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3
伊野尾躺在床上,閉着雙眼,旁邊只有一個看護。醫院很寂靜,中原中也放輕腳步,一點點聲音都在空闊的走廊裏被無限擴大。他原本以為他能看見伊野尾英樹,但實際上病房裏空無一人,他走到病床邊,看見伊野尾戴着呼吸器,白霧時隐時現。
她兒子呢?他試着很自然地詢問。
家裏一團亂,少爺早就回去處理事物了。看護回答了他。您是?
他看着病床上的伊野尾,她已經失去了平時意氣風發又趾高氣揚的樣子,她不再是呼風喚雨的大家家主,也不是人人敬仰與畏懼的強人,現在的她褪去了華麗的外殼,頭發散落,露出了藏在一層烏黑背後的白發,臉色憔悴,像是一位再普通不過的這個歲數的蒼老中年人。中原中也在這一刻覺得很感慨,身外之物散盡後,所有的一切都呈現了它原本的樣子。樹倒猢狲散,牆倒衆人推,現在的伊野尾家已是衆矢之的,伊野尾英樹難當大任,眼看着偌大的家産落在無能而軟弱的Alpha手中,誰又不眼紅着,想來分一杯羹呢?
沒事,我就是來探望下病人。他說。
這場鬧劇始于他,也終于他。當他站在病床邊,看着已經沒有意識了的伊野尾時,他發現自己竟然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痛恨過這個女人,如果有更好的方式,他也同樣不希望事情發展到現在的态勢。但她殺了人,在她親手給丈夫注射下毒劑時,她應該想過最後迎接她的不會是好的結果。沒有什麽事件的真相會被永遠隐藏下去,披露兇手只是時間問題,如果說所有的一切都有因果輪回與報應的話,伊野尾已經得到了自己的惡報,她會在這裏躺一輩子,而她處心積慮想要保存與擴大的家産,将會全都取決于她的兒子是否有足夠的運氣和能力。
我先走了。他站起身。
您是……?看護起身,我一會可以和少爺通報一聲。
不用了。他走出病房。我就是來随便看看。
一切都已經結束。他坐在車裏,覺得這一個月宛若一場大夢,明明只有那麽幾天,但他經歷的突發事件已經比什麽時候都多,他望向窗外,難得的是個陰天,有小孩在街上奔跑,踩起地上的小水窪,水珠和歡笑聲一起四散。司機在開車,他坐在副駕駛座,忍不住閉上了眼睛。腦子裏亂七八糟的什麽都有,和上個禮拜不一樣,發情期的昏沉已經随着時間的推移慢慢消散,連着太宰治突然的臨時标記也在漸漸褪去。他身上太宰治的味道已經逐漸淡化不見,初标記的那幾天,就連嗅覺不甚靈敏的Beta都能嗅到那股清新的草木味道,好像在宣布所有權一樣,欺騙着所有見到他的人的五官。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後頸,那個咬痕在慢慢愈合,之前流過血的部位結痂、脫落,很快這個傷口會痊愈,最後一點屬于Alpha的信息素消退,太宰治的痕跡将從他身上徹底消失。
他沒來由地覺得有些不舍,他竟然會覺得不舍,連他自己也感到好笑與奇怪。他和太宰治的交易在某種意義上已經結束,他們各懷目的而聯合在一起,他是為了擺脫伊野尾的要挾與控制,而太宰治目的不明,現在他的目的已經完成,只要太宰治的目的也完成,他們就能說着合作愉快,然後一拍兩散。
他想着太宰治究竟要什麽,但他沒有答案,離那天訂婚宴已經過去了三天,太宰治沒有提出任何要求,這讓他疑惑不解。今天來看伊野尾是他一個人,既然目的達到,他也沒有必要再和太宰治将情侶演下去,出門前他遇到了太宰治那位工作忙碌、偶爾才回來一趟的二哥,兩人在門口禮貌地打招呼。對方問他去哪裏,他說探望一名病人,對面回答啊那讓我弟弟陪你去吧,他連忙擺手說不用,不用麻煩了。
怎麽能說麻煩呢。二哥笑得和善。以後都是一家人。
他在門口一愣,心裏覺得愧疚與難過,他确實在欺騙他們,因為自己的一己私利,從紅葉到隔壁的鄰居,他欺騙了那麽多對他沒有防心的人。或許太宰治無所謂,但他卻從骨子裏覺得良心不安,他匆匆地道別,然後盡力保持着自然地上車離開,心神不寧。
他想今天回去和太宰治好好談一談。
Alpha該告訴自己他想要的東西了。中原中也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在這整件事中,太宰治幫他的忙已經夠多,他配合了自己達成這場完美的演出,幫他打聽到伊野尾的各種舊事,雖然最後出了點差錯,但太宰治從頭到尾都是一個盡心盡責又稱職的演員。中原中也已經開好了支票,數額很大,而太宰治的幫助确實值這個數,他想着對方提出的條件,只要他能做到,作為回報,他都會盡力去做到,如果太宰治暫時提不出條件,那他就給出支票。勞有所獲,仁至義盡,各自相安。
司機幫他開車門,他下車,他想着怎麽和太宰治開口。正在思考的時候恰好看到太宰治站在門口,他停步,看向他。
不聊聊嗎。他說。
太宰治一點都不驚訝,他走向他,示意司機回去休息。太宰治在他詫異的目光裏自顧自坐進駕駛座,他問怎麽了,太宰治聳了聳肩,說我們換個地方聊吧。
他們已經五年沒有回到過這裏。
拐進某個路口的時候他就知道太宰治要帶他去哪裏,最後果然是他們曾經就讀過的學校。這裏承載了他太多不好的回憶,也保留了他最無憂無慮與青澀的時期。車停在某個拐角,他們都下車,門衛沒有太多阻攔,問了兩句以後也就放行。中原中也再次踏上這片地方,這裏既陌生又熟悉,五年了,學校的構造與某些建築早就發生了變化,牆壁被重新刷漆,操場被整片翻新,生鏽的杠杆也改頭換面,唯一不變的是露天走廊裏環繞着柱子生長的藤蔓,彎曲延伸,葉片翠綠,似乎點亮了整個陰天。
空氣也是熟悉的,帶着草木與這個年紀的人才會有的躁動與熱情。他們沿着曾經讀過的教學樓往上走,今天是一個休息日,教學樓空無一人。他還記得以前他們坐過的教室,于是徑直走上了那層樓,他推開門,看到教室的時候他有些欣喜,闊別許久的地方沒怎麽變,就連窗外的樹都是同一棵。
聊。他找到了自己以前的座位,沖太宰治擡了擡下巴。
太宰治坐在他背後,他們一直都靠窗坐,中原中也在這張幸運地沒有被學校更換的桌子上找到了自己刻的小抄,他轉頭看太宰治的桌子,上面一片空白,他想起他的鄰居從來都不好好聽課,自然也沒有什麽必要在考試前打小抄,太宰治趴下,就像他曾經無數次在課堂上睡覺一般。其實一切都沒有什麽變化,他們看起來也都顯得年輕,中原中也覺得如果現在他們再次換上制服,依舊能夠自然地坐在這裏,回憶都接踵而至,讓他有些恍惚。
你現在可以提你想要的條件了。他說。
太宰治沒有回答他,他趴在桌上,好像真的睡着了一般。他坐的椅子上有學生忘記帶走了一份試卷,他想拿起來拍打太宰治的頭,已經擡手又覺得這個動作太過親昵。在這時太宰治擡了腦袋,于是他的手正好握着卷起來的試卷,半懸在空中。
他尴尬地放下。
如果我說其實我只是想看看自己的能力,你會相信嗎?太宰治看他。
當然不信,他說。太宰治什麽都不需要,陪他費心費力地奔波一個月,這樣的回答他從不相信。但現在太宰治好像又在說真的,他注視着他。他仔細觀察着太宰治的瞳孔,他們離得那麽近,只有前後桌的距離,他還搖着前排的椅子往後傾,像是一對暧昧的放課後情侶。太宰治沒有移開視線,他就一直望着這雙鳶色的瞳孔,像水波一樣蕩漾漣漪。他向來是覺得太宰治的眼睛像不見底的潭水的,但此刻他又覺得他能看出點被刻意藏住的東西,那點情緒深深淺淺,好像要露出什麽,又好像遮掩什麽,他能感受到太宰治沒有說真話,但他又确實,從開始就找不出真正的答案。
其實原本是想提點要求的,但現在覺得算了。太宰治笑了。
我能辦到的都會答應你。他急促地說。
我要把戒指還給你嗎?太宰治突然問。
他一愣,然後猛然想起他們還戴着這一對戒指。演戲已經結束,訂婚本身就是虛假,戒指只是為了讓一切更加生動可信。從伊野尾倒地的那一刻起他們就不需要佩戴戒指了,但他這才發現他還戴着,指節上的銀白色閃着天光,皮膚與骨骼都适應了它的存在,金屬帶着體溫的溫暖。他看見太宰治也還戴着那個戒指,Alpha的手長得漂亮,于是素來很稱一切飾物,那是為他定做的,就熨帖地閃爍在他指上。
随便你,如果你不需要的話就賣掉……中原中也說這句話的時候竟然覺得有些難受,他不受控制地低頭,不知道這股難受從何而來,但它卻确實存在,也許藏在他身體裏的某個隐蔽角落,像被針紮了一下,隐晦而又一瞬而過。當然留個紀念也可以。他補充。
他不知道太宰治會怎麽回答,他想着那個戒指還挺值錢,有名的老工匠手工制作,可惜內壁刻上了名字,也許不能單獨轉手賣個好價錢,只能熔了,哦還有上面的鑽石,太宰治賣了它,至少可以花一個月。中原中也一時也不知說什麽了,他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太宰治久久沒有回答,于是他終于擡起頭,太宰治別過頭看向了窗外,翠綠的枝條沿着窗伸進來,水珠滴在窗臺上,與五年前一模一樣。
那就留個紀念吧。太宰治輕聲說。
他看不見太宰治的表情,只能看見玻璃窗外搖曳的樹枝。他也慶幸太宰治看不到他的表情,針好像在一直紮他,一下兩下。
為什麽?他心下茫然。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