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3

太宰治。他想。竟然是太宰治。

非常好笑,闊別五年的老朋友,真正相遇了之後竟然一句客套話都說不出來。該稱呼老朋友嗎?有那麽幾秒中原中也腦裏有一萬只飛翔的鳥扇動翅膀,與他人久別重逢後該有的寒暄都被拍打到了看不見的角落。他該說什麽?這是五年以後了,五年前的這個時候他乘坐飛機,看着舷窗外的景色越來越遠,直到被雲徹底蓋住;五年後雨傘的水幕遮了一半他的視線,所以太宰治的臉都有些看不真切。司機舉着傘,他站在傘下,太宰治站在離他兩三米遠的地方,他看着他,帶着點笑意的。他愣了許久,這些年他很少在與人對話中愣那麽久,太宰治沒有傘,所以他的頭發有些濕,黑西裝的肩沾着水,有一滴淌下來。

你怎麽回來了?他幹巴巴地問出口。

問出這句話以後他覺得有些好笑,因為他也回來了,或許說,他才是最先回來的那個,比太宰治更早。他在去往京都四年以後回到了這座終年下雨的城,當然這背後的緣由與後續都是更複雜的事。中原中也覺得自己的視野被雨朦胧地看不清一切,倒是太宰治走了過來。

他下意識地想退讓一步,但腦中轟然浮現的是自己現在的身份,于是站住了沒動。太宰治走過來,接過了司機手裏的傘。

我來吧。他說。

太不真實。

太宰治走在他邊上,司機默默地跟在後面,參加葬禮的人流還在各自寒暄與客套。中原中也心裏推演出了幾十個他們可能會有的對話,然後又把它們通通抹去。太宰治更陌生了,如果說原來他就很陌生的話,現在的他更是因為五年的分別而平添不熟悉。太宰治比十七歲高了一些,十七歲那年他們都穿着高中制服,現在他們都穿着莊重的西裝,他的頭發長了,棱角更是分明,鼻梁高挺,眉目濃墨重彩,倒是眼底那份氤氲的神色沒有變,叫人猜不透看不穿。他們就這麽不緊不慢地走着,也沒人開口說要做什麽。中原中也想着五年後他怎麽突然好心起來,還會幫他撐傘?

你是去年回來的吧。太宰治終于說。

來了。他下意識心頭一凜。果然是有後文,他一開始就覺得太宰治與他的攀談果然是有別的目的,畢竟這個人是一個騙子,八年前是,五年前是,現在也一定會是。照理說青澀時代的戀人在這種場合應該視而不見亦或是轉頭就走,兩人再不相會,這樣就能把糟糕的過去永遠地變成過去。但可惜他們不是戀人,他們只是擁有着特殊的不可告人關系的鄰居、同學、或故人。太宰治知道他的太多事情,自己最難堪與無助的經歷都與這個人不可分割地緊緊聯系在一起,埋葬他等于埋葬秘密與壁櫥裏的森然人骨。太宰治的袖口微微挽起一些,舉着的傘的角度略微有些傾斜,他的手倒是沒有太大的改變,白皙修長,五年前它接過前排傳下來的紛飛空白試卷,五年後它握着傘柄,骨節熟悉得頗另人懷念。

是呢,一年前。

他頓了頓回答。

其實中原中也以為自己會在京都呆很久,總之不可能會只有四年,但事實卻确是只有四年。在他即将畢業的那一年家主突然離世,他拿着法語課本下課,卻看見紅葉出現在他獨居的公寓門前。紅葉舉着傘望他,說你得回去了,所以他不再是在京都念書的學生,而是已然成為名正言順的新一任家主。學校教詩歌與哲學,物理與宇宙,如何闡述論據與翻譯章節,但不會直白地講述人情世故與勾心鬥角,這些都像是雨夜裏咆哮的風,在他開窗的那一刻,肆無忌憚、但又是鋪天蓋地地一一展現。

那天他頂着滂沱的大雨回到了這座城,連那本課本都沒來得及放回書櫃。飛機在雨中劇烈搖晃着飛行,他在颠簸中心神不寧,思緒混亂,直到落在他闊別已久的帶着土腥味的濕潤地面。他渾身濕透,狼狽地像流浪的旅人,推開那扇沉重的大門卻用足了力氣。他踏過熟悉又陌生的木質地板,水沿着他的頭發滴下來,落在地上,落在紅色舊木的縫隙裏,也落在雪白的蓋住生氣的床單。窗外是橫貫天幕的閃電,從上到下折成驚豔的角度,把整幢宅子、和他蒼白的臉照亮。

白布遮住逝者的面龐,帶着秘密與聲望蓋棺落定,而中原中也就在喪鐘敲響的清晨成為了衆目睽睽之下的omega家主。最初他步履維艱,幸而紅葉一手支持着他,他迅速整理遺留的所有文件,鎮定地不像是這個年齡的後輩,一切都從無序到有序,從零散到規整。觊觎龐大遺留産業的人着實數不勝數,四面八方自稱血親的陌生人紛至沓來,平日裏虎視眈眈的各路人馬更是争相盼望分一杯羹,色調沉重的老宅一時間門庭若市,在來客口中似乎誰都成了死去家主生前所信賴的人。龐大的家業與財富盡落一名omega之手,小兒懷金于鬧市,當中原中也穿着未能脫下的黑衣,神情略帶疲憊地坐在大廳時,應付的是來客赤裸裸探尋的目光與別有深意的詢問,某位遠親拐彎抹角地問他有結婚的打算嗎?他頓了頓,說沒有。

可是你是omega。對方欲言又止。Omega終究不能支撐太久,還是找一位信任的人盡快締結婚約才是。

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中原中也心頭的火苗開始在原野裏蔓延,就好像七歲那天他聽到來訪的客人說omega終究是會被一個alpha支配,而他只能躲在窗簾背後,抓緊那點布料,迷茫到不知如何反駁;好像九歲的他站在燦爛卻冰冷的豔陽天裏,太宰治甩開他的手,他猛得撲過去和他扭打在一起,對方的眼神冷漠寡淡,又充斥諷意;又好像他回到了四年前那個熟悉的充盈着青春期荷爾蒙的教室,老師問他是否身體不适,他站起身,背後是太宰治,他在窗外淅瀝的雨聲中說我想去醫務室。他記得那股味道,帶着青草與樹木的氣息,和現在一模一樣,他站起身,窗外又開始打雷,窗簾舞動,庭院裏植株的影子落在地上,陰影纏繞又錯節,滿室萦繞雷雨天特有的濃重低氣壓。這個時節每天都是斷斷續續的暴雨,夜半的雷聲能讓人無法安眠,似乎哪裏都沒有變,雨季是原來的雨季,老宅是原來的老宅,就連那點嫌惡也是原來的,甚至比原來更讓人生厭。

不勞您操心,他禮貌地說,我會守好我的東西。

他記得當時遠親的臉色,正巧一個驚雷劈落,盤龍般的閃電把昏暗的滿室照亮,而他恰好站在窗邊,那一刻開始他不再是個失去頂梁柱、還未畢業就被迫歸家的京都學生,他成為了真正的家主,他擁有了同齡人所沒有的財富、地位,以及永葆腦內的危機。

我很遺憾。太宰治說。

他知道家主去世的事情,中原中也想着,兩家對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也算是見證了彼此的長大,而去世的那位一向很欣賞太宰治,原因無非是鄰居家的孩子擁有着自己繼承人所沒有的優勢性別。提起死亡的話題太宰治的眉目裏倒少有的流露出了一點惆悵,中原中也瞥了他一眼,無法肯定這點惆悵是否真實。太宰治比以前更深了,如果十七歲的他是一潭不見底的池,現在的他更讓人捉摸不透。他們走到中原中也的車前,司機上前拉開門。

你為什麽回來了?他想了想,還是問。

他猜不出理由,其實在京都的幾年來他也并沒有太多太宰治的消息,中原中也回去的次數不多,兩人學期的時間也沒有對上,所以确實從未會面。每當他與親人相聚,從當時還未過世的家主與紅葉的口中倒是能零零碎碎地得到鄰居的一點信息,比如太宰治在東京讀書,但完全不聽從家裏的安排雲雲。他想着自然是這樣,太宰治怎麽會是安心聽話的人,十七歲之前他一直披着安分乖巧的皮,從遠離這座城市開始他自然就能露出他騙子的本性。中原中也惋惜于為什麽以前從來沒有人意識到太宰治一直在說謊與扮演一個乖小孩,看透他的本質的只有自己,但他很快醒悟為何他能看透太宰治,理由即是他們都是一樣的人,他們擁有着幾乎相同的不安分躁動,以及幾乎湧出嗓子眼的野心。

太宰治偏了偏頭,一副想說又不知從何說出口的樣子,司機倒是沖他示意了一下,中原中也立刻意識到纏人的人又要到來。那位糾纏了他将近兩個月的表親走到他面前,她胸前簪着白花,恰好地走來,擋在兩人之間。太宰治舉着傘的手擡得高了些,他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但很快神色如常。中原中也留意到了,但他無暇細想,表親開口。

來我家坐坐吧?這位心思深重的女家主和顏悅色。英樹很想見你。

英樹是她的孩子,一個懦弱無能、在母親蔭蔽下長大的Alpha,一個她試圖用來吞并他人資産的道具,中原中也不想見他,亦或是她,與其在這門口與表親、或者是表親家急于聯姻的Alpha糾纏不清,他寧可繼續進去繼續祭拜棺木裏死去的長輩。無奈這位伊野尾家主從來手腕狠辣,她悄然擋着中原中也的路,眼神銳利,表面的慈愛中透着內裏的威逼利誘。她橫檔在前,中原中也卻沒法說出任何不夠禮貌的回絕之辭,即便他心中不快。因為他依舊太過年輕,伊野尾是長輩,現在他手上擁有的三分之一産業,都無法逃脫地與這位女家主的家業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非常抱……

他的話音還未落,倒是太宰治先開了口,他往前一步,恭敬地對伊野尾行了個禮。他是Alpha,誰都看得出來,太宰治的信息素向來兼具柔和與銳利,他能暖如春水,也能鋒若刀尖,更多的時候他散發着雨後清晨草木的水氣氤氲,讓人眼前模糊又清晰。初次見面。他倒是自顧自地自我介紹起來。我叫太宰治。

伊野尾自然知道這個名字,名門世家一向都會博得關注。她狐疑地望着中原中也身邊突然出現的Alpha,比起太宰這個姓氏,他的性別更讓她恐慌。中原中也是Omega,是她觊觎已久的待宰羔羊,他的背後是豐饒的財富與龐大家産,而這些在未來将會屬于她的兒子英樹,當然也會屬于她。她用帶了一絲敵意與探究的眼神望了太宰治一眼,這個清俊的青年卻無視了她的探尋,他低下頭,靠近中原中也。

他們之間的距離只有幾厘米,呼吸可聞。

我晚上來找你。太宰治溫柔地說,他吻了吻他的唇,像雨點落在草葉又滑落。

中原中也接受了這個吻,太宰治轉頭離開,伊野尾幾乎是憤怒又失望地目睹了這一切。中原中也在心裏大笑,太宰治,他要笑出聲了。在大悟與愉悅中他心想,這果然還是五年前的太宰治,甚至更嚣張,比誰都聰明的騙子,也比誰都知道怎麽雲淡風輕地讓人惱羞成怒,就像現在幾乎燃燒起來的伊野尾一樣。

告辭。他面不改色地朝伊野尾鞠躬。

黑車啓動,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雨幕裏。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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