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猜度

淩煦說道:“臣在梨州置辦過幾家鋪子, 每月進賬還算可觀。陛下手中拿着的, 便是近半年來彙總的賬本。”

“看賬本?”淩玥嘀咕着, “這個我可不太擅長。”

明知氣氛有異,她還是試圖擺出輕松姿态。

翻看賬本的期間, 她留意到在場四人當中,貌似只有她是稀裏糊塗。

這種感覺令她生出些許焦灼, 忐忑地看向淩煦:“四叔給我看的這東西, 和行刺之事有關?我瞧來瞧去,這些不都是您名下幾處莊子裏的尋常走賬麽?”

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幾家商鋪都來自梨州。其次幾筆較大款項的去向指向京城一帶的數家客棧或鐵匠鋪或成衣鋪, 莊鋪名字寫得清清楚楚,看不出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京中顯貴們在各地置辦自己的莊子和商鋪,從來不是什麽秘密, 梨州又是富庶之地,先皇後元氏, 即淩玥早逝的生母便出身于此。

只是四叔在梨州置辦的鋪子, 和刺客又有什麽關系?

“陛下還記得我說過,開春以來數次動亂,賊人所依附的組織都有來自同一處的物料、錢財與消息的支持吧?”淩煦輕聲說道。

淩玥呆看着那賬本, 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 “四叔是說他們所得的支持都來自你在梨州的這幾個商鋪?不是,倘若如此四叔又怎麽會親口對我說出來?”她茫然四顧,下意識地抓住言婍的手,仿佛這樣才感到安穩, 她将賬冊拿給言婍看,“你也覺得這是真的麽,四叔說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是麽?”

言婍卻很平穩地反握住她的手,“陛下覺得不可信,那便聽聽王爺接下來的說法吧。”

淩玥轉臉看向四叔,見到對方臉上複雜神色,越發覺得詭異。

深吸一口氣後,她篤定地開口說道:“四叔要是怕我因此而猜忌,這大可不必。賬本的事情,到底有什麽隐情,還請四叔詳述。”

淩煦也沒想到,一向風風火火肆意妄為的小皇帝,會在聽完剛才那些話之後,表現得如此清醒淡定,而不是惱怒地指着他的鼻子,不管不顧地責備他的背叛。

他凝視淩玥的眼睛,道:“若是臣說,那幾家暗中支持亂賊的店鋪裏混入梨州元氏的奸細,陛下會相信麽?”

淩玥怔住,一時沒反應過來其中含義。

“為免打草驚蛇,那幾名元氏安插的奸細我并沒有除掉,陛下可以多留意一番最近京城那幾處與之有所往來的酒樓店鋪。”過長時間的交談消耗了淩煦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少許精力,此刻一張俊朗的臉又褪去殘存血色,奄奄一息地靠在床頭,“此事關系重大,陛下慎重,确認清楚以前,臣就在府中,不離開半步,聽由陛下處置。”

淩玥站在溫暖的屋子裏,卻沒來由地覺得冷,冷中帶着微微的惱怒,甚至連自己也分不清到底冷意多一點,還是怒意更多一些。

梨州元氏自先帝時起,便是聖寵不斷,如今由先皇後的胞弟執掌家業,成為梨州一頂一的豪門望族,論起世家實力,怕是只有太傅出身的青州言氏可與其一較高下。

現在四叔說梨州元氏借他之名,暗中支持了一堆力圖刺殺皇帝的亂黨?成功的話,便能除掉皇帝,即便失敗暴露,也能嫁禍給當朝攝政王一個反叛的罪名。

那可是親舅舅啊。

……

足足又過了半個時辰,幾人才從密談中結束,走出房外。

府中管家來請,說王妃已在園中備好膳食,邀三人一同用膳。

老丞相急着回家抱小曾孫,匆匆告別。

淩玥和言婍跟随管家一同來到後花園,園中一面湖泊,十分清幽。

湖面橫跨一座水榭,微風拂過,亭中簾幔飄搖,傳來王妃兩個孩子笑鬧的聲音。

将近立夏,午間的風溫暖濕潤,淩玥看到王妃着一身水綠長衫,從神色到打扮皆是素淡,由簾幔中款款走出,朝她俯身行禮。

淩玥又去扶了一次,開口時也如同被感染了一般,嗓音都輕柔了幾分:“嬸娘不必多禮。”

王妃領着二人去往席間落座。

王妃的小女兒終于找到機會,來到淩玥身邊,笑得燦爛可愛,脆生生喊了一句“堂姐”。

淩玥喜滋滋地要答應,王妃已經将自家小女兒從淩玥身邊拉過去,訓道:“這是皇帝,怎能由你亂喊。”

淩玥讪讪笑着:“她喊得也沒錯,我确是她的堂姐。”

王妃不置可否,親自給她斟酒,“君是君,臣是臣,夫君也只是暫代幾年國事,王府上下還是分得清自己的身份的。”

淩玥只得點頭。

王妃不論說話或是動作,臉上神色都有種刻意為之的疏離,和她本人的氣質有種微妙不同。

淩玥早就覺得氛圍有些古怪,呆的時間越長,越感到可疑。

她朝言婍投去詢問的眼神,言婍像是能看懂她的沉默,輕輕搖了下頭,表示自己也不知。

她尋求安慰一般,從桌下偷偷拉住言婍的手,晃了晃。

“陛下不喜飲酒?”王妃雖疏離冷淡,但在禮數不留過失,見淩玥那杯酒遲遲未動,又張羅着為她換來果酒。

淩玥推讓着:“不用,這樣就很好。”

話音剛落王妃已經端起另一壺果酒,朝她身邊走來。

移動間,那甘醇甜香的液體堪堪經由王妃的手這麽一哆嗦,悉數灑在淩玥的半邊衣袖上。

淩玥:“……”

王妃跪下請罪。

淩玥在心裏幽幽嘆了口氣,然後命對方起來。

王妃面露難色,并未立刻起身。

淩玥故作坦然地笑道:“多大點事,嬸娘的反應差點讓我以為自己脾氣差得不得了,我去換身幹淨衣裳便是,嬸娘若不嫌棄,借我身衣裳可好?”

對方蹙了蹙眉,不甚理解,還是依着她的意思起身。

言婍沒來得及說些什麽,就見小皇帝毅然決然地跟着王妃朝花園外走去,漸漸消失在視線裏。

留下她一人和對面兩個孩子幹瞪眼。

卧房裏。

王妃命人取來幹淨合身的衣服,留下兩名婢女,便要和淩玥告退。

淩玥卻在她轉身離開的時候喊道:“朕想讓王妃親自伺候更衣。”

王妃頓住腳步,略顯詫異地望着她。

“嬸娘不願意?”淩玥的口吻頗有仗勢欺人的味道,還吊兒郎當沖對方挑了下眉。

王妃帶着驚疑,留了下來。

淩玥又補充道:“朕想要嬸娘單獨待一會兒。”

王妃心想小皇帝雖有頑劣之名,到底這兩年安生了不少,總不至于頑劣到她的頭上。

一個小家夥而已,即便她對這個小家夥的确頗有微詞,可無憑無據,又能怎麽樣。

仆人們很有眼色地離開後,房間裏只剩她二人。

她走到淩玥身邊,正要去解對方衣帶,卻被制止。

“陛下不是說……”

“本來是想着讓嬸娘幫我換衣裳的……”淩玥的話半真半假,定定望着她,而後緩緩道,“現在忽然又想和嬸娘說些體己話。”

“體已話?”

王妃當真是愣住了,她和皇帝雖無深仇大恨,但絕沒有到說體己話的地步。

淩玥實在憋得難受,問出疑惑很久的話:“嬸娘是不是怪我連累四叔,令他至今重傷未愈?”

畢竟一點頭,就承認自己看皇帝不爽了,王妃抿着唇,默然不語。

淩玥也知道自己問得太直白,但不直白的話,這事情一時半會兒說不清,于是只能更直白一點地解釋道:“我既然都将嬸娘單獨留下來了,就絕不會故意在此事上找嬸娘的麻煩,我只是想讓嬸娘知道,四叔于我而言不止是能臣,而是我在這世間為數不多的親人,我不想讓嬸娘以為我是為求自保、随時能棄家人于不顧的家夥,四叔的傷我有過錯,我不會狡辯。但是也請嬸娘放心,我絕不會忘恩負義。”

王妃望着她毫不掩飾的真誠模樣,有些愕然,為自己此前的遮遮掩掩陰陽怪氣感到有些羞愧,思緒萬千,嘆道:“我沒有怪過陛下連累夫君,也沒有挾恩圖報的不恥心思……只是忍不住為王爺感到不平。”

淩玥靜等她往下訴說,心中起伏不定,想着自己何時做過虧待當朝攝政王的事情。照理說,四叔是攝政王,那就是誰也比不過的高高在上的存在,貌似她想虧待也虧待不了,哪裏還有不平的事情?

“居心叵測的人占了王爺如今這位置自然是燃起雄心壯志,躍躍欲試,或事成之後取皇位而代之,或兵敗身死。”

王妃喘息的時候微微顫抖,不知是因自己說的話太過大逆不道而恐懼,還是仍舊為自己的丈夫感到不忿,她再一次深吸一口氣,望向淩玥,繼續道:“古往今來,身處這一位置的人都難有好下場。”

淩玥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觀點,只是這次從四叔最親近的人口中說出來,她忍不住感到心上猛地壓上來一塊巨大的石頭,令她惴惴不安,某種情緒阻擋她繼續暢快輕松地呼吸。

“陛下如若當真看重王爺,就不該将他置于這般境地,整整兩年,引人猜度,手段強橫些,便有些說他沾沾自喜忘了尊卑,定是遲早要做亂臣賊子;溫和縱容些,便又有人說他在位渎職,圖謀不軌,意欲将淩氏江山毀于一空。好比這次,陛下在禹州遇襲,又好比上次圍獵半路遇到伏擊,多少人在私下裏猜疑,這一切皆是出自王爺之手,即便負傷,也是精心上演的一出戲。”

王妃說到動情處,出于對丈夫的心疼和理解而強忍着喉間的哽咽,“陛下說得沒錯,我的确對你有所不滿,要打要殺,我都受着,只求不要将我說的這些話傳到王爺耳中,他一直不想聽我說這些,更不會同意讓我在陛下面前說這些。”

淩玥望着對方激動的神色,陷入片刻的失語,眨巴着黑亮的眼睛,還沒從剛才那帶着控訴的訴說中回味過來。

王妃低着頭,自知方才有些沖動,不知是否會給丈夫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暗暗有些懊惱。

良久之後,只聽耳邊傳來小皇帝輕飄飄的聲音道:“嬸娘的話我記下了,我要和嬸娘說的,也已經說了,現在就請嬸娘離開吧,我要換衣服了。”

她錯愕擡頭,便看到淩玥臉上表情和語氣一致地淡定,雖仍有不安,還是依言退下。

淩玥心不在焉地換好衣裳,匆匆走出房間,然後和言婍一同離開。

路上言婍的目光繞着她周身上下飄來飄去,偏又不敢太過明目張膽地打量。

淩玥見她一路上欲言又止,原本打算主動開口詢問,見她的臉越來越沉,一副郁悶的樣子,決定先緩一緩。

不清楚言婍到底為什麽心情不好之前,淩玥決定閉口不言,以防主動撞到槍口上。

于是言婍郁悶了一路,快到言府的時候,淩玥小心翼翼提醒了下:“太傅,快到你家了,咱們就此別過?”

就此別過?

那怎麽行!

言婍還有很重要的事情沒有弄清楚呢,面對淩玥無辜而又茫然的模樣,她發現自己較勁較了一路,其實對方根本就不在狀況中。

她停止了這沒有意義的對峙,直接問道:“陛下方才在王府,換衣服的時候,為何與王妃一起待了那麽久?”

淩玥難以置信望向她:“太傅這一路,原來就是在想這個?”

言婍被她坦蕩蕩的語氣一問,反倒覺得自己在對比之下敏感脆弱,破天荒地露出一點局促神情。

淩玥瞧出一點門道,偷偷地笑,在她擡眼看過來時,迅速将笑意憋回去,鄭重而又詳細地将自己和王妃間的談話複述給她聽。

一邊說,一邊趁機抓住了言婍的手,說完後嘿嘿地笑問道:“現在放心了麽?”

言婍确實是放心了。面上還是故作迷惑地反問:“什麽‘放心’不‘放心’的?”

“你難道不是不放心,我和王妃走得太親近,從而冷落了你麽?”

淩玥說完,也意識到自己現如今真是越來越厚臉皮了,竟然連太傅也敢輕言戲弄。

可轉眼一瞧,太傅那三分詫異三分羞赧三分惱怒的模樣,是真的有趣啊。

看得她只想再繼續作死,繼續蹬鼻子上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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