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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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談城嘆了口氣,既好奇又有些不自在的收回目光,盯着自己手上的袋子。女人覺出他的緊張,上前接過他手裏的東西,溫雅一笑,朝隔壁房間挑了挑眉:“他在屋裏,心情不好,你多陪陪他。”

談城下意識點頭,伸手推門的時候視線跟随女人往餐廳裏瞧了瞧,桌子上放着塊八寸大小的生日蛋糕,插了幾根燃化一半的蠟燭,邊緣一口沒動。

打開門的剎那,談城皺了下眉。幾瓶啤酒空罐躺在木地板上,一水兒綠色,宛忱坐在中間靠着床沿,一條腿弓着,手上還拎着一瓶。他赤/裸上身,刺眼的紅疤豎在胸口,聞聲擡頭看了眼談城,勉強扯出抹笑容。

“來了?”

聲音裏夾着疲憊,離近看才發現眼眶是紅的,皮膚不帶丁點血色,滿臉憔悴。

談城心裏一疼,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其實他很想碰一下胸口那道印記,可是沒敢:“怎麽了?”

宛忱沒力氣說話,仰頭吞了半口酒。

屋外傳來女人的聲音:“宛忱,我去看看陸老頭,看完直接去機場了啊。”

“嗯。”宛忱應道:“回律所給我個信兒。”

他沒有要送客的意思,談城覺得出于禮貌應該替宛忱送一下,于是幫女人把行李提到樓門口,還想多走兩步,卻被她制止了。

“幫我照顧好我兒子。”女人将長發掖至耳後,露出側臉柔順的線條,揚手撫了下談城頭頂,順勢劃了劃他的鼻梁,背身揮手離開了。

兒子?

宛忱他媽?!

腳踩不實,腦袋裏亂七八糟回想着自己剛才有沒有做出什麽欠缺禮數的舉止行為,回到裏間卧室,那人已經躺在床上單臂遮眼,似乎是睡着了。收拾好滿地狼藉,扔了兜垃圾,把蛋糕原封不動裝盒,輕放進冰箱的冷藏室。

鍋裏水沸,面條煮熟盛出,過了遍溫開水。拿出幾根小蔥簡單切段,往洗淨的鐵鍋裏倒了層熱油,蔥香撲鼻,涼面往裏一滾,不多不少正好滿滿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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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吃點東西。”談城端着蔥油面坐到宛忱身邊,一把将他扶起,遞過去筷子:“這幾天是不是沒好好吃飯,看你都瘦了。”

宛忱盤起腿沉着腦袋仍閉着眼,好半天才睜開,接過面條囫囵吞下,基本沒嘗出味道。

“昨天是你生日?”談城問,看着他的樣子心疼的聲音都有些發空。

“嗯。”宛忱放下碗,盯着書桌上靜置的小提琴,是他父親的那把。談城揪了張紙擦掉他唇角沾着的油,被光一照亮晶晶的,看上去倒是有了些生氣:“我去洗碗,你睡會兒吧。”

沒幾分鐘,宛忱的呼吸漸勻,肩膀放松,身子軟了下來。談城往衣服上拍了拍手上水漬,站在床邊低頭望着他沒遮沒掩的上半身,除了瘦,沒別的觀感。

就是臉莫名其妙燒得慌。

他蹲下身看着宛忱側臉,很小心的碰了一下他胸口的疤,平視看過去微微凸/起,觸感很軟,不知道現在這樣碰到還會不會疼。

認識這麽久,從沒聽宛忱提起過關于他的任何事。談城一直認為,有些話不該問出口,讓對方處在說與不說的糾結立場,說了怕是顧及自己情面,不好婉拒,不說又會本能生出幾分失意,浮想與猜測來回焦灼,盡熬人了。

“我想了解你。”談城輕聲說道,目光落上宛忱眉眼:“我想知曉你的過去,護着你大踏步往前走,守好你的夢想。”

他放肆的任由自己親吻他的眼角,夢裏大概有過無數次這樣的奢望。談城把薄毯攤開蓋住宛忱上身,掖在颚下,盡管知道那人看不到感受不到,可還是抑制不住沖他笑了笑,牽了牽垂在身側拿弓拉琴的那只手。

門輕輕掩上,屋裏沒了聲音,窗簾偶爾被風吹開,大片陽光流進房間,身上很快漫出一片細汗。宛忱将眼睛睜開一條窄縫,眨了兩下,繼而又緩慢合上,陷入深眠。

離開學不剩半月,談城每天都來給綠植澆水,總能看見宛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像是永遠睡不夠似的。

有時候幫他倒一下門口垃圾,有時候往窗口放幾顆剛做好的巧克力,這種心裏總是惦念一個人,使出渾身解數想要對他好的心情,談城初次嘗到,覺得溫馨,覺得舒服,覺得枯燥的日子裏全然充斥的是明朗的陽光氣息。

這天他還沒走近窗前,遠遠望見屋裏的人已經站在窗邊,朝他淡淡一笑:“為什麽不進來?”

“怕打擾你休息。”談城仰頭沖宛忱做了個鬼臉:“餓了沒?”

“嗯,快進來。”宛忱說完,便往門口走去,臉上多了幾分迫不及待。

悶一鍋米飯,燒幾道下飯的家常菜,宛忱老老實實坐在桌前吃了三大碗,最後直接把木筷往桌上一拍,仰頭靠着椅背摸着肚皮順氣。談城一只手臂垂在椅後,側身看向宛忱,在獲得許可後短暫的抽了根煙。他對自己做的飯向來沒什麽胃口,但廚藝一天天見長,也對做飯這件事越來越上心。

兩人安靜片刻,宛忱突兀道:“給我捏個大別墅吧。”

“啊?”談城伸了下脖子:“什麽大別墅?”尾音還沒落下,猛然回想起來之前承諾對方的事。那時他并不知道宛忱家裏出事的是他父親,還揚言讓逝者在那邊安穩的當個地主爺,現在只覺得自己那時口無遮攔,話說的相當沒溜。

“快到日子了。”宛忱把空了的餐盤壘在一起:“開學那天陪我逃課吧。”

淩晨四點的時候,談城含着煙醒神,用雙面膠一點點将塗抹成暖色的紙殼粘好,邊角按刻好的虛線對折,精細到外牆做了雙開的窗戶,門前畫了兩層臺階,做完後拎在手裏才發現足有半人高。

扛到宛忱家門口,被對方嗤笑半天。

“嚴肅點。”談城推了推門,确認關嚴實後掩好防盜門:“給叔叔捎的東西不能馬虎。”

談城一路都在擔心宛忱會情緒不高,想了一整晚安慰說詞,現在看來根本用不到。這人上了車就在吃,小籠包蒸餃各一兜,嘴就沒停過,沒手再拿豆漿,只能他來代勞。

不過這種狀态只維持到進墓園之前。

車是可以開進去的,宛忱沒讓。走過一條開闊平坦的路,是兩節很長的石階,墓碑有序坐落成片,按等級分開,向陽的這片修得極為奢華,名貴花草屢見不鮮,大多是夫妻合墓。背陰這側幾乎全是黑色簡約的大理石碑,上面刻着單人名字,周圍雜草生的旺,應是許久無人清理。

“我不過去了。”談城扶着宛忱買過一條引水溝渠,對他說道:“就在這裏看着你,等着你,哪兒都不去。”

順着其中一條窄道往裏走了六個位置,宛忱停在第七座墓碑前。已經有人提前來過,黃白兩束菊花各立一邊,手機在兜裏震了震,拿出一瞧,是陸明啓的信息。

宛忱站了很久,腿腳有些酸楚,繼而蹲下身,兩只眼睛死死盯着宛勳的照片。石板之下的空間裏,左側被填的滿當,右側還空着,那是宛忱母親留給自己的位置。

談城就這麽一直望着宛忱,那人站着的時候就覺得瘦杆一樣,風一吹能散,此刻蹲下,肩背線條凸顯,更覺身上沒什麽脂肪,完全單靠骨架子撐起薄薄一層皮囊。

周圍熱起來的時候,宛忱悶頭往胳膊上擦了擦眼睛,劉海向兩邊支楞着,半張臉埋在臂彎下,呼吸平緩穩實,情緒起伏并不大。他側過頭看了眼談城,尋到一絲慰藉,吸了吸鼻子站起身,輕聲對照片裏的人說了句:“放心吧,我過得很好。”

談城看着那人朝自己走來,伸手将人接到自己身邊,單臂環在他腰間,用力摟了摟。宛忱拿過紙糊的別墅,和他一同往坡下燒東西的壁爐走去,滾滾黑煙順着煙筒升空,寄托的全是故人思念。

爐前地面撒着幾根粉筆,宛忱拾起一根往深色牆壁上寫了三個字“老爸收”,用鐵叉攪合兩下帶着火星的枯草,火勢漸大時,将紙別墅扔了進去。

忽地一團烈火燃起,宛忱退後兩步,眼中躍出兩簇紅色。他和談城并肩站在一起,注視着火尖噴出的濃煙,半晌,開口道:“我爸是在我生日那天遇害的。”

談城想過宛忱的父親可能是死于疾病、車禍又或者是別的不可控的天災,唯獨沒想過是死于人為。喉嚨卡緊,注視着身邊人一雙明亮的眼睛,又聽他道:“搶救了半個月,都盡力了,還是沒挺過來,兩年前的今天離開了我。”

聲音很柔,很輕,很像一個故事的念白,仿佛事不關己。這兩句話宛忱說的輕松,心裏也真實的澄亮,他對上談城的目光,釋懷的笑着,鄭重其事道了聲“謝謝”。

“有什麽好謝的。”确實,談城只覺得榮幸。對方終于主動向自己吐露心事,讓他能往宛忱身前再近一步,像一口郁氣咳出了肺一樣暢快,覺得開心,滿足。

“當然要感謝。”宛忱迎着暖陽,臉上落滿橙黃色的光:“是你讓我人生中的這一天不再充滿悲傷。”

不再是養在心裏的刺,不再被餘下絢爛的時光孤立。

壁爐裏的火勢漸小,逐而熄滅,餘下灰燼。風起了又落,烏鴉低旋着飛遠。

談城沒理解,回程時才問:“九月一號除了是你父親忌日,還是別的什麽日子嗎?”

宛忱靠在他肩膀有些瞌睡,聽見這話很輕的點了點頭:“一年前的今天,我遇見了你。”

他從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個人在他不願面對、回憶、掙紮的日子裏闖進他的世界,明明挂着一臉不耐煩,卻還要領他去自己的店鋪選紙錢。明明可以不管不顧身外之事,卻大方的說要給逝去的親人捏個紙別墅,希望他在那邊過的舒坦。明明三十塊錢很重要,認認真真記在了本子上,卻特地花時間等在學校門口一下午,只為說一句“不用還”。

談城身上有太多就連他自己都覺察不出的善意,宛忱清清楚楚的感受着,一點點收進心裏揣着,被他這份不自覺表露出來的真心裹得安逸溫暖。

作者有話要說: 抱拳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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