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沿着鳳羲路筆直往前,是條盤山道的入口。臨近正午,陽光被稀疏的枝幹分割成幾束,透過窗戶覆上宛忱的眉眼。
他坐了個單人座,書包斜躺在腿面,單臂護在身前,窗外樹影搖曳,天色明淨不染,風和绮麗,公交車徐徐駛進站,沐在一片晃眼的光線裏。
靜安寺門口的站牌經年累月,露出些許斑青鏽跡,即便是工作日,這裏的香火客也依舊不見少。
宛忱下了車,背好書包,先到售票處買了張成人票,随大流跨過十幾厘高的暗紅門檻,一眼便見不遠處正殿前主幹道上放置的四方香鼎。
菩提樹在青灰色煙縷中影影綽綽,熟透的果實偶有落下,被玩鬧中的小孩拾起,當作聖果,用衣服擦淨表皮,捧在掌心。
這裏沒有金碧琉璃,也沒有宏偉高柱,有的只是褪了色的紅牆和缺片少角的青瓦。唯一顯出幾分闊氣的,是沿殿宇外牆精修的白玉圍欄。
叩拜隊伍沿着肅穆的堂廊向門口延伸,人們手中或舉或端握着至少三根通體玫紅的佛香。
宛忱拾級而上,繞過布置周正規整的正殿,穿過嵌進間牆中兩進的朱紅色木門,人聲飄遠,光線沉郁,一間古樸破舊的木屋倚牆而立。
門額上潦草的糊着塊棕色匾額,“往生殿”三個字褪的只剩幾筆淺墨,模糊印跡中透出一股肅遠的神秘感,令人不由得心生虔誠。
裏屋高架上擺了三層牌位,每一塊都被巴掌大的蓮花燭和零散小物圍圈供奉。賣蠟燭的小僧看見宛忱,圓盤似的白淨小臉挂着笑,先上前一步行禮,深黃色衣擺蹭着腳踝微微蕩起,像是不沾一絲濁氣般,隔絕了一切可能近身的世俗紛嚣,再将第一排正中間放置的普通圓餅蠟燭撤下,畢恭畢敬遞過去兩朵新燭。
宛忱借火點燃,小心翼翼的放至牌位前,雙掌合十,鞠了三躬。
又在這清幽靜雅的簡陋室內停留片刻,他才不舍的收回游離的思緒,藏好發紅的眼角,向小僧點頭告別,緩步踱出屋去。
小門對着的偏殿旁邊,栽着棵品名未知的老樹,側彎着腰,枝梢在初冬裏仍帶了抹綠,生氣十足的伸向牆外,像是有意洩出寺內怡人的秋色,引人前來。枝幹上卻幾乎不見皮色,被寫滿祈願的紅緞帶匝的嚴嚴實實。
兩人合抱粗的主幹另一側,置了張木桌,鋁制鐵桶裏盛着粘稠米粥,大白饅頭壘成了小山頭,新出爐的一鍋沒一會兒就被搶光了。
肚子适時的“咕嚕”一聲,宛忱盯着熱氣蒸騰的鋁桶,走到隊尾,排在了一家三口的後面。
女孩細軟的頭發被分成兩縷,用嬌俏的粉色皮筋綁好,半拉饅頭在兩只手間來回跳着,不時往上吹兩口氣。迫不及待咬下一口,腮幫子鼓成個球,滿足的發出一聲帶着稚氣的感嘆。
“謝謝哥哥沒有?”替她整理衣服的女人輕聲問道。
“哥哥睡着了。”女孩含糊不清的撅着嘴巴往外吐字,引得宛忱順着她的目光向販賣香火的貨鋪門口望去,矮腳木椅上坐着個熟悉的身影,抱着臂,歪着頭,嘴上叼着根沒有點燃的煙。
宛忱彎起食指,用頂出的關節觸了下女孩稚嫩的臉。
女孩擡起頭,由于這人的五官被口罩遮去大半,只看得清一雙明亮的眼睛和半截高挺的鼻梁,卻不妨礙女孩看出了神,就見他眼角帶笑,悄聲對她說:“我去幫你說吧。”
談城其實睡的不實,昨晚亦是,淩晨一兩點醒來後,被巷子裏不知從哪兒跑來的野狗吠的睡意全無,精神的跑去隔壁開火簡單做了碗榨菜肉絲面,剩下一鍋鮮湯被聞味兒起夜的林裴就着冰箱裏幾口剩飯,硬是添工加料鼓搗成像模像樣的湯汁撈飯,兩個人坐在外屋的皮椅上吃了個盡興。
吃完回屋,談城躺在床上閉目養神,小提琴曲雖沒了催眠功效,倒也靜心,熟悉的那首反複聽不膩,他擡手在空中劃了兩下拍子,剛想陶醉的擺出一副拉琴的姿勢,腦海裏蹦出個優雅的身影讓他眉心一緊,随之作罷努了努嘴,放軟身子,雙手背在腦後安靜的聽了整宿。
床頭日歷上的日期被紅筆圈了出來,除了親人生日,其實并無特別意義,爺爺原先開了個早餐鋪,談城一日三餐都在鋪子裏解決,生活過的清貧卻也附着溫馨煙火氣。爺爺信佛,會在每年生日這天去寺廟做義工,發揮所長,為有緣人準備可口齋飯。之前住的地方挨着座沒什麽名氣的小寺宇,談城搬來城中村後,依照爺爺先前的做法,在靜安寺領了同樣一份工,算起來今年應該是第三個年頭。
談城始終不明白,自己的日子過得連湊合都算不上,何來心力奉獻旁人,衆生皆苦,自有佛渡,做的了一頓飯,做不成一輩子飯,管飽了一群人,管不夠所有人。後來爺爺往家裏搬來個佛龛,是他的食客送的,爺爺笑着摸了摸談城毛茸茸的腦袋頂,只說了一句話:“要愛佛,更要愛人。”
一片陰影投了下來,眼珠子有意識的在眼皮下晃了晃,談城睜開眼睛的瞬間,後背生出股麻意,随即歪出了靠椅,手臂還沒來得及持住平衡,整個人向右斜仰,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宛忱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談城單手撐地跳起身,拍了拍褲子,腳邊落着的白色煙卷沾滿了灰。他有些震驚,還有些意外,不自然的摸了摸後頸,顯出幾分無措,張着的嘴又無聲閉合,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那個女孩讓我跟你說聲謝謝。”宛忱朝排在隊尾的三口之家一指,談城偏頭看過去,女孩沖他揮了揮手。
哦了一聲,又沒了下文,談城挺匪夷所思自己為什麽總在宛忱面前犯別扭,慣用打招呼的問句随便挑幾個聊都比現在尬杵在這裏強。他想了想,打算先問餓麽,吃了麽,然後再……
“我有點餓,還沒吃飯,能先預支一聲‘謝謝’嗎?”
“……”
往一處不起眼的平房走過去的時候,剛好遇見抱着鍋盆往出走的僧人,談城搭了把手,宛忱在一旁看着,等他和僧人相互行完禮數,才又繼續跟上他。
“沒有蔥蒜沒有油更沒有肉,齋飯全素,湊合一點先填飽肚子。”
“嗯,晚上我想吃回鍋肉蓋飯,你那兒素材全嗎?”回鍋肉三個字謹慎的用了氣聲,談城沒來由的想笑,止不住,肩頭微顫。
順着話就說:“全,沒想到你還會做飯。”
“嗯?”宛忱看着腳下,這段路不平坦,沒有墊磚新修,摻着不少粗砂和石塊,“我不會做。”
“……”點餐呢這是?
您還真不客氣。
一碗熱粥下肚,伴着盤爽口的木耳腐竹,一碟用植物油炒出來的蘿蔔丁毛豆。正正方方的小院,框出一隅天地,宛忱坐在水泥高臺上懸着腿,放下碗筷,朝手心呼口熱氣,來回搓着。
談城盤起腿,偏頭看他,離得距離比較近,才注意到他那雙手白淨的過分,指尖連根倒刺都沒有。
“老早就想問了。”收起碗碟,拾起勺筷,談城跳下高臺:“你這雙手是不是除了拉小提琴,什麽都做不了?”
“還可以吃飯。”
“……”
多餘問。
收拾好零碎,甩幹手上的水,這飯也吃了,眼看快到咖啡廳打工時間,談城頓了頓才道:“我得走了。”
“一起。”宛忱說完雙腳沾地,一側包帶從肩上落下,重新背好,走到他身邊站定。
談城有意讓宛忱走在前面,卻見他半天沒動,才反應過來,這貨是個分不清東南西北的路癡。
“走過一次能記得些。”宛忱苦于給自己正名,指了指右手邊的銀杏樹:“來時我記得這樹。”
“剛才走的不是這條路。”
“但是也有棵銀杏樹。”
“靜安寺裏有三十多棵銀杏。”
“……”
談城笑道:“沒事,藝術家也會有短板。”
宛忱嘴硬不死心:“也有例外。”
“嗯?”遞過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就聽那人悠悠道來:“你的店我走一次就記住了。”
正殿前的香鼎裏依舊青煙縷縷,尋幽覽勝來此叩拜的人們默契的找到了同一種了然于心的歸屬感。
對宛忱而言,來時的心情像蒙了層紗,既無向往,又渴望團聚,無論是以何種形式。歸時,日光和煦,天色朗淨,一切映在眼裏的事物都像水洗般帶着瑩亮的輪廓。
眼前那抹清晰的身影透着股溫意,不自覺誘他靠近。他看兩眼寺宇中清淡的秋色,看一眼談城細長的脖頸,看兩眼遍布滿園成熟的菩提銀杏,看一眼談城線條标致的耳廓。
直到近了寺門,兩人并肩同行,眼神仍忙的不亦樂乎,誰承想,腳擡低了半分,“砰”的輕叩,談城條件反射就要去抓宛忱的胳膊,手還沒觸到實物,宛忱已經眼疾手快扶住了門框,一分神,自己的步子卻亂了章法,擡起的腳将邁不邁,磕在門檻上,大跨步扭着秧歌往前傾身,死活站不穩,情急之下紮了個馬步,立定後飛快蹲下身,耳朵根兒上的紅色着火似的瞬間蔓延至耳尖。
宛忱笑的喘不上氣,蹲着的那位郁悶的撓了把板寸,感覺現在無論做出什麽舉動都只能顯得自己更蠢。
騎行隊伍呼嘯而過,風被破開一角,對面站臺裏三兩人有說有笑,結伴等車。
談城靠着站牌點起根煙,輕緩吐出的煙氣融進身後濃郁的香火氣中,他故作漫不經心掃了一眼宛忱,深棕色短發覆着一捧金色,着實耀眼。
作者有話要說: 抱拳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