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032
談城站在床邊愁的直嘆氣,回頭看了眼牆上的鐘表,早自習已經過了,就算現在趕過去,也只能将将夠得着第二節語文課。之前住在店裏是放寒假的時候,第二天不用去學校,所以宛忱每次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猶豫半天,談城握着宛忱的肩頭小心翼翼将人扶起來,動作極輕的晃了晃:“醒醒,得去上課了。”
晾在窗外的校服帶着股陽光的味道,在風裏輕輕蕩着,談城拿着衣杆正要将它收進屋,手一松,宛忱又直挺挺的躺回了床上。
“哎,這麽能吃,還這麽能睡。”郁悶的撓了兩下鼻梁,先收回衣服,再用胳膊往他脖頸下方一兜,重新板正宛忱的身子,把校服往他後背利索一罩。
宛忱仍閉着眼,長睫在眼底蓋下小片陰影,身體有規律的起伏着,任談城叫不醒也晃不醒。談城無法,情急之下,絞盡腦汁想了個轍:“現在起來我給你烙兩張蔥花餅。”
意識回身,睜眼,看了看面前的人,手往唇前一拍打了兩個哈欠。宛忱乖巧的穿好衣服趿着拖鞋徑直走向衛生間,拿起牙刷的時候眼皮又沉了下去,不過沒再睡着了。
就在談城往樓下走的時候,宛忱這才回過神,半拉身子蹿出卧室,含着滿嘴牙膏沫焦急的沖他背影喊道:“三張。”
“……”
洗漱完收拾好書包,隔壁理發店的小圓桌前已經坐了兩個人。林裴和費鳴一人舉着一張大餅,沾了滿手的油,啃的忘我。宛忱接過談城遞過來的盤子,聽他道:“先吃,吃完再給你烙新的,放着該涼了。”
三張熱乎的香餅就着蛋花湯下肚,宛忱把抹嘴的紙揉成一團,放在掌心來回跳着,等談城鎖好門,擡頭望了眼湛清的天空,一架飛機劃過,拖出長長的尾跡雲,心情大好,一把摟過身旁人的肩膀,一同往音樂附中走去。
他們到底還是沒去上課。
談城被宛忱拉着直接去了音樂廳,走了一段熟悉的路,從正門進入,推開沒上鎖的三號大門,周身光亮瞬間隐沒,廳內漆黑一片,沒有開燈。
上一次來,這裏坐滿了人,空間在視覺上被充填的狹仄,舞臺離得太遠,宛忱的身影在記憶裏縮成了小小一枚。此刻,偌大空曠的音樂廳只有他們兩個人,視線一覽無餘,右側牆面鑲着一扇半臂長的窄窗,一束陽光透進,肉眼可見空氣中浮動的細小金粒。
“噓。”宛忱放輕腳步,食指擱在唇邊:“這裏平時不讓進來。”
談城虛捂了下嘴,點了點頭。
跳下最後一節臺階,舞臺近在咫尺,身後的人扶着座椅落步,跟只貓似的一點聲響都不出。宛忱右手握拳抵在鼻下忍不住笑,待心緒平穩,忽然深吸口氣,某足勁兒大聲喊道:“談城!生日快樂!”
“哎操!”談城一屁股坐在第一排正中間的椅子上,捂着胸口,五官湊到一起,表情十分痛苦的輕聲罵了句:“吓他媽我一跳。”
音樂廳回音效果極好,聲音散的有些慢,宛忱撐住臺面縱身一跳,坐在邊緣處蕩着腿,不懷好意的沖談城笑道:“驚不驚喜?”
“驚喜個屁,驚吓差不多,心髒差點跳脫靶了。”順着心口縷了兩下,緩過勁來才問:“你怎麽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要不是微博有好友生日提醒,宛忱差點就要錯過這麽重要的日子:“藝術家無所不知。”
“滾啊。”談城偏頭笑了笑,心裏暖的很,又問:“所以你昨天住我店裏是……”
“想從今天淩晨開始,陪你一整天。”
仍然止不住笑意:“那就是說還得住一晚上呗。”
鄭重其事一點頭:“明早還吃蔥花餅。”
“……”
咱倆誰過生日?
宛忱很嚴肅的整了整衣服,輕咳兩聲,後背挺直繃着嘴角道:“尊敬的談城領導,您好,我是交響樂團小提琴首席、高二文科班的宛忱,在這個撒滿春風花香四溢的日子裏,衷心祝願您生日快樂,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語畢,兩人捂着肚子齊齊笑歪了身子。
“還、還有半句呢。”宛忱抹掉眼角笑出的淚,故作漫不經心道:“以後每年生日,我都陪你一起過。”
音量很小,卻剛好輕柔的穿過耳畔,落在心尖。光線很暗,卻剛好能看清對方的身形和五官。談城漸漸安靜下來,喉嚨發緊,咽了兩口吐沫也不見緩解,擡眼看向宛忱的時候,宛忱也正看着他。
眼神明亮的讓人想要義無反顧的陷在裏面。
“謝謝。”手心溢出小片濕汗,談城有點尴尬的移開目光,摸着後頸又補了句:“真的,謝謝。”
臨近一點,交響樂團的成員們陸續進場。要是往常,多了一個陌生人,多半會被圍成話題中心,被這些人從頭到腳八卦一遍。可現在全員臉上挂着如出一轍的沉悶,往後坐了兩排的談城傾身問向宛忱:“我怎麽感覺氣氛有點沉重。”
“嗯,一會兒藝術家們要打群架了。”
秦安是一點半到的,坐到宛忱身邊的時候滿臉倦容,顯然是午睡剛起,還沒醒覺:“你的陪讀呢?”
自從和談城誤會解除後,秦安也不再對他帶有敵意,但也沒近到能夠聊上兩句的地步。宛忱正在背譜,眼皮不擡的回答:“去廁所了。”
談城解完手,轉身進了隔間,鎖好門迫切的想點根煙抽。煙包還沒掏出,門口傳來動靜,兩個人走了進來,仔細一聽,不是老師,頓時松了口氣,他可不想給宛忱惹麻煩。打火機拿在手上,剛要點燃,一個女聲響起,點火的手一頓。
男廁所怎麽會有女生?
“我需要有人陪着我,你總往國外跑,怎麽陪我?”
“我容忍你在我出國期間找個替身玩玩,可你眼光也太差了,找了這麽個給我添堵的。”
葉依依勾着唇角看着謝晚舟,一副高高在上的冷漠姿态。
“畢了業,終歸是要回到我身邊的。你的長笛水平沒有樂團會收,只有我能讓你進薛漢陽的室內樂團。”
“他的樂團?還不如走一趟‘華音’人氣高呢。我誰也不靠,就靠我自己。”
“怎麽。”謝晚舟的聲音冷了下來,顯然是耐心耗盡:“你還想勾搭上游岚嗎?別忘了,你父母的小破公司還得靠我們家幫襯。”
葉依依拎的清事情輕重,聽見這話态度立刻放軟,讨好的牽了下謝晚舟的手,還沒握緊,就聽隔間裏啪的一聲,煙味散出漫進鼻腔。
兩人一驚,謝晚舟警惕道:“誰在裏面?”
談城淡定推門,旁若無人的洗好手,拽出兩張紙巾擦着,瞥了眼杵在窗邊的一男一女,都挺眼熟。仔細一瞅,巧了,居然是上次和宛忱一起吃西餐時遇到的男人,于是将紙揉成團輕輕往窗前一抛,精準的落在那人身旁的垃圾桶裏。
謝晚舟倒是沒認出他來,只覺得談城的目光和動作,都讓人極為不舒服。
回到座位,宛忱已經上了舞臺,燈光大亮,交響樂團所有成員整裝以待。
選曲《華裳》,用不到鋼琴,秦安坐在宛忱旁邊無非是去湊個分子,鼓舞鼓舞士氣。宛忱雙肘撐膝弓起背身,單手拎琴拿弓,聽見廳門開合的聲音,扭頭朝門口望去,十幾個生面孔後面,跟着的是薛漢陽和謝晚舟。
謝晚舟看向他們的時候,宛忱已經沒再看他了。
“你是不是又年輕了?”陸明啓禮貌起身,客氣的和薛漢陽擁抱。
“還是這麽會說話。”薛漢陽用力捶着陸明啓的後背,握緊他的手。
“給孩子們留點情面,這一屆學生都很努力,但肯定比不上你精挑細選來的人。”
“情面是留給弱者的,我今天帶來的都是剛進團不到半年的樂手,時間上來說,配合度很可能不如你們。”
“謙虛。”
“過獎。”
這兩位中年男人曾同屬一個樂團,争過小提琴首席,也各自帶隊參加過各種比賽。名次不相上下,較量了一輩子,是不肯言敗的對手,亦是知己知彼的朋友。
過往歲月的所有回憶,都封存進了對音樂的沉迷與執着裏。
游岚帶着秦然落座,音樂廳的大門牢牢合嚴。整場肅靜,舞臺上成員們的呼吸幾乎隐去,唯有心跳聲蹿進耳道。陸明啓的指揮棒在空中輕點,左手畫半圈一揚,《華裳》露出冰山一角。
恢弘大氣的山河與夢,雍容華貌無與倫比,蒼穹無邊,四海無界,天地間是永不褪色的綠意盎然,巍山萬仞,浩宇璀璨。聽微風吟唱,聽細水纏綿,大地身披瑰麗衣衫,陽光萬裏無限。
薛漢陽全程注視着宛忱,此行前來除了是給愛徒謝晚舟正名,他還有一個目的是在畢業音樂會上把相中的這位小提琴手收入團中。遺憾的是,國際著名音樂家莫斯先生已經先他一步抛出榄枝,這就等同于将其他對宛忱有傾慕意向的人直接逼退在了門外。
游岚率先鼓起掌,他最能體會到交響樂團是在不斷進步,滿意的朝陸明啓點了點頭。
秦安同謝晚舟對視一眼,舞臺交換給薛漢陽的室內樂團。他們此番演奏的是薛指揮三年前創作的曲子,被業界評稱為“薛漢陽的理想國”,是他藝術生涯中最具權威、最有魅力的代表作——
《青鳥》。
歡脫的音符在樂器間來回抛擲,問話與作答一一對應,其樂融融的樂手們臉上帶着微笑,肢體優美的捧起輕快張揚的旋律,盡情揮灑向在場所有的聆聽者,感情真摯令人動容,似是在說可以把我擁有的一切美好全部贈予你。
一曲結束,沒有掌聲,只有沉默。
薛漢陽背過手從舞臺側面的樓梯上緩步下來,沖陸明啓和他身後坐着的四十多名交響樂團的成員們道了聲:“承讓。”
“啥意思?”秦安最先開口:“什麽就承讓了?不是,老大你說兩句。”
游岚臉色不好不壞,結果其實在他意料之中,盡管薛漢陽帶來的不過是這半年剛招攬來的新人,但不負國內頂尖室內樂團的名號,樂手之間配合的天衣無縫,挑不出毛病。
“首先要表揚交響樂團的進步很大,我看在眼裏,非常欣慰。但不得不說,演繹的實在太過刻板,倒像是完成任務般為了演奏而演奏。結束後身心只有卸下負擔的輕松,沒有享受音樂的暢快,就好比畫手小心又謹慎的臨摹大師作品,畫出的線條便會過于生硬。”
游岚不慌不慢的講道:“每個樂器都像一塊獨立的拼圖,彼此間沒有融合,被陸老師零零散散拼湊在一起,各自演奏,即便拼合而成,但縫隙仍在。音樂是訴說,要有互動,不能只顧自己這一塊,這是我們日後需要重點解決的問題。”
“而室內樂團的演奏行雲流水,仿若一個人的吟唱,氣息很穩,音色豐富飽滿,有張力更有質感,樂手間整體融合度非常高,凝聚力很強,尤其視覺上他們是在享受表演,這種狀态下傳遞給人的情緒,是可以直達人心的。”
幾段評講,并非有意擡高對手貶低自己,确确實實存在實力上的差距,其他人興許能虛心受教,心高氣傲的秦安可有些坐不住了:“老大,沒那麽誇張吧,我覺得我們不比他們差啊。”
“差不差不是用嘴說出來的。”謝晚舟翹着二郎腿接過秦安的話,擡起頭看向他:“早就聽聞陸指揮收了兩名得意門生,有幸看過其中一位‘華音盛典’上的表演,不錯,很精彩。”
秦安瞥了他一眼:“怎麽?嫉妒?”
謝晚舟搖了搖頭,笑道:“我今天來是向兩個人證明,你跟我之間是存在差距的。”
游岚聽罷挑了挑眉,葉依依不安的抿了下嘴唇。
“差距不是用嘴說出來的。”秦安現學現賣笑着起身,踱到謝晚舟面前,趾高氣昂的一揚下颚:“曲子你選。”
“《螢火》。”
噗嗤一聲笑:“老大曾說過,《螢火》不可能有人彈得比我好,你要選《兵臨永夜》還有可能跟我縮小差距,可別後悔。”
謝晚舟渾身上下透着一股無可撼動的強硬,坐回位子上将手表從手腕摘下,開始揉搓十指。
宛忱在秦安上臺後把《螢火》和《兵臨永夜》的譜子拿給秦然,游岚不明所以他的舉動,秦然倒是立馬接過點了點頭,可他會錯了意。
“我不要你聽秦安。”宛忱彎曲食指往五線譜上叩了叩:“我要你聽謝晚舟。”
秦然皺起眉,他的所有行為無疑都必須和秦安有關,突然要他聽別人的演奏,表情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太情願,宛忱見狀又道:“這對你哥哥有利。”
半晌,勉為其難的再次點頭。
秦安達到了最好的狀态。
他将心底所有的自信甚至是自負毫無保留的展示給觀衆,以從未有過的大膽把音符彈的頗有張力,旋律承載的熱情像一團炸開在眼前的耀眼星雲,滿腔熱血一頭紮進聆聽者的心裏,血液中無數沉睡的亢奮因子蘇醒的沒有過程,只有瞬間崩裂開來湧向皮膚表層的深深麻意。
他在淋漓盡致的燃燒自己的情緒,傾盡所有,将人與鋼琴融為一體。
宛忱看着他,握緊手上的弓,勾起的嘴角已然表明,這場比試秦安定能穩贏。
這段表演不僅讓游岚頗為滿意,更讓薛漢陽刮目相看。陸明啓用胳膊肘戳了一下老對手的臂膀,鼻下小胡子往兩邊一撇:“怎麽樣,我眼光不錯吧。”
“不錯是不錯。”薛漢陽欣慰點頭,回笑道:“但是勝負還很難說。”
松開最後一個和弦,秦安仰起頭,眼裏滿是激動瑩亮的光,他相信自己已經沖破瓶頸,感悟到了鋼琴在他生命中的深刻意義。他低下眼,輕撫了一下泛着弱光的黑白鍵,密汗順着卷曲的劉海滑落,滴在微微發顫的手背。
我将一往無前,他對自己說。
室內樂團的成員們紛紛鼓起了掌,秦安站在臺上朝他們紳士的鞠了一躬。
謝晚舟緩緩步上舞臺,與秦安擦肩而過的時候,輕聲說了句:“還剩下一分鐘,好好享受這種成就感。”
若是太快讓你從天堂跌至地獄,可別怪我。
從看臺下起身到鋼琴前落座,他确實只給了秦安一分鐘的時間。謝晚舟身上帶着一種溫文爾雅的大家風度,因此當他彈出第一個音符時,直接往在場所有人心上猛敲了一記。
他的琴速比秦安快了将近一倍。
視覺上帶給人的,是內斂與張狂的反差,優雅身姿像是披了層被烈火潑紅的外紗,宛忱甚至覺得,要不是鋼琴這種樂器本身克制着他從心底釋放出的狂野意味,他此刻的舉止倒更像是個歇斯底裏的瘋子。
《螢火》是悲烈哀婉的,速度上的快慢會直接影響聽覺上的效果。
宛忱湊到談城耳邊,輕聲問:“覺得誰比較好?”
談城是整個音樂廳唯一一個外行人,也許在其他人眼中這兩個人的演奏各有千秋,但越是不懂的人,越能對表演好壞産生最直觀的判斷。
談城看了他一眼,臉上浮現出猶豫,又認真聽了一會兒,才道:“盡管我非常不喜歡臺上那人,但不得不說,他比秦安彈的要好。”
秦安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他吞咽了好幾口虛無,縮在座椅裏,有些不敢再看再聽舞臺上那人的演繹。
如果說秦安的表演像是荊棘叢中生起的一團篝火,跳動的人心炙熱,那麽此刻謝晚舟的演繹,只用一句話便可概括。
萬物皆有激情。
曲畢,勝負已定。
作者有話要說: 抱拳致謝。
胡寫一通……沒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