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4
他坐在客廳發呆。
紅葉不在,她在昨天趕往外地的産業确認一系列文件,此刻并沒有在老宅。中原中也坐在沙發上,對面是正襟危坐的伊野尾。中原中也曾經想過自己在做家主的時間裏與年長者差在哪裏,後來得出結論可能是差于那點威勢,這點威勢來源于時間的歷練,而他尚缺。伊野尾穿着套裙,雙腿疊起,用嚴厲而且明顯不快的目光注視他,那點目光裏有難以置信與些微的憤怒。中原中也想着她會怎麽開口,然後她确實開口了。伊野尾不怒自威,雖然維持着面上的和藹,說話的語氣卻着實冷了幾度。
是那位先追求你的嗎?她問。
中原中也腦子裏轉了幾圈。伊野尾是聰明人,自然明白剛才自己被擺了一道,在葬禮前發生的事情太突然,她在淩空出現一名alpha的震驚與憤怒中沒有做出最好的回應,所以倒是給了他一點準備與喘息的時間。中原中也知道這件事情自然會穿幫,伊野尾只要回去随便打聽幾句,就可以知道太宰治五年以來從未踏回過這座城一步,東京與京都相聚三百七十公裏,并不遠,但他們在五年內沒有任何聯系,一句話能夠是謊言,一個吻自然也能是。中原中也自任家主以來并沒有在明面上忤逆過伊野尾,這算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她微微提起嘴角笑了笑,似乎在看他會怎麽回答。
我們曾經是同學。他換了個方式回應。
同學。她拉長了這個詞。可我聽說你們關系并不好。
确實不好,他在心裏說。紅葉不在,現在是他與伊野尾的單獨對峙。中原中也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也明白有些話自然會被攤開說,伊野尾沒有更直白已經是她非常客氣的表現。我們是鄰居。他說。過世的先生很喜歡他。
中也。她改口叫了他的名字,話語裏試圖散發出來自長者的和藹親切,她沒有對同學亦或是鄰居亦或是哪個角落淩空出現的戀人這件事情再追問下去,也許是因為她覺得毫無必要,她換了個語氣,用更耐心的方式諄諄善誘。
他不是最好的選擇,你現在背後的東西意味着很多,如果那位先生還在,我自然不會對你的配偶選擇做出什麽評價,可是你現在是家主了。
她頓了頓。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兀自低頭不答。
你現在背負的東西遠比你想象的多,做決定的時候更要衡量整個家族的得失。她笑了。我不是沒去了解過剛才的那位,太宰家最小的兒子,長子随父從政,次子從醫,三子經商,而他看不出出挑,在東京的履歷也不好,何況老幺能拿到什麽?以後他頂多能拿到一筆數目不大的錢,而你需要那筆錢嗎?外地賣一棟廠房拿到的錢,就是這位小兒子的全部價值了。你怎麽看?
他依舊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還年輕,但是有些事情确實應該今早定下來,你不該任性了。伊野尾起身。更好的選擇一直都有,中也你向來聽話,也是知道的。
英樹嗎?他終于發聲。
伊野尾笑了。英樹是個好孩子,他确實會成為最适合你的伴侶。
她似乎不打算再繼續了,也許是因為自己已經把利害關系闡述地夠簡潔扼要,所有的利弊一一列出,甚至還對從天而降的alpha進行了分析。她滿意地看着中原中也垂着頭不再搭腔,而她篤定中原中也不會反駁她的最大原因即是兩家共同投資了某項目,明天她會和中原中也一起前去簽字,如果他再用執拗的反駁惹惱了她,她大可以選擇不出席明天的簽字,到時候中原中也便會是來道歉的那位。他果然沒有反駁,話已經清楚地說完,于是她起身準備離開,中原中也把她送到門口,外面如剛才的葬禮一般潮濕,明明只隔了兩三個小時,天色全是驟然暗下,烏雲黑壓壓蓋在天空,陣雨将至,頗有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覺。
我走了,明天見。她像個稱職的表親,拍了拍他的肩。
他行了禮。看秘書為她撐着傘,伊野尾穿着套裙,挺直了背走進雨裏,她尖細的鞋跟踏進積水的淺窪,液體四濺,背影頗有勝利者趾高氣揚的意味,即便她之前才挫敗了一次。中原中也攥緊了拳頭,在她的背影消失後啧了一聲,轉身回去。
中原中也覺得非常好笑。
他走到閣樓,推開那扇好久沒碰過的門,門把手轉開的那一刻潮氣撲面而來。灰塵和水珠融合,嗆鼻地讓他咳嗽了幾聲。這個閣樓确實很久沒有人來,他叫人定期打掃,但自己卻沒有踏足哪怕一步。閣樓和五年前自然是毫無區別,連裏面的擺設都沒有動,窗戶關着,卻沒有鎖。場景太熟悉,所以他甚至能回憶起太宰治從隔壁樓房通過這扇窗子跳過來的樣子。都說學生時代的很多事情都會慢慢淡卻,但他卻覺得那些荒謬的事情比什麽都清晰。他站在窗邊看向外面的陰幕,又是同樣的雨天,曾經他在回家路上與太宰治擦肩而過,在身後比劃出數字告知了時間,然後他就躲過紅葉與用人,悄悄地溜上閣樓。太宰治打開隔壁的窗子,跨過房屋之間的縫隙來到這個狹窄的房間,外面一般都在下雨,所以鄰居深色的頭發往往沾着水珠,觸手一片潮濕。他會踩在木地板上,與他沒有感情地擁吻。幾年都是這樣。
其實剛才伊野尾評價太宰治的時候,中原中也卻有一種獲勝了的僥幸感。他是Omega,太宰治是家主一直欣賞的Alpha,而現在他是下一任家主,太宰治卻成了伊野尾眼中沒有任何高看價值的人,alpha身份不金貴,名門姓氏也不重要,太宰治在她眼中甚至不如偏遠地區一棟市價不錯的廠房。而從小到大太宰治向來頂着優勢的性別,擁有着中原中也所豔羨的一切,但現在看起來他似乎也沒有那麽幸運,可能是因為人人都有自己所擁有的東西,以及永遠不可能有的東西。他奢望太宰治的性別,痛恨自己不是能走得更遠的alpha,而太宰治又在奢望着什麽?
他低着頭正思考,恍惚中卻聽到有人敲了敲閣樓的窗,起初他以為他将回憶與現實混淆,但當他擡頭的時候才看見是太宰治,現年二十二歲的太宰治與十七歲沒有什麽差別,用指節扣了扣玻璃,他有些驚愕,但随即開了窗。打開窗的一瞬間水汽撲面而來,合着幹脆利落的風,帶着雨聲的喧嚣噪聲。太宰治身量修長,他從那個窗戶過來,踩在地板上。中原中也覺得有些尴尬,畢竟被人看到自己五年後還呆在這個滿是荒唐過去的閣樓裏沉思并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太宰治摸了摸鼻子,似乎也有些不習慣久年不用的閣樓的黴味。她來過了?他問。
中原中也有些警惕地眯了眯眼睛。
太宰治竟然噗嗤一下笑了出來,說我說過我晚上會來找你的吧。
他愣了,他沒有想到那不僅僅是一句替他解圍與成心激怒伊野尾的話,而是一個确實會兌現的許諾。時隔五年他們正經地又站在了這個閣樓裏。什麽事?他遲疑地問了一句。
你讨厭她嗎?太宰治說。
中原中也覺得他在明知故問,如果有什麽事情在阻礙他與伊野尾撕破臉皮,那必定是兩家息息相關的利益。他不能讓家主多年的積累毀在自己手裏,利益在所有事物裏占優先,所以他不得已地開始為人所牽制。想用聯姻獲得他手中東西的人太多了,伊野尾無疑是其中獲勝概率最高的那個,Omega會在25歲前成婚似乎是個不成文的規定,名門世家往往更早,一位有着尊貴姓氏的Omega往往在成年之前就已經被決定了成婚的對象,如中原中也這般的也确實算少數,一方面是由于他從來都不是任人宰割與逆來順受的性格,另一個原因自然就是家主的早早過世。沒人能做主這件事,于是各路表親紛紛毛遂自薦,中原中也是金磚,是産業,是財富,是所有人觊觎的身帶地位與錢財的弱勢omega,誰不想推出自家的alpha?最有權勢的最先說話,于是開口要做主的便是伊野尾,最難處理的也是伊野尾。
你說呢。想起這件事他的情緒自然不會好,剛剛在客廳伊野尾的語氣無異于是威脅,以長輩
以合作夥伴的身份,表面關切,實則半強迫。而現在中原中也竟也有些幸災樂禍,太宰治自然不會知道剛才伊野尾把他貶至一文不值,如果太宰治知道了會怎麽說?會很懊惱嗎?中原中也皺了皺眉頭,然後立刻發現自己假設錯了,若懊惱的話便不是太宰治,他大概是會笑,然後出一萬個讓伊野尾後悔不疊的壞主意,他就是那樣的人,這樣一個滿肚子壞水的老幺,若是他真想,他能把伊野尾氣得站不起來。
他能把伊野尾氣得站不起來。
他差點跳起來,太宰治都被他突然的情緒波動吓了一跳,他在閣樓裏走了幾步,然後看向太宰治,他的眼神倒是認真。你……他說,你會在這裏留多久?
有事?太宰治反問。
中原中也心裏一片地豁然開朗,他竟然找到了對付伊野尾的辦法,這方法讓他亢奮,最好的結果是他永遠都不會再受伊野尾的挾制,最差也只是維持現在能拖就拖的原樣。如果說有什麽讓他懊惱,那麽便是他的人生就像一個反複與循環,七年前他尋求了太宰治的幫助解決自己的發情期,他們維持了秘密的關系三年之久,而現在他竟然又需要太宰治的合作,太宰治仿佛是他逃不開的一個死結,但卻是關鍵的死結,能讓他一勞永逸,永遠站穩腳跟。
他蹙着眉頭,但眼神發亮。
我知道有點唐突,但我想請你幫個忙。他說。
太宰治微微偏着頭看他。其實我也想請你幫個忙。
他一窒,也不知道為什麽,他竟然直覺地知道了太宰治想說什麽,好像時間又回到了他在長廊上叫住太宰治的下午,一樣的雨天,一樣的人,穿着制服襯衫的太宰治拎着書包回頭看他,而現在穿着黑西裝的太宰治坐在窗臺上,他的頭發因為穿過雨幕有些潮濕,棕色的發尾帶着水珠,落在肩上暈開一小片。他心思重重地開口,我需要你和我訂婚。
啊,真巧。太宰治笑了。我也想說這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