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昏君
武帝用以十年之期,外驅蠻夷,內平叛亂,結束了未央國綿延數十年的戰火。
明帝初上位,百廢待興,又花了十年,整饬綱紀,休息養民,民衆得以喘息,榮景初顯。
及至宣帝中後期,未央國達到前所未有的繁盛,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民間夜不閉戶,國都邕京更是一片歌舞升平。
宣帝骨子裏溶着其祖父武帝的悍勇堅毅,以及其父明帝的溫雅仁厚,在位時勵精圖治,知人善用,受萬民愛戴,百官臣服。
然物極必反,盛極必衰。
淩氏先祖建朝改國名“未央”,乃是取意“無盡之國”,寓意淩氏江山千秋萬代,未有窮盡。
宣帝卻是癡情排外,只娶梨州元氏嫡女一人,婚後恩愛,伉俪情深。帝王憐妻子體弱,不舍令其受孕育之苦,終是難擋老臣以死進谏,皇後堅持,年過四十方方誕下一女,乳名為月。
淩氏江山到此輩,嫡系一脈,僅一皇女,人丁稀薄。
元氏病逝,彼時皇女淩玥不滿一歲。
宣帝終日懷緬,不肯續娶,将對妻子的愛護悉數轉移至獨女淩玥身上。
皇女淩玥在溺愛中長至十歲,橫行無忌,肆意妄為,宮人朝臣提及小皇女,皆憂心疑慮,唯恐殃及自身。
宣帝年歲漸長,意識到對愛女的教導出現嚴重問題,只是那時身體已經每況愈下,欲立以嚴父形象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只好寄希望與為愛女尋一良師,期待力挽狂瀾。
小皇女冥頑不靈,屢教不從,擔任太傅的朝臣不出數月必會鼻涕橫流,主動請辭,或鼻青臉腫,或心如死灰。一年後天下無文士英哲願領此職。
宣帝禮賢下士,斷然不會做那強求的事。
絕望之際,出身青州言氏的言婍,受诏入宮面聖,不知來時路上發生了什麽,又是用了什麽法子,出現在宣帝面前時,身邊多了一位小皇女,低眉順眼、蔫頭耷腦,皇帝觀愛女望向年輕的大理寺卿時眼含忌憚和敬畏,一時間心疼又欣喜,仿若窺見希望。
剛上任的大理寺卿言婍,入宮走一遭,不出半日,頭上又多一虛銜,成了未央國最年輕的太傅。
時間一晃就是兩年。
宣帝駕崩,小皇女接過皇位,成了小皇帝,年號永安。
太傅還是那個太傅,永安女帝卻愈發叫人失望。終日同宮娥內侍厮混,貪玩厭學,無心朝政,權力讓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的荒唐無限放大。
……
“昏君!我未央國之不幸!國之将亡啊!”
左丞相五朝元老,花白須發,老淚縱橫,太極殿上當衆怒斥小皇帝。
殿上跪伏百餘名大臣,戰戰兢兢,心中又憎又怕。
小皇帝繼位不到一年,極盡昏庸之事做了何止一件。兩日前在後宮挖了個大坑,取名倒是雅致,叫“蓄芳池”,小皇帝說要看群芳争豔,宮人起初以為小皇帝終于風雅一回,要在裏面養草種花。
再一細想,哪有風雅之人将花園建在地下?
果不其然,十幾米深的大坑挖好後,上面被封上鐵欄,角落邊留一塊小口,僅容一人通過。
其後又是一場雞飛狗跳。朝臣家中年歲不過十五、長相幹淨伶俐之人,不論公子千金還是侍妾家仆,盡數被小皇帝的金衣使搜刮過去。
一問目的,說是要去“裝點”陛下的蓄芳池。
左丞相的曾孫,玉雪可愛的小公子,如今就在那蓄芳池裏。
小皇帝坐在寬敞的龍椅上,理直氣壯地發話:“朕給他們留了門,要出來,自己爬。”
十幾米深的坑,最大不過十五歲的孩子。
小皇帝這次還是和以前一樣“大方”,前兩日還在挖坑的時候就揚言:“蓄芳池不是為朕一人造的,對江山社稷有功之人,皆可觀賞。”
左丞相實在擔心,過去一看,一堆泥孩子坐在坑裏哭,小曾孫年紀小,餓得受不了的,趴在泥裏邊哭邊啃手指。
家中小輩受苦,殿上幼帝昏庸。
左丞相頓生天崩地裂之感,氣血上湧,心頭一震,就往殿內雕龍刻鳳的立柱上撞去。
小皇帝驚吓得屁股都挪了位,差點沖下殿階攔人。一看老丞相已經被人拉住,長舒一口氣,急忙瞄了眼四周,所幸沒人注意到她剛才的動作,于是又坐回去,板起一張稚嫩臉。
“無良昏君!淩氏江山遲早要斷送在你手裏!”左丞相被人攔着,撞不了柱子,悲憤又絕望,繼續斥罵。
淩玥一看如此氛圍,不還嘴簡直不符合原主小皇帝的作風,搜腸刮肚擠出一句話:“能入朕的蓄芳池,都是鮮嫩美麗之人,被選中是他們的榮幸!你這不懂雅趣的老頑固,若是再對朕出言不遜,就将你關入大牢!”
“你要将誰關入大牢?”
殿外遠遠傳來一道女人的聲音,聽上去年輕而冷淡,隐隐帶着怒氣。
淩玥聞聲,坐直身體,緊張地盯着太極殿入口。
這幾日言太傅告病在家,沒能時刻看管,小皇帝得了空,方又辦了件荒唐殘忍之事。衆人有苦難言,皆是在盼太傅出面鎮壓。此刻聞聲,暗自松氣,由中間分開一條道。
淩玥眼前再無一人遮擋,徑直看向殿門口。
一道身着官袍的清瘦身影疾步走近,紫色錦袍華美,晃碎一殿春光。
“陛下屢教不改,殘害忠良之後,草菅人命,微臣愧對先帝所托,索性用這把‘鎮山河’先斬陛下這昏君,再斬微臣這奸臣,還未央國太平。”
來人唇色蒼白,略帶病容,兩道秀眉有如施黛,眼尾稍稍揚起,本是一雙妖嬈多情的美目,此時盛滿怒意,顯出幾分淩厲和兇狠。
行至階下仍未止步,堅定地踩上殿階,往高處去。
高處便是淩玥所處之位。
還剩三步臺階之時,淩玥開始因為惶恐而微微顫栗。
她咽了口唾沫,下意識将腰背挺得更直,緊盯着對方手中那把長劍。
明黃色的劍穗晃動,劍柄上“鎮山河”三字痕跡快被磨平仍是耀眼灼目,被對方另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指包裹,拔劍,出鞘。
“太傅要殺朕!金衣使!金衣使速來護駕!”淩玥驚坐而起,心中哭成一片海,驚惶大喊。
“鎮山河”出鞘,寒光閃過太極殿,直指淩玥的心口。
太傅言婍二十歲入朝為官,如今不過六年,氣勢越發駭人,一個眼神瞪過來,小皇帝早已腿軟。
面對小皇帝的求援,太傅最後一次耐心地教導:“金衣使為武帝所創,臣這把‘鎮山河’,也是武帝撫定內外征戰沙場時貼身所帶,先帝托孤,賜臣此劍,下斬奸臣,上斬昏君,陛下覺得,金衣使該聽你,還是聽這把劍?”
劍上映出太傅一對漂亮卻愠怒的眼睛。
淩玥重溫了一下淩氏皇族的歷史知識,更覺今日大限将至難逃一死。心口猛然被劍尖抵進,登時吓得一哆嗦,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