞了回去。
談城在黑暗中直起腰,擡手抹了抹唇角,空腹猛灌的後果就是胃裏沒東西可吐,以至于膽汁都牽連出大半,身體發虛的不行。
談城麻利點起根煙,用老辦法勉強給自己提神,好在他有的只是明确的困意而不是別的什麽,逐漸稀薄的意識告誡他,必須馬上回家睡覺,這回定能睡個踏實。
一輛疾馳的車擦着他的衣角略過,伴随着一句叫罵。談城轉過半邊身子,本就站不穩的腳又由着慣性向後撤了兩步,腳跟撞上了馬路牙子,整個人脫力摔坐在地上。
他看不清東西,只看得見帶着茸茸毛邊的光團和遠處高架橋上闌珊燈火連成的虛晃光帶,城市在他眼中亮透了半邊天。
市聲紛擾,人們生生不息,眼前的世界鮮活又明朗
談城雙手插兜,将目光放遠,依稀能尋見過去明澄的時光。他沒來由的想念白靈,想念爺爺,想念一切和他有關的人,渴望從中找出一絲心安和慰藉。
遠處流光溢彩,周身暗暮成蔭。
與他相隔一臂的地方,坐下個人。談城過了很久才回頭看了那人一眼,笑了笑,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累了。
原本不到十分鐘的路程,談城卻走長了一倍。站在雜貨鋪門口掏鑰匙的時候,半天對不準孔道,煩的他想直接砸門。
瞪着玻璃上映出的身影看了半晌,才又低頭老老實實跟鑰匙較起勁,安分的開門進屋。
倒在床上的瞬間,窗外的聲響悉數撤出耳畔,意識被迅猛的困意埋滅,很快便睡熟了。
宛忱回家後泡了包方便面,沒放醬料包,從冰箱裏拿出麻醬罐舀了一勺伴着吃。
他坐在床上背沖音箱,擡眼看着牆上挂着的那張單人照,男人笑意溫存,挺括的深灰色西服給他的外貌增添了幾分英俊,整個人顯得幹練又穩實。
味蕾糊了一層鹽,麻醬面齁的宛忱立刻趿着拖鞋跑回廚房猛灌兩大杯水。
竈臺上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提醒事項跳進他的視野,上面只寫了三個字,靜安寺。
一早,游岚挂着兩個黑眼圈撲到了宛忱身上,又被他嫌棄的扒到一旁。
“你昨天跑那麽快幹嗎?”游岚單指勾着墨鏡轉了兩圈後又道:“秦安那小子沉的跟頭豬一樣,背了他一路,腎都快給我壓穿了。”
“你腎要是有問題,一定不是被他壓的。”宛忱自顧自往二樓排練室走,有個念頭這幾天一直在他腦海裏蹿游,折磨的他心急手癢非常想往這條偏路上試探。
他打算在音樂會上,在莫斯面前,不留遺憾的狂妄一次。
游岚追着他,兩個人有說有笑相互打趣,直到推開室門,鋪了滿眼陽光的剎那,表情齊齊僵在了臉上。
游岚十分震驚的半張着嘴,身後的宛忱跟着愣了會兒,才慢慢走向坐在鋼琴椅上,神色略顯呆滞的秦然。
他正低垂着眼,一動不動的盯着撒了滿地的曲譜。
屋裏是一片亮敞的暖黃,白色窗簾也被暈了層光。秦然的呼吸很弱,存在感極低,要不是看見這裏坐着個人,幾乎感覺不到他身上有任何生氣。
“然然。”宛忱蹲下身仰視他,将散在周圍的譜紙一一拾好放回他手心:“等了一宿?”
秦然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擡了下眼皮,繼續看着被自己攥皺的一疊紙愣神。
就在游岚以為他不會有任何反應的時候,誰也沒料到,秦然開始失控,撕裂了手上早已揉爛的,背了一整夜的譜子。
發洩的盡興,崩碎的徹底,像是打開了隐藏在身體裏的某個開關。秦然雖面無表情,手上的勁兒卻不小,宛忱險些被他推了個踉跄,又見他轉身把琴架上的譜子扯過來,意猶未盡的繼續第二波。
那是秦然第一次聽秦安演奏《兵臨永夜》的鋼琴譜,上面圈畫的全是他的筆跡,對秦安而言這份譜子非常重要,甚至能直接改變他彈奏時的整體狀态。
游岚試圖想要從秦然手裏搶下來,不料他挽高袖口、橫在眼前的手臂被秦然結結實實擒了個正着,一口咬了上去。
秦安迷迷瞪瞪的撥開屏幕,沒拿穩,手機砸在臉上翻了個面,恰好落在他耳畔。他吃痛的罵了句人,聽筒裏傳來宛忱低沉的音色。
他還是頭一次從宛忱的聲音裏聽出幾分急躁來:“秦然在等你。”
還未醒的酒意瞬間被掃了個精光:“我操!”詐屍似的跳起身,用臉和肩膀夾着電話,邊穿衣服邊吼道:“他現在什麽反應?”
“撕紙。”宛忱扭頭看了一眼臉色發青的游岚,靠近臂肘的牙印紅的觸目驚心:“咬人。”
“咬……”秦安倒吸口氣,閉了閉眼,有些忐忑的問:“咬傷你了嗎?”
“咬的是游岚。”
“哦,還好還好。”
“……”
葉依依伸手往床頭櫃上摸索,瞅了眼表,未到歸校時間,于是不耐煩的用被子捂嚴實耳朵。
“我就在學校對面的賓館,馬上過去。”襪子找出半只,另一只不翼而飛,幹脆不穿了。秦安光腳踩進旅游鞋裏,澀的拱不到頂,食指往裏一戳,疼得他直起身飛快甩了甩手:“你開下免提。”
“然然。”焦急的不等宛忱把手機送到弟弟耳邊,秦安已經叫出了口。
聞聲,秦然呼吸一頓,木讷的眨了眨眼,随即安靜下來。
“對不起,我忘了對你承諾的事,你原諒哥哥,再等我五分鐘,馬上就能見到我了,乖乖的,嗯?”
秦然認認真真的盯緊面前的手機。
“聽見了就摁個1。”
秦然的面色逐漸緩和,他慢慢湊近屏幕,食指輕點開鍵盤,摁下左上角的數字後,怯怯的縮回手,目光在游岚臉上和手臂牙印上逡巡,不自然的抿起嘴唇。
秦安趕到後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安撫秦然,更不是慰問游岚,而是從書包裏翻出藥瓶,往手心裏倒出幾粒。秦然順從的張開嘴,喉嚨微動,吃完藥沉下眼,杵在一旁默不作聲。
“老大呢?”
宛忱放下小提琴:“去醫務室了。”
想必咬的不輕,秦安艱難的嘆了口氣,“哎,請他吃頓病號飯吧。”
“太沒誠意了。”身後響起個聲音。秦安轉過身看見游岚正沖自己指着被碘酒浸色後的皮膚,故作姿态笑道:“一頓飯就想敷衍我?”
“老大,真對不起,我……”
游岚擺了擺手,顯然對此毫不在意,指尖換了個方向,指着被他擋掉半邊身子的秦然問:“你弟弟什麽病?”
不是諷刺,是再正常不過的問句。秦安掃了一眼地上的碎紙屑,跟過了遍碎紙機似的:“自閉症。”
游岚挑了挑眉,他其實已經猜到了。
“小時候比較嚴重,這幾年好多了。”秦安轉身揉了揉弟弟的頭發:“就是比較粘我,不高興了就用撕紙和咬人的方式發洩。”
“秦然比我小兩歲,為他我晚上了兩年學。”
“不是單純的自閉症吧?”游岚問。
秦安一怔,點了點頭:“醫生說,他是高功能自閉症,聽力卓群。”
“他是不是本來就會彈鋼琴,為什麽沒來音樂附中?”
“會彈,但彈不出來,他不喜歡或者說沒辦法在別人面前表演,除了偶爾心情好時,會當着我的面彈兩首簡單的練習曲,上一次聽到還是在我生日會上磕磕絆絆彈奏的《歡樂頌》。”
至此,游岚終于了解發生在秦然身上所有的事,看向他的藍瞳毫不遮掩的暈開抹危險的光:“給他辦轉學吧。”
宛忱、秦安皆是一愣。
“我來教他。”說罷,游岚上前幾步,走到秦然面前緩慢蹲下身,四目相對,一個熾熱,一個戒備。外人眼中好似正在對峙的兩個人,游岚卻勾了勾唇角,表情無辜的對秦然道:“不對你的行為做些補償嗎?”
秦然率先斷開目光,輕淡的看了一眼他胳膊上才剛處理好的傷。
“想不想成為一個可以讓哥哥依靠的人?”
秦然倏地擡起頭,重新對上那雙澄澈卻又深不見底的眼睛,他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樣問他。
從小到大,他深知自己是負擔,仗着與生俱來的身份在哥哥面前肆無忌憚。可越是依賴就越是害怕,越不敢想他們終會分別的那一天。
游岚覺出他的動搖,手從他身側伸過,将鋼琴蓋擡起,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神。
秦然看向秦安,看見他臉上帶着欣喜與期盼,心中一悸。他何嘗不希望能從執念的人身上,找到支撐自己走下去的理由,而不是取盡他的用心,榨幹他的耐性,活的既卑微又膽戰心驚。
生命的足音會因信念而有力。
秦然閉上眼,腦海裏浮現出一架鋼琴,白皙的手指輕落琴鍵,呼吸放緩,周遭一切随之沉澱。
一首《華裳》正從指尖下順暢流淌,三人眼前浮現的畫面皆無比壯麗,亦無限高遠。
秦安看着自己的弟弟,不知不覺中,眼眶越來越燙。
作者有話要說: 抱拳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