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5

一切都像是過去的重演。五年前他們沒有道別,現在自然也不需要了。他今天沒有出門,他太累了,好像渾身的力氣被掏空一般。他原本想着一覺睡過整個白天,但當他閉上眼睛時,又久久睡不過去,他醒來了三四次,每次都轉頭看向窗外,天色由墨黑,到慢慢亮起來。他最後一次醒來的時候是六點,他睜着眼睛,明明困倦地不行,但他又失去了一切睡意,只能看着天色越來越亮,鳥鳴與蟬鳴混在一起。

他不知道太宰治是什麽時候走,其實他确實想去道個別,算是為他們這一個多月的相處做一個完美的結尾,他想着告別時他該說的話,他能說什麽?說一路順風……或是有空可以回來再看看?他不知道他的感覺從何而來,但他卻有股隐隐的直覺,太宰治一走,就一定不會再回來了。想到這裏他更是睡不着,于是走下樓,隔着栅欄他看見隔壁沒有什麽動靜,萬籁俱寂,只有風吹動草木的聲音。

他站在鐵栅欄邊上很久,然後覺得自己像是有病一般,他慶幸沒人看見他,于是立刻轉頭回去。中原中也心裏一團亂麻,他想着如果他真的遇到太宰治了,他該怎麽說,但思前想後又依舊什麽都開不了口,一開口就會洩露太多東西,求而不得的情感,兀自矛盾的掙紮,亦或是其他。回到房內的時候紅葉已經醒了,他坐在椅子上,對着空氣發呆。

他什麽時候走?他還是勉強問了紅葉一句。

應該是上午吧。紅葉嘆氣。你不去送他嗎?

他搖頭,覺得自己去了才是真的尴尬,其實原因大部分是因為他害怕。他從來不怕什麽,他敢和Alpha打架,敢在所有人面前孤注一擲,但偏偏這個時候卻連高中畢業女生去要一顆紐扣的勇氣都沒有。他換了一身衣服,努力保持平時的狀态。這只是普通的一天罷了,他想。

太宰治果然是上午走的。他聽到隔壁搬箱子的聲音,從窗簾的縫隙裏能注視到一輛黑色的車停在太宰家門口,他有些恍惚。他依舊沒有看見太宰治,他懷疑太宰治早就已經收拾完東西走了,鬼使神差一般,等意識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閣樓,那個本該鎖起來的閣樓。他站在窗臺,看着那輛黑車的後備箱被打開,有人把行李箱搬進去。

他覺得時間仿佛倒流了,沿着河流逆行,一直停滞在五年前同樣的一天。連天氣都是一樣的,陰沉的天空與壓得很低的積雨雲。五年前的他剛剛畢業,站在這個位置,看着太宰治坐上離開的黑車,而黑車沒有變,連場景也依舊如同從前,他從閣樓的小窗向外望去,看見搖曳的樹枝,還有黑車的後備箱被合攏。他看不見車裏的人,只能看見反光的車窗玻璃。有司機進了駕駛座,他覺得心口開始疼了,中原中也對自己說其實你來得及,你現在下樓,車子一定還沒啓動,你可以和太宰治說那麽幾句什麽,發自肺腑的真話……或是誠摯的告別。

他的腳仿佛定住了,他的心裏在咆哮着下去啊,他要走了,他也許真的不會再踏足這裏了,但他依舊沒有動。他只是從那個似乎只屬于他們的閣樓的狹窄小窗看出去,看見黑車慢慢啓動,就像五年前一樣,它的車速慢慢加快,然後消失在綠樹成蔭的道路盡頭。

太宰治走了。

他不知道這一刻他自己是什麽心情,他松開拳頭,發現手心裏早已都是汗。中原中也想着他現在确實是難過的,但又不是想大哭一場的那種情緒,好像紙被燒成灰,水珠變為蒸汽,他已經不是一個年幼的孩子,也不是傷離別的高中女生。他只是覺得有點澀,好像吃了一顆酸到泛苦的梅子,口腔火燒火燎,胃裏燒灼,心肺幹痛。

他下午去了一趟曾經就讀的高中,上一次他是和太宰治一同來的,而現在他只有一個人。學校裏依舊在放假,門衛依舊是通情達理,他感慨于自己每次來到這裏,似乎感覺都不太相同,離開這裏的時候他還是個對要走的道路很迷茫的學生,他想着要變強,要證明給人看,但他平靜地接受去京都的安排,直到家主的意外把他磨砺成一個真正的大人;第二次來的時候他既放松又沉重,一面是事情的最終解決,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陪他回到這裏的是太宰治;而第三次來的時候他又是一個人,他成熟又強大,他本不該難過。

他順着上次來的路線走,走過了被重新刷漆的牆壁,被整片翻新的操場,改頭換面的生鏽欄杆。他沿着樓梯走到他曾經的教室,坐在太宰治的位置上,盯着窗臺外的樹枝出神,他忍不住想着太宰治坐在這裏的時候是什麽心情,這裏能看到他的後頸,能看到窗臺的水珠,他寫字時伏下的背部太宰治一定也都能看到。太宰治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看他的?他不由自主地想着,他想太宰治應該從沒注意過太多的東西,就像他不知道他會在售貨機上買什麽飲料,Alpha也一定從未關注過他的任何細節。他想着太宰治上課睡覺的樣子,還有他轉着筆,漫不經心地在試卷上寫的那些答案,這些都好像已經過去很久,久到他以為他早就忘記,但現在回憶起來卻覺歷歷在目,他看着黑板,好像那裏的右下角還寫着值日表,今天是金曜日,太宰治留下來掃地。

他又繼續沿着走廊走,走過了曾經他捂着胃幹嘔的衛生間,那裏的一排水槽上還有學生用馬克筆畫的塗鴉,那裏有充滿怨氣的學生寫的一個老師的名字,那位老師早已退休,學生也換了一批又一批。他走到樓梯的隔間,曾經他在學校,與太宰治在這樣簡陋而肮髒的地方解決過生理問題,門依舊沒鎖,他推開,能聞到一如往昔的潮氣,木頭腐朽,灰塵彌漫。

他關上門,往樓下走,他走出教學樓,從後門走幾步就來到了露天長廊,白色的柱子邊密密麻麻環繞着的都是翠綠的藤蔓,彎曲延伸,葉片因為水珠的重量而微微下垂,爬山虎自上而下長滿了這個長廊,這裏一直都是學生們課間很喜歡來的地方,綠色的藤蔓遮住了光和雨,它們生氣勃勃地生長着,植株的味道與少年少女青澀的心情混雜在一起。他記得他在這裏第一次叫住了太宰治,Alpha松松垮垮地提着包,夏季制服襯衫的領口微微開着,露出少年人漂亮而白皙的脖頸,到處都是夏天沒過去的氣息,好聞而記憶猶新,他說我們做個交易好不好,太宰治說好,于是他們的糾纏開始,一年又一年,知道現在。

他真真切切地開始後悔,他想今天上午他應該叫住他,他應該告訴太宰治自己現在很喜歡他,即便Alpha無所謂或是拒絕,他都應該把心情表達出來,太宰治接不接受是一回事,而他有沒有嘗試又是另外一回事,失敗從來都好過不作為。他從來那麽勇敢,為什麽偏偏這件事上做了懦夫?後悔的情緒幾乎沖垮他,中原中也看着翠綠的爬山虎,腦子裏滿滿的都是酸澀與懊惱。他錯過了,他想,這次他是實實在在地自己錯過。

喂。有人在背後喊。

他的思緒被打斷,于是回頭,然後他的呼吸幾乎暫停。太宰治站在這個露天走廊,離他幾米,叫他的是他。中原中也有那麽幾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似乎懵了,呼吸停滞,心髒劇烈跳動,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來。太宰治竟然在這裏,在這個學校,他們又站在了這個露天走廊。

你,你怎麽沒走?他都快結巴了。

太宰治聳了聳肩。在那一秒中原中也覺得好多年前的影像與現在重合,高中時太宰治的臉也與現在的融在一起,他穿着西裝,或是穿着制服襯衫,他雙手空空,或是拎着包,他領口倒依舊是沒有扣上,脖頸白皙而好看。中原中也覺得自己簡直傻了,他的語言能力退化到最基礎而簡單的水平,他艱難地想蹦出幾個字眼,他想問的話太多了,你為什麽沒走,為什麽會在這裏,還有,還有他該說什麽,說我有話對你說嗎。

倒是太宰治先開了口,他帶着些笑意的,但又無比認真。深色帶着水汽的瞳孔好像無盡之海,像雨季纏綿又朦胧的城,像最溫柔的風,輕輕撫摸人的臉頰。

為什麽不留我呢?太宰治問。

他心口一窒,擡頭看他,Alpha問他,中也,為什麽不留我呢?

我從沒覺得我留得住你。他閉上眼睛,實話實說。他想着太宰治那麽聰明,應該已經看出了自己現在的喜歡,畢竟他手指顫抖,像個再青澀不過的高中生,從發梢到指尖都透着他的慌亂。他想着他輸了,他好像一遇到他就笨嘴笨舌。

沒有啊。太宰治回答。

長廊的葉片被風吹起,它們似乎唱起歌來,從八年前從未間斷地,把一支歌唱到現在。他走過來,然後注視他,也許他們已經花了十多年時間去摸透彼此,他彷徨,錯路,或是迷失方向,而現在他注視着太宰治的眼睛,所有的答案呼之欲出。

中也。

太宰治笑了。鳶色的瞳孔裏滿滿的都是與他相同的心情,像這座城溫柔的細雨。

他說,你從來……都能讓我做任何事情。

——《幻想之愛》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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