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天藍的向看不見的邊際延伸,雲層低矮,被風推散,陽光若隐若現,排練室內忽明忽暗。

秦安抽完第三根煙,才順暢的彈完《兵臨永夜》,煩躁的扒了扒額前劉海,把煙頭碾在琴架上的煙灰缸裏。

期末音樂會臨近,交響樂團的排練正如火如荼的進行,個人表演曲目已經确定,游岚為确保秦安的演奏質量,推選的仍是《螢火》,宛忱各項曲目完成度都很高,思來想去,決定給觀衆留個懸念,讓他在音樂會上自由發揮。

游岚只是不想給宛忱壓力,畢竟那天是要當着世界級小提琴手的面,多少會有些緊張。

秦然的狀态時好時壞,基本上秦安在的時候才肯彈奏一兩首,大多數時間都用來背哥哥演奏過的譜子,任誰也吵不進他的世界。

游岚對秦然頗有耐心,給足了他私人空間。二人經常身處同一屋檐下,秦然縮在鋼琴前盯着黑白鍵愣神,游岚則坐在靠牆那排紅膠皮椅上,手中捧着本外文讀物,互不打擾。

翻兩頁,游岚長睫微擡,只一眼便落下,手上繼續翻着。

宛忱從衣櫃裏找出件深綠色羽絨服,短款,帽沿上兜了一圈厚重的毛。他換了條牛仔褲,腿型修長,一雙純白旅游鞋顯得人精神又利索。

口罩掩好,甫一出門,又給凍回來了,老老實實往裏加了條秋褲。

健身房人滿為患,等了幾分鐘才空出一架跑步機。宛忱插好耳機,聽着莫斯畢生寫的唯一一首作品,腳下勻速交替着步子。

身上跑熱了,心思卻沒跑明朗。他不怎麽在意音樂會,在意三重奏,他在意的是莫斯。

這首曲子風格很柔,近抒情,和《螢火》《兵臨永夜》不同,它不需要懷有多麽高漲飽滿的情緒,只需要耐心向人講述一件簡單而又平凡的美好故事。

宛忱恰巧就欠缺在不知該如何向人訴說自己的音樂,他能将音準拉的分毫不差,能完整甚至完美的演好每一首曲子。

游岚說,很少有人能将樂曲一絲不茍的臨摹下來,這就區分了演奏者和演奏家,更少有人能在臨摹時融入自己的見解與诠釋,陳裏有新,這就區分了演奏家與藝術家。(注)

走在生機勃勃的鳳羲大道上,人聲車聲在耳畔處混成了無比真實刺耳的交響樂,壓着耳機裏柔和的樂聲,聽的曲子都變了味。天色早早暗下,街邊亮起流螢似的霓虹,宛忱收好耳機,突然有些不想回家。

他拿出手機,摁開微信。展開的對話頁面還停留在之前那條,回過去的是三個字“健身房”。

總要和一個人報備動向,總有人護在你身旁,這種感覺有點微妙。宛忱短暫借這種情緒分散注意力,克制住音樂會帶來的焦慮不安,大拇指飛快敲出幾個字。

-在哪兒?小跟班。

-身後一百米報刊亭。削你啊。

宛忱笑了笑,放遠目光,心跳跟着汽車尾燈一閃一閃的。

-看電影嗎?

-?

-走吧。

沿高架橋往西走二十分鐘,有家裝潢的小清新中透着幾分小資的悠唐購物中心,占據優良地勢,以“精英白領人群為幹,周邊常駐居民為脈” (注),闊氣斂財。

擁有獨立消費能力,願意為生活品質和精神需求買單的群體比重越來越大,正是敲中這一點,悠唐的營業額才會年年攀升。

宛忱不識路,談城不識地,兩個人跨上公交五分鐘到站。下車後,談城突然有點犯怵,盡管挨着自己的住所沒幾步路,但他有明确自知,這種地方實在不适合自己。

想走,但宛忱沒給他機會。

“已經檢票了,快。”

跟着人流進到觀光梯裏,離地面越來越遠。談城低垂着眼站在扶手前,他今天圍了條深紅色方格圍巾,襯得膚色比平時白了一個色號,下巴埋在裏頭,就顯得側臉的線條更加鋒利,耳廓更加清晰。

宛忱看他的時候,談城的耳尖剛好動了動,有點癢,他忍不住伸手撓了兩下。

心裏跟着一癢,偷看的人迅速別開目光。

電梯門開,裏裏外外皆是人頭攢動,據說是因為某部英雄電影上映,宛忱跟風看過兩部,沒什麽興趣,但這次上映的剛好是他看過的第三部,于是準備一跟到底。

二維碼取票,檢票,五號廳。坐在位子上後,宛忱感覺談城一直緊繃的身體明顯松懈下來,笑了笑,把檸檬茶放在他右側的扶手裏。

“你什麽時候買的飲料?”談城回頭瞪着他,表情沒收住,有點吃驚。

“等電梯的時候,旁邊有家飲品店。”

“我怎麽沒看到?我也沒看到你手裏拎了東西,多少錢我……”

“開始了。”宛忱沖他指了指屏幕。

Imax的3D眼鏡遮了談城小半張臉,影片播放前的試播片段一出來,他用手在空中抓了一下,宛忱咬着吸管拼命壓住笑聲,好在談城立刻反應過來是熒幕效果,識趣的縮在座椅裏,再沒動換過。

影片具體講了什麽,宛忱沒心思看,一向習慣安靜的他此刻也并不覺得吵,居然還睡了半場。聽完片尾曲,他起身要走,卻被談城抓住了袖子,一觸即放:“我剛剛聽見有人說後面還有彩蛋。”

宛忱嘆了口氣,繼而又坐下,按着胸前的衣料撓了撓心口。

談城出來就往廁所跑,宛忱拿着剩下半瓶檸檬茶在大廳等的無聊,看見售票處旁邊的櫥櫃裏放着跟電影有關的周邊,燈光一打,玻璃上一團曝光的白點,走近的時候被晃了一下。

有鑰匙扣、存錢罐、杯子和主演們的限量簽名照,可選的東西很多,但都入不了他的眼,倒是旁邊架子上擺着兩個手辦,一個是按演員身材比例做的,形态逼真,一個是卡通版,除了可愛沒別的亮點。

談城往褲兜上抹了把手上的水,接過一掌寬的透明包裝盒,愣了愣。

宛忱怕他不好意思收,忙補了句:“保護費。”

談城點了點頭,皺着眉說道:“怎麽這麽醜?”

宛忱立馬把口罩勾回鼻梁,差點把心裏話蹦出去:覺着跟你挺像的,就買了。

回到家,談城把手辦拿出來,想了想,怕落灰,又放回盒子裏,撕掉外面一層貼紙,只剩透明塑料,看上去像個簡易展示盒。将它放在電視機前的小音箱上,正對着床頭,他放好光碟,躺回床上,那首《雲層之巅》順着溜進屋內的柔和光線,緩緩流淌。

談城盯着天花板看了會兒,從兜裏掏出手機。

宛忱未啓用朋友圈,也就是說,沒有辦法從別的途徑了解這個人。朋友圈是個很有意思的東西,無論是自發還是轉發,刷屏還是點贊,三天可見還是僅顯示半個月,都對一個人的心思和情緒有跡可循,都能咂摸出一點模糊的具象來。

不知為何,談城心生出一絲遺憾和挫敗感,随即點開微博,轉發了幾個大V的“錦鯉微博”後,剛想摁滅屏幕,下方小房子上多出一個紅色的數字一,關注了很久的博主更新了條最新動态:#深夜話題#你們看電影時會比較注意哪些細節?

點開評論,熱評第一是博主自己的回複:片尾曲和身邊的人。

談城猶豫了幾秒鐘,敲下一行字:特效和檸檬茶。

宛忱吃了碗速沖的皮蛋瘦肉粥,現在在跟一顆橙子較勁。他在猶豫是用手剝,還是用刀切,是能忍受指甲縫裏沾色還是能擔住切掉塊肉的風險。

最後他選擇不吃,換了根香蕉。

回到卧室,手機亮着,秦安發來張圖片,并附上滿屏的驚嘆號。

照片中,秦然正用鉛筆在五線譜上塗抹,時不時用橡皮擦兩下,來來回回也沒寫出幾個音符來。

-我操!你看我弟在幹嗎,在創作!我弟在創作!!

要不是隔着屏幕,他那放飛自我的吐沫星子能甩宛忱滿臉。

-手稿留好,等然然成名,拍賣給你養老。

-咱倆誰沒人養,人葉依依說給我生仨呢。

宛忱咬掉香蕉尖,退回對話列表,看着談城的頭像,即便點開放大,像素也還是很模糊,不過依稀能辨出是他擺在店裏的那個佛龛。

朋友圈裏只有一張圖片,是個女人。照片有幾分年代感,像素比頭像的還低質,即便五官看不分明,也能從大致身形就能判斷出是個白淨水靈的美人。

照片上方附着三個字:晚點見。

發布日期是兩年前。

兩張電影票被壓在了正對床頭的音箱下,宛忱走回書房,從櫃子裏取出一個琴盒。

黑色勾紋裏嵌着灰,金屬鎖頭鏽出一抹暗紅。宛忱深吸口氣,打開,拿出那把選材用心,做工精細的小提琴,後背刻着個筆鋒犀利的單字。

他調試好音準,側臉架好琴,眼睛看着呈十字的弓與弦,剛要揚起的手腕向下一頓,猶豫着,還是放下了。

鎏金的“勳”字被身後臺燈柔淨的光線撫的熠熠發亮。

夜晚總叫人苦思與深憶。

白皙的指尖輕觸琴弦,發出幽微聲響。宛忱合琴仰躺在床上,帶好耳機。

莫斯的這首曲子他幾乎牢記于心,卻始終覺得在理解與演繹上,像隔了層玻璃。他點開莫斯的ins,再次看見了那句深情告白。

-它是我刻進皮肉,沒入骨血的一生所愛。

作者有話要說: 抱拳致謝。

第一處(注):我瞎寫的。

第二處(注):選自我家周圍購物中心修建時的文案。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