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番外
太熱了。
他悄悄地打了個哈欠。
窗外還有昆蟲藏在樹杈裏鳴叫的聲音,窗戶沒有關緊,蟲鳴就從敞開的窗外傳進來,與課堂上老師的講課聲混雜在一起,他昏昏欲睡地發呆,一手随意地轉着自動筆。夏天總是讓人犯困,偶爾從半眯着眼皮的縫隙裏能看見前面的人。
他困倦地用視線描摹坐在他前面的Omega的背影,挺直的脊背,微微有些翹起的發梢,當然還有形狀漂亮的後頸。那一截白就在襯衫與發尾之間,露出醒目的顏色。他當然知道那裏代表着什麽,生理課本上畫得比什麽都清楚,就在這層薄薄皮膚裏面有屬于這個性別的人獨有的腺體,只要他咬上一口,就會有猩紅色的血淌出來,沿着那後頸,淌進領口,淌在他手上,腥甜的滋味會在口腔久久不散去,連帶着他的信息素也夾雜着奔騰彙進這個口子,然後短暫、卻深刻地在Omega的身體裏留下來。
他的筆脫手掉在地上,在安靜的教室裏發出惹人注意的響聲。
太宰治同學。老師皺了皺眉頭。半個班的人回頭看他,他擺了擺手表示不是故意。
他說了句抱歉,然後蹲下身撿起筆。
他說不清楚自己第一次見到中原中也的時候自己是什麽心情,他素來是早熟的,小孩子的吵吵嚷嚷與無理取鬧一直都與他沒什麽聯系。他長着一張誰見了都會誇贊的臉,拍照片的時候他面無表情,然後大人們指着相片上的他,兀自說着這小孩真漂亮。他當然漂亮,他頭發細軟,白皙精致,深色的眼瞳一眼望不穿底,喜歡他的人非常喜歡他,說太宰治這個孩子,一看就懂事聰明,而不喜歡他的人從不喜歡他,有人說他難懂,一雙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小孩心機深不是好事。他大多數時候是讨喜的,他畢竟他有着得天獨厚的性別優勢,他是Alpha,Alpha意味着從小就有的優待與他人的喜愛,而他也從來敏感,最善于發現的便是來自他人的不善目光。
尤其是他的鄰居。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鄰居,中原中也,一個未來會繼承龐大家業的Omega,從很早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他,當他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草地上看別人認為他根本看不懂的詩集時,他就能看見隔着栅欄,鄰居家的小孩穿戴整齊地和管家一起出來。中原中也的扣子總是扣得一絲不茍,他個子小,戴上一個恰好合适的帽子,樣子乖乖巧巧,聽話而懂事。彼時太宰治還覺得這是一個标準的好孩子,和他太不一樣了,他披着好孩子的外衣,而骨子裏卻叛逆到極致,他一直覺得中原中也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人,從頭到腳,從裏到外。
而他慢慢地又覺得中原中也骨子裏和他是一樣的人,雖然他從來不說,而那雙碧藍色的眼睛裏卻從來都寫滿了不甘與反叛。那天他是第一次看見中原中也露出的獠牙,他被與他差不多高的小孩按在地上,他想笑,他沒能還手,這個Omega打架的力道又大又狠——直到大人拉開他們。晚上父親問他為什麽與鄰居打架,他只是不說話,他覺得應該是自己某個行為刺痛了中原中也,而他不想道歉,他想着對方應該恨透了他,随便吧,他想,無所謂了。
現在他就坐在他前面。
老師喊中原中也起來朗讀課文,他站了起來,Omega的個子着實不高。他眯着眼睛看着前面的人站起身,中原中也似乎很累,從早上第一眼見他的時候他就面色蒼白,素來神采飛揚的眼神有些黯,眼底淡淡的一圈青,不知是沒睡好還是太過疲勞。中原中也捧起課本開始朗讀,他從來上課認真,讀到某一句的時候他在衆目睽睽之下躬下身子,捂着胃部。
你沒事嗎?老師吓了一跳。
中原中也捂着嘴,擺手表示沒事,同時提出希望去一趟保健室,老師答應了他的請求。Omega站起身的時候椅子背打到了他的課桌,木制的桌子就輕微地抖動了一下,太宰治穩了下課桌,在白色書頁的縫隙裏,他能看見中原中也顫抖的手指。
Omega。他想。
他坐在河岸邊喝飲料,河岸安靜而狹長,沒有人,只有穿過橋梁與水面的風打在他臉上。河岸的草長得茂密而高,蓋過了他的腳踝。打開易拉罐的時候鋁制罐頭的開口處發出砰的一聲響,有氣體或是液體溢出來。他喝了一口,覺得汽水味道嗆鼻,于是把它放在草叢裏。
他想起今天他在售貨機邊上挑選飲料時,中原中也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實話說他有些驚訝,尤其是他看出對方在注視他的時候。他好奇于中原中也為什麽會留意他買飲料,因為這個Omega從來沒有掩飾過對他的不屑與反感,他們在沒有必要有交集的場合彼此無視,用最淡漠的話語解決需要溝通的問題,有的時候在走廊擦肩而過,連他們相觸碰的袖口都是冷漠至極。中原中也的眼睛裏有很多東西,有與他打打鬧鬧的同學,有年少人獨有的無知爛漫,也有前路的曲折與未知,而相對的,他的眼裏又有什麽呢?太宰治自己也說不清,他照鏡子時也會注視自己,深色的眸子看起來比什麽都平靜,他有時覺得一切的一切都是空洞,而有時又覺得連無言的冷漠都充滿了更多飽滿的細碎情緒。他俯身按下售貨機的按鈕,橘子味的汽水易拉罐就乒乒乓乓地掉下來,落在出貨口。
他買飲料沒什麽習慣,完全是随機,今天看這個順眼就買了,明天又會挑種類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他從出幣口拿出找零的硬幣時又感覺到中原中也在看他,Omega雖然像是在洗手,但他的眼神似乎有朝向這裏,他在把硬幣塞回口袋的時候回望過去一眼,中原中也已經迅速地把頭別回去了,Omega轉身就走,讓他懷疑剛剛的一眼完全是他的幻覺。
就在他想着要不要回家的時候他又看見了中原中也,他在河岸,而Omega在他上方的橋梁上,他想着他是不是好點了,早上上課中原中也出去了很久,想必是身體不适,他明白這位與自己擁有完全不同的性別的鄰居的痛苦,他肯定不願意自己是個Omega,太宰治一直都這麽篤定着,但中原中也偏偏是了,所以他只能捱着身體的排斥去請求所需要的幫助。他坐在草地上,喝着橘子飲料,看見中原中也慢慢走到橋中央,然後往下看。
太宰治眯了眯眼睛,看着夕陽落山之時河面波光粼粼,而他在金色的閃光之中能看見橋梁的倒影,還有橋中央的Omega的影子。他們的視線似乎是水面的倒影上對上了,但又似乎沒有。
他的女朋友來找過他,他們的相遇是在圖書館,他随手拿書的時候被搭讪,說你也喜歡這個作者嗎,他心裏其實沒太喜歡這位作者,覺得他寫的東西過于愉快與輕松,但課後讀讀确實很不錯,畢竟人的世界不可能都是沉重的事物。他說是啊,然後女孩就流露出遇到知己的表情。那天他們在圖書館裏坐了很久,第二天她就成了他的女朋友。太宰治和她并肩走在露天走廊的時候時常也記不清自己身邊換了多少個女孩,好像一半是他提的分手,而一半是由各個女孩提出。今天他看着她的眼睛時他覺得今天又會是過去的重複,果不其然她輕聲說我覺得很奇怪,你好像不喜歡我。
他說啊。他無法反駁。好像頻繁的換人是一種習慣,又好像他已經無所謂身邊的人到底是誰。她說那為什麽要答應她呢?他想了想為什麽會答應她,然後覺得或許是在圖書館的時候,她看向他的眼神裏有一些明亮的神采,就算為了那些神采好了,他想。
他又覺得那些神采有點像某個誰,恍然大悟以後覺得不該是這樣,如果說他現在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擁有某個近在咫尺的人的影子,那對于自己或者影子來說都太過殘忍。他拍了拍女孩子的腦袋,正好要下雨了,天空低壓壓的一片,纏繞柱子的藤蔓在風中輕微地抖動,到處都是沙沙作響的葉片聲音,他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脫給她,她接過。
他時常想他為什麽會把目光過多的投給中原中也,而他在事實上也确實一次一次地在看向他,從小時候開始他坐在庭院的草地上,隔着栅欄看見隔壁的房子裏Omega衣着整齊地出來,又或者是上學的時候他看着他跳下車,然後匆匆走進校門,頭發在清晨的早風中微微有些揚起;他還記得他第一次請求他解決發情期的時候,閣樓外滂沱的暴雨好像把所有的聲音都湮沒了,似乎這整個空間裏只剩下了中原中也的氣息,他的每一次眨眼,他的不穩呼吸,他眼底裏的亮光;又或者他們在學校裏各自別開頭,他看向窗外的某片綠葉時,會想着他是不是也看向了某個能不與他交彙的點,但事實是他們總歸會交彙的,交彙在某個狹窄的房間裏,交彙在他們濕潤的浮着細汗的相觸指尖,交彙在下一秒的露天走廊,他背着包站在那裏,看着中原中也叫住他。
那天他是篤定他會叫住他嗎?他後來想着這個問題,好像是沒有的,他就算再聰明,也料不到很多未定的東西,但好像他一直知道中原中也會站在那個露天長廊,Omega會穿着那件再熟悉不過的校服,會進退兩難,會用看似鎮定的聲音喊他的名字,一個個音節連成熟悉的單詞,就好像夏天永遠不會過去一樣,他本可以避過,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躲,所以他也就去了,他們在走廊凝視彼此時,他想着或許他這生注定會去追尋那一點眼底的光亮,就是他現在所看見的那個。
我知道了。他說。
夏天最好不要過去。他心想。
就永遠停在這冗長而美麗的雨季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