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陸明啓的辦公室朝陽,屋裏漫着陽光與細塵的味道,即便窗外飄着零星小雪,臺面上幾株綠植仍生的正旺。

宛忱用散着熱的白瓷茶杯暖了暖手,吹開浮在面上的碎茶末,暖意透身,呼出一小團白氣。

“準備的怎麽樣?”富有磁性的聲音将宛忱的視線從杯沿上移開。他用指尖摩挲着杯把,輕淡回答:“沒給自己留退路。”

陸指揮笑的中氣十足,一巴掌拍在宛忱細窄的肩頭,勁兒不小,端着的茶水險些溢出來:“有意願進聖倫沃交響樂團?”

“沒想那麽遠。”

确實沒想過以後的事情。宛忱很少思考“未來做什麽”這種“當下還沒過好,就給自己平添煩惱”的事,且不說現在的青少年想法一秒一換,往後的決定,取決于你現下擁有的一切,取決于周遭對你的影響,取決于你對生活的覺悟和期盼,這些于他而言,都是空泛之談。

中年男人背過手,繞過宛忱走向窗邊。玻璃上漫出片薄密細珠,依稀能看清滿是生機的校園剪影。兩個人靜默片刻,還是陸明啓先嘆了口氣,換了副為人父的慈愛口吻:“身體要記得定期檢查。”

“嗯。”

地板上落下大片暖黃色的光,堪堪夠到宛忱的腳面,他稍稍把杯子往前移了移,杯中茶水瑩瑩閃着亮。

“你媽媽這幾場案子打的非常漂亮。”陸明啓拾着噴瓶,細心照料起臺子上那排明眼的綠色:“關注了沒?”

宛忱搖了搖頭,發現老師正背對着自己,清清嗓子說了聲“沒有”。

陸明啓放下手中的塑料瓶,逆光轉身,笑的比屋外暖陽還讓人暖心:“今天冬至,來我家吃餃子吧?”

把杯子放回桌面,宛忱背起書包,準備回教室上文化課。他看了一眼陸明啓發白的鬓角,面色溫和的彎起眼:“謝謝您。”

知道是在拒絕,于是讓目光跟着他走了一段,在宛忱擡手開門往出邁步時,口吻極輕的說了句:“想她嗎?”

宛忱摘掉下巴上的口罩,低頭看着發白的手背:“不想。”

有些真心話說出口除了給對方徒增壓力,再沒別的意義。想與不想,主動說出來的大多為真,被問及,回答的要麽敷衍,要麽不走心。

歷史老師在講王侯将相,臺下該睡的睡,該玩的玩。秦安難得在背譜,不過沒堅持多久,額頭就砸在了桌子上。

“秦安!”講臺上那抹清脆的聲音厲了起來。

迷迷糊糊的男生“噌”的起身,茫然的眨了眨眼睛。

女高音飙着:“困就站會兒!”

男中音附和:“謝謝您咧!”

哄堂大笑,這下全精神了。

宛忱跟着笑了兩聲,低垂眼簾,鉛筆盒前的手機黑着屏。視線透過玻璃,瑞雪洋洋灑灑,一只小雀落在窗臺,晃了晃腦袋。

他拿起手機。

-今天冬至。

談城蹲在雜貨鋪門口盯着這條信息,不明寓意,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我知道。

回的宛忱想打人。

-冬,至。

談城越瞪這倆字越覺得陌生。這時林裴從屋裏走出來,手裏拿着軍綠色布袋子,一看就是超市購物的标配。

“今天冬至。”朝他嚷了一嗓子。

林裴跳了下腳:“毛病吧,我還沒耳背呢聽得見。”說完拍了拍發梢上沾着的雪,戴好帽子,“我不是正要去買餃子皮呢嗎?材料我買,餡兒你和啊!”

福至心靈,談城立馬低頭敲字。

-豬肉茴香,放學等你。

花壇矮樹積了厚厚一層白,天地之間皓然一色。中午下課,宛忱把書包留在教室,裹着深綠色厚襖出了門,帽子上的毛圍出一圈臉的輪廓,口罩捂着,劉海遮住了眉毛。

談城叼煙踩雪,踩得“嘎吱”直響,沒注意到身旁多了個人。他擡頭瞅了一眼,又繼續抱臂低頸,愣了愣,才半信半疑的盯着宛忱,煙氣混進了飄雪裏。

團成個球,這誰認得出來。

路上行人一水兒的羽絨,唯獨談城披了件跟校服差不多薄厚的外套,面料透風,看着都冷。他雙手插兜,肩膀不顫,走路不晃,一點不懼嚴寒,渾身上下也就耳朵尖紅通通的,時不時動一下。

腦頂一層綿密細發,盛着雪花。

巷子裏裏外外鋪着白,像層厚毯,兩人并肩踩出一溜腳印,歪扭的跟着他們,指向不遠處的雜貨店。談城新進了兩箱速沖檸檬茶,喝着不如那天現做的新鮮,勉強能咂摸出些檸檬味。他給宛忱泡了一杯,見他喝了兩口,又退回自己手裏。

“店裏空調壞了,去林裴店裏暖和會兒,我弄好東西就過去。”

說完,一頭鑽進裏屋忙活,折騰半天,把東西搬出屋的時候見宛忱仍沒挪窩,“怎麽了?”

“不冷。”宛忱違心的打了個哆嗦,嘆了口氣,沖談城擺了擺手,轉身推開店門。

實在有些後悔進門前沒先打聲招呼。宛忱看着眼前瘦高的男人将林裴嚴實的摟抱在懷中,一個挺腰一個弓背,吻的比屋內的暖氣還熱乎。

林裴聽見動靜一把将人推開,擡手抹了抹唇角,見是宛忱,頓時有些尴尬,就聽他不疾不徐的說:“我來買洗發水。”

林裴眼睛瞪的溜圓,腦子沒跟上趟,手也沒動換。

正拿着錢夾往外掏錢的宛忱擡眼看着木讷的林裴,“十瓶,留你店裏用。”

“六百八十元。”回話的是站在一旁的瘦高男人,後背正對着鏡子,灰色條紋襯衫按肌肉線條走勢嚴絲合縫的伏貼着,巧奪天工的五官英俊的勾人,優雅的坐在皮椅上打量宛忱。

宛忱禮貌的淡淡一笑:“你好,費鳴。”

費鳴一愣,林裴的眼睛瞪的更圓了。

頂着一腦袋白沫的時候,談城進店,腳步一頓,看着眼前其樂融融的林裴和費鳴,以及座椅上面如死灰的宛忱。

被側臉骨架修飾的細長脖頸上挂着泡沫,談城下意識彎曲食指由下往上将它勾掉,擡眼時,鏡子裏的人正看着他,看出一陣沒來由的心慌,模樣像極了做錯事被逮個正着,移開目光,端着碗盆三兩步跨進廚房。

談城盯着指關節愣了幾秒鐘,皺了皺眉,沒琢磨出什麽。一不留神,餡裏的醬油放多了。

擀皮的時候鼻尖癢,腦袋正發蒙,沒注意,用沾滿面粉的指尖蹭完,繼續手上的活。身後門響,油煙味裏摻了抹清新的洗發水香氣,談城聞味回頭,看見宛忱洗的蓬松的棕發和抹的白潤的臉,還未開口,宛忱先指了指談城的鼻子。

對眼瞅着,又聽見笑。

鼻頭一冰,宛忱皙白的手指沾着粉,談城皺眉問:“手怎麽這麽涼?”

宛忱看着規整的餃子皮,湊近和餡的碗聞了聞:“體寒。”

“會包餃子嗎?”談城說完笑了,明知故問,卻忍不住想看看他的反應。

就見宛忱鎮定一點頭:“會吃。”

“……”

巴掌大的面皮四指托着,用筷子挑足了餡,花邊捏的整整齊齊,沒幾分鐘,蓋簾上碼了兩排,全一個樣,找不同都得拿着放大鏡。宛忱杵在一旁認真看着,談城要教他,不學,目光從他手上移開,往別處游走,自始至終沒離開過談城身邊。

從第三排開始,餃子有胖有瘦,原因是挑餡的換了人。宛忱把握不好量,談城怎麽都能捏,最後先把鼓囊的下了鍋,煮出來個個挺肚飽滿,肚子适時“咕嚕”着,心急燙嘴咬掉半個,哈出口熱氣。

“吃幾個?”

“三十個。”

談城不知道是該瞪他還是該瞪餃子:“我才吃二十個。”

宛忱以為是自己太不客氣沒考慮數量,忽略了屋外那倆大活人,忙換了個數報:“二十。”

“不是。”漏勺一抖,談城笑了:“夠數,我是沒想到你能吃那麽多。”

“嗯。”宛忱看着他,眼神亮着:“三十五個。”

“……”

一頓餃子能不能吃好,八分在餡,兩分在醋,或者說配料。平時和林裴吃,只用最普通的餃子醋,這次往醋裏加了剛炒出來的辣油、半勺糖,額外添些蒜末,費鳴和宛忱一人端着小半碗,一句話都顧不上聊。

談城最後上桌,最先離開,端出第三鍋餃子時,快四十的人把腰帶松了個孔,放下筷子,沖對手抱了抱拳。

32比35,宛忱點頭承讓,又喝了兩碗紫菜蛋花湯。

“家裏有微波爐嗎?”談城問完才覺得沒問到點上,改口道:“會用微波爐嗎?”

他看見宛忱放下湯碗,送來個意味不明的眼神。

“還能湊一頓,熱透了再吃。”談城遞給宛忱的玻璃飯盒方方正正,裏面裝着白胖的餃子,蓋子上糊了層水珠。

宛忱用塑料袋兜好,才想起來沒帶書包,只能手提。

“放學接你的時候給你捎過去。”

宛忱盯着被重新拿走的飯盒,回頭看了一眼林裴,這個人正笑得花枝亂顫,不知是在笑他護食如命,還是在笑談城從沒對人如此上過心。

大雪新蓋了一層,門口的腳印淺的有些看不清,晴空被滿眼素白襯得暗了幾分。嘴裏的糖被舌尖撥來撥去,化開一股甜膩。

仍不見弱的雪勢,掩去了來路,也掩掉了記住的那幾個标識,宛忱在幾條巷子裏兜兜轉轉,始終尋不見出口,他倒不急,慢悠悠的在漫天飛雪中閑庭信步。

不過眼下卻有一件十分棘手的事,不得不讓他收起興致,閃身躲進一片用磚礫堆砌的廢舊小院裏——

有人在跟蹤他。

作者有話要說: 抱拳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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