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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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第一人民醫院的時候,談城手上的細小傷口已經結痂,左臂淤青漸黑,無感疼痛。他沒再和宛忱說話,對方的眼底一直漫着片紅,生怕自己口不擇言打偏了球,更讓他擔心了。
即便是晚上,主樓裏的人也依舊不見少,大多不是來看病的,而是排隊等床位的患者家屬。亮如白晝的大廳裏,隊尾筆直延伸向樓層門口,中間支了幾張簡易折疊床,有的索性就于此過夜。
宛忱望而卻步,慌張的尋找挂號窗口,談城想跟他說別着急,又想多看幾眼他擔心自己的樣子,心裏暖的不行。
兩個人正拿着手機掃碼交錢時,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談城?”
是費鳴。
談城見他穿一身白大褂,估計今天是個晚班,禮貌沖他一點頭,顯出些生分。費鳴沒在意他的表情,盯着他左臂上的淤青皺眉道:“受傷了?”
“一點小傷,不要緊。”
“來我診室給你看看。”
沒想答應,宛忱卻先一步跟上那人,談城無奈,只得一并跟了過去。
“你一耳鼻喉科的大夫,還會看骨科?”
“這行幹久了,什麽都會點兒。”
這是電梯裏僅有的兩句對話。費鳴的診室在三樓,相比大廳冷清不少,過了好幾扇大大小小的門,拐了好幾道彎,宛忱跟在他身後,看他腳下生風,有些心急的推門而入,帶好口罩打開探照燈沖談城招了招手,突然明白林裴為什麽會如此執念這個人。
感覺非常可靠。
他坐在診室外的藍色塑料椅上,揉搓沾在手心裏的灰,時不時擡眼看兩下談城,每看一眼都覺得順心,像得到了慰藉一樣舒服。沒過多久探照燈便關上,費鳴站起身打開身後的櫃門,拿出酒精和碘伏。
“骨頭沒傷着,其他都是小問題。”說着,把聽診器挂在脖子上,沖外面靜候的宛忱笑了笑:“診室留給你們,我去查房,走的時候順手帶上門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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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廊的白熾燈盡數亮着,便顯得屋裏的那盞有些暗了。宛忱走進去把門掩好,裏面的空間并不大,一眼無遺。标配的棕木桌和臺式電腦,一張折疊單人病床,有簾子做隔擋,除此之外就剩個孤零零立在牆邊的白瓷洗手池。
談城正拿着酒精往自己手心裏倒,被宛忱一把奪過去,捏出兩根棉簽,細致的先将結痂的血漬沾去,再換酒精一點點擦拭幹淨。
“哎,癢。”談城本能的縮了下手,看了眼宛忱嚴肅的表情,咂吧下嘴又乖乖送過去,無辜道:“真的癢。”
宛忱不依不饒,還往他手心裏吹了口氣,談城嘶了一聲,咬着牙低頭默念三遍“冷靜”。
清理好傷口,收拾好零碎,宛忱坐在費鳴的辦公椅上與床上那人對視一眼,知道他有很多話想問卻又顧及自己的心情憋着不言,于是拿出手機,點開通信錄,撥通了其中一個人的電話。
談城不自覺往屏幕上一瞟,對方的名字叫做“穆歆雅”。
“嗯。”宛忱站起身靠在窗邊,摸着那盆開的旺盛的富貴竹,飽滿的枝葉綠的濃烈,觸感嫩軟。
“你最近接的什麽案子?”看着窗外高架橋上霓虹連成的光帶,宛忱開口問道。
談城愣了一下,擡起頭看向他,緊接着又聽道:“我今天被人跟蹤了,估計是跟着你過來的。”
聽筒裏傳來穆歆雅調高音量的喊聲:“傷到你沒有!”
“沒有。”宛忱轉頭和坐在病床上的人對視一眼:“談城把他們都打跑了。”
對方明顯松了口氣。長時間的停頓後,伴随着筆尖點桌的聲響交代道:“一個離婚案,被告是個混黑社會的男人,律所間推來推去沒人敢接,我看他老婆身上成天挂着傷,實在可憐,就接了。”
“你看誰都可憐。”宛忱語氣雖硬,像在埋怨,神情卻很溫柔:“怎麽就不為你自己的安危考慮考慮?”
“我配嗎?”穆歆雅順嘴滑出一句,啧了一聲,話鋒立轉:“能拿到他們威脅你的監控視頻嗎?”
“怎麽,你還想拿你兒子的遭遇當證據啊?”宛忱笑了笑:“什麽媽。”
“我是什麽樣的媽,你就是什麽樣的兒子。”穆歆雅打趣完也笑了,換了副為人母的慈愛口吻,言簡意赅道:“幫我感謝小城,謝謝他保護你。”
“嗯,多注意身體。”宛忱三言兩語收尾,剛想挂斷,又聽女人喚他一聲,手機重新移回耳邊:“怎麽?”
“去看你父親了嗎?”她問。單從聲音裏就能夠聽得出穆歆雅問的很艱難,仿佛觸到深埋進心底的痛楚,本能的排斥,害怕提及,不願面對,又渴望聽到關于他的丁點消息:“幫我帶話了嗎?”
“看了,沒幫你帶。”宛忱撩了下劉海,眼神有些暗:“那點時間我想說的還說不完呢,沒空幫你帶,有本事自己看去。”
“什麽兒子!”
“什麽兒子什麽媽,挂了。”
宛忱把拿電話的右手夾在左臂下,抿了抿嘴,伫立在窗邊安靜的遠望崇明夜景。屋子裏靜的落針可聞,談城始終保持沉默,認真聽着,視線一直死咬着宛忱不肯移開。
那些混混是尾随穆歆雅來的崇明,從宛忱和她的交談中可知他們的目的是想恐吓宛忱從而達到威脅穆歆雅,讓她撤消離婚案件主理人的身份。談城聽明白了,也明确意識到他為什麽總是帶着口罩,也終于清楚,宛忱為什麽會是一個人生活。
沒有哪位母親能夠忍受自己的職業會給孩子帶來巨大的風險,所以她離開了宛忱。穆歆雅的同事曾問過她為什麽不接手一些比較容易處理,不會引起任何紛争的案件,她的回答是,那這個社會的天平将永遠是斜的。
姥姥在世時,也問過穆歆雅,為何不可為了家庭放棄如此危險的工作,為何一定要固執己見,涉足社會的至陰面,給家人帶來災難,并已經為此付出了代價。穆歆雅的回答仍是一句話,如果我因害怕而放棄,代表默認後悔自己選擇的路,可我沒選錯,更沒做錯。
穆歆雅是個律師,在法庭上是常勝将軍,國內十大傑出律師之一,在業界聲名威望。她接案子不看報酬,不看難易,只關心一點,是否能為真正需要幫助,手無寸鐵的人盡一份力。
有人說,律師憑一張利嘴,能把白的說成黑的,黑的辯成白的,穆歆雅做得到,卻不稀罕做。她大學畢業的演講同樣只有一句話,“我不是聖人,但我所信奉的東西必須守護真正需要它的人。”
她有能力,有實力,更有善意,那些自以為錢能買通所有的小人,遇到穆歆雅,就只能斷送僥幸。這讓她有了不少仇家,也因此無法一直陪伴在宛忱身邊,避免給他帶來禍端。
“我媽讓我跟你說聲謝謝。”愣神半晌,宛忱開了口,聲音軟了下來,表情已然恢複平靜。
談城笑了笑,有點害羞的摸着後頸:“那你說吧,我聽着。”
“謝謝就免了。”宛忱垂下胳膊,緩慢朝他走近,把目光投到他臉上,繼而下移,輕聲道:“給個謝禮吧。”
說完,雙手捧起談城的側臉,俯身吻了上去。
觸到的那刻,談城過電般往回撤了下身子,但很快又挺直迎着,認真感受這個吻的力度和味道。光線被宛忱嚴實蓋住,他的臉是暗的,微阖的眼睛卻澄澈明亮。他站在談城兩腿/之間,身上的衣料貼的很近,但身體依然是遠的。
依舊是簡單的觸碰,只是時間拉長了而已。宛忱臉上微微泛着紅,即便逆光談城也看的清清楚楚。他太好看了,平時的面色顯出股不怎麽健康的白,此刻透出來的,分明有種叫人欲/罷不能的意味。
談城擡手覆在宛忱後背,将他帶到自己身前,用力摟緊他。兩個人緊實的貼在一起,呼吸揉作一團,聞進鼻子裏的消毒水味都帶着一絲甜膩。談城雙腳落地,從床上站起身,與他平視,看着宛忱瞳眸裏的自己,這一刻他突然想溺死在他眼裏。
這份情在心裏紮的有多深,談城怕是現在才真正感覺出來。
吻開對方的唇瓣,舌尖輕輕勾挑,撫碰每一顆牙齒每一塊軟/肉。宛忱嗯了一聲,想喚他名字,談城沒給他機會。彼此背後均漫出一層密汗,仍不忍就此分開,溫化開蘊在心裏的深情蜜意,慢慢溢上舌尖。
口腔裏是滿滿的甜。
宛忱抱着他,偏開頭,下巴放上他的肩窩,側臉聞着他身上淡淡的煙味。以前他很不喜歡這種味道,覺得悶嗆刺鼻,可置于談城身上,就覺得像是擾亂心緒的迷疊香。
胸腔抵在一起,心跳同律。
談城往他脖子上蹭了蹭鼻子,笑了一下,竊喜、激動、亢奮,無數可以描繪愉悅心情的詞語揉進血液裏,抱住宛忱的那雙手臂輕微顫動着。
“怎麽了?”宛忱在他耳邊問,熱氣呼在耳畔,談城靜了靜心,莫名紅了眼底。
“只是……沒想過,會有這麽一天。”他的音量很小,小的連自己都聽不清。
宛忱松開他,稍稍往後退了一步,勾着嘴角很正經的清了清嗓子:“雖然從來沒有正式問過你,但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談城忍俊不禁的移開視線。
“談城。”宛忱同樣忍笑看向他:“可以請你做我的男朋友嗎?”
腮幫子鼓了鼓,拼命壓制住劇烈的心跳,談城單手握拳放在頸下劃了劃,是個有些局促和緊張的動作。關系若是就像之前那般順其自然,沒有明确的界線,興許不會在自己灰白的人生畫卷中添上重彩一筆。可真正在對方口中聽見明晰關系的那個稱謂,猛然間,談城說不上來心裏是什麽感覺。
太刺激,太膽怯,想要得到,亦害怕失去。
“我吧。”等了半天,他才躊躇着開口:“我可能,不是,我肯定是……配不上你的,我知道。”
還想醞釀更多的話,被宛忱噗嗤作響的笑聲沖亂了思路。
“不是,你笑什麽,我這兒正嚴肅呢。”談城提了口氣,發現話到嘴邊竟然不會說了,又過去好一會兒才支支吾吾吐露出幾個字:“我一、一流氓混混……”
宛忱雙臂交叉端在胸前仍就是笑:“我給你縷縷啊。”
兩人的距離不近也不遠,中間夾着溫熱與明晃的光。宛忱深深的望着他:“我喜歡你,不管你是在貶低自己還是擡高我,這都無疑是拒絕這段關系的理由。”
“所以我也可以這麽認為。”宛忱條理清晰逐一說道:“你覺得我在高處,配不上我,那反過來不就是你在低處,我配不上你嗎?”
談城吃驚的看着他:“卧槽,你們藝術家的思維方式真的是……”
“無法反駁。”宛忱接話,繼而再次向他靠近:“你可以把任何事情都做事無巨細的考慮,除了感情。”
“給我個機會。”宛忱的眉眼彎着抹讓談城舒心的弧度:“行嗎?”
“話都讓你說了。”談城吸了吸鼻子,紮進他懷裏,宛忱用下巴蹭了蹭他一頭有些長長的頭發。
“還有疑議嗎?”
“不敢有。”
“那是不是可以繼續剛才的事了?”
話音未落,談城就聽見響在頭頂上方的清脆拉簾聲,陰影圍了過來。随之一同而來的,是比之前還要熱烈且深沉的吻。
作者有話要說: 抱拳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