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的哭包男友(四)
客廳收拾得很整齊,唯獨電視櫃上橫七豎八堆放着十幾張光盤,顯得有些淩亂。
“抱歉,我昨天晚上看錄像來着,路南初三的時候弄到一部二手的DV機,從那開始他就很喜歡錄像。後來我們把他錄的視頻刻成盤,有的擱在我家,有的丢在他家,并沒有刻意去整理,分手後這些光盤也分隔兩處。過去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看一到兩張,我家裏那些都不知道被我看過多少遍了,前些日子又把他這邊的翻出來了,到現在還沒有完全看完……唔,反正沒有事做,一起看嗎?”
英黎沒發表意見,只是坐了下來,淩川按日期找到他沒看的那一張插入播放機內,沒一會屏幕上就出現了淩川的臉,鏡頭中的他還只有十幾歲,面孔和身材都顯青澀。
一個很小很小的蛋糕擋住了鏡頭,很顯然是拿着攝像機的人一只手端着,蛋糕上面只插了一根蠟燭,上面的火光随着攝像師的移動在不住地搖擺。
“小川,十六歲生日快樂!”随着路南的畫外音響起,搶鏡的蛋糕也被擱在了桌上,火光後的巴掌大的小臉看起來有點緊張。
“小聲一點,今天那個人在家。”十六歲的淩川發育得嚴重營養不良,裸|露在外的四肢瘦得像柴火,提到那個人的時候更是擔驚受怕,活像一只生活在危機四伏環境下的小鹿或兔子。
路南找了個高的地方把攝像機架起來,這樣兩個人都出現在畫面上了。
“來,許願。”路南率先握起雙手。
淩川也作出祈禱狀,不像別人許願時那樣思索好久,而是幾乎三秒就睜開眼睛,在這狹小的空間內,每個人的行動都是急匆匆的,給人一種快樂稍縱即逝的錯覺。
“許好了嗎?”
“嗯。”
“許了什麽?”
“說出來就不靈了。”
路南笑話他:“你每年都是那幾個願望,就算不說出來我也知道。”
“那你還問。”淩川搶白他。
“快吹蠟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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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川深呼吸了一口氣,充盈的氣體尚未離開肺部,有人暴力踢開房間搖搖欲墜的門,一陣風吹過,熄滅了火苗,還帶起書桌上散放的紙張,嘩啦啦灑落一地。
淩川見到這個人就像見了鬼,嘴唇哆嗦着,磕磕巴巴喊了一聲“爸”。
“我就知道你們今天鬼鬼祟祟地在搞小動作,哪來的蛋糕,是不是偷了家裏的錢?”
“沒有!”淩川剛喊了一句便啞了,路南站起來,那時的他身高已經與對方不相上下,可怎麽看都還是個孩子。
“叔叔,今天是小川的生日,蛋糕是我買的。”
“生日?”男人顯然瞧不起面前這個毛頭小子,“他是我的種我還能不知道他生日?生日怎麽了,生日就不知道孝敬父母了?沒有我他哪來的生日。”
不講理的男人伸手就要去拿,淩川表現出不情願的樣子,當即挨了一腳。
“怎麽,老子把你生出來吃你個蛋糕都不行?你媽不知道又死哪去了,家裏什麽都沒有,老子餓了一天,你還有臉在這裏吃獨食?”
淩川委屈地小聲道:“那是路南給我買的。”
“你還敢頂嘴了?”這回他幹脆一腳把淩川踢了出去,房間本來就狹窄,淩川撞到了牆上,連帶着鏡頭跟着也晃了晃。男人不滿足地上去補了兩腳,路南拼命攔在前面,房間裏的東西劈啦啪啦掉落,最後咚的一聲連攝像機都掉到地上,居然沒有摔壞,依然敬業地工作着。畫面旋轉了九十度,沒有人,空有他們亂糟糟的對話。
“叔叔!蛋糕你拿走,別打小川了!”
“我們家的事輪得到你管?讓開,別以為你我就不敢動手!”
“不要打我,我錯了,不要打。”
“真是白養了你十幾年,還不如養條狗。”
男人發洩夠了罵罵咧咧地走了,只留下淩川的啜泣和路南的低聲安慰。
“別哭了,小川,別哭了。”
安慰了半天,他突然想起攝像的事:“哎呀,DV!”
一個人快步出現在鏡頭裏,把歪倒在地的攝像機拿起來檢查了一番,松了口氣:“還好,沒有壞。”
他手持攝像機對準淩川:“來,別哭了,看這裏,哭就不上鏡了。”
淩川還在哭個不停:“蛋糕……”
鏡頭轉到地面,蛋糕整個砸在地上,已經失去原本的模樣。
“不能吃了,”路南聲音有些遺憾,“诶,等下。”
他放下DV,走過去,仔仔細細地把最上面的草莓取下來,上面還沾着雪白的奶油。
“小川,草莓沒有壞,草莓還能吃。”
他高興地把草莓喂到淩川嘴裏,對方含了,細細地品嘗。
“好吃嗎?”
淩川含着淚點點頭。
“別哭了。”路南發現指尖還沾着奶油,自己舔了,然後找準淩川的嘴唇貼了過去。
兩個青春期的男孩子,做這種事緊張得心砰砰直跳,眼睛和嘴巴都閉得緊緊,只是一動不動地接觸了幾秒便分開了。
“我的勇氣分給你。”
淩川終于破涕為笑。
畫面定格在淩川眼眶泛紅的笑臉,英黎看完只覺心中酸澀苦楚遲遲不散,轉眼看淩川卻情緒淡定如故。
錄像終止,房間也安靜下來,淩川側耳聆聽片刻,問英黎:“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好像是有的,”英黎又确認了一遍,“是從卧室傳來的。”
兩個人趕到隔壁,睡在床上的人連姿勢都沒有變過,然而抽泣不止,臉上早已滿是淚痕。
“這是怎麽回事?”淩川走近查看,發現連枕巾都被淚水浸濕。
英黎面色凝重地搖搖頭,表示他也不解。
淩川用毛巾幫他擦拭掉眼淚:“這是在做多可怕的夢啊。”
他們守了一會兒,路南的情況似乎好了些,不再流淚了,兩個人又回到了客廳。
“喝什麽?”淩川在冰箱裏翻找着。
“不用了。”
淩川最後拿出兩瓶易拉罐,蘇打水給了英黎,自己則開了啤酒。
“你受傷了,不能喝酒。”
“一點小傷,沒事。”淩川把他的話當耳邊風,“我能不能拜托你件事?”
“什麽?”
“既然你是心理醫生,可不可以給我做一次心理咨詢。”
英黎沉默了片刻,竟然拒絕:“不能。”
“為什麽?”淩川不懂了。
“以我現在的職業素養,沒辦法客觀地把你當一個病人對待。”
“還是不懂。”
“想聽實話?”
“想。”
英黎也拉開易拉罐喝了一口,才道:“因為我對你有敵意,偏見會影響我的判斷,如果你需要心理輔導,我可以給你介紹我的同行。”
淩川把這句話消化了半分鐘:“我高中的時候沒有得罪過你。”
“沒有。”
“初中也沒有跟你結過怨。”
“沒有。”
“小學……”
“我是小學六年級從外省轉過來的,那時我們還不認識。”英黎幹脆打斷他。
“好吧,既然直到高考我們還算是……朋友,算嗎?”
“算,當時我跟你,還有路南,關系都還不錯。”
“那為什麽這麽多年不見,你就對我産生敵意了呢?”
“因為三年來我為路南做心理輔導,一方面我們是醫患關系,我以一個醫生的身份理性地對待他說的每一句話。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是跟他從初中認識到現在的朋友,以一個朋友的身份,我沒辦法忽略每一個令他痛苦的症狀,究其源頭都會歸結到,你。”
淩川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如果是你,親眼見到你的從小到大的朋友因為一個人整整三年抑郁寡歡、失眠痛苦,你會不會對這個人産生排斥心理?”
淩川必須承認:“會。”
“一個優秀的醫生不應該将工作與私人情感混淆,很遺憾我還不夠優秀。也許有一天我會變得更加專業,但抱歉現在的我暫時還做不到徹底将這兩種身份剝離。”
淩川低着頭:“可以理解。”
沉默了一段時間,他又問:“那如果只是以老同學的身份跟你聊一聊呢?不需要給出什麽專業性意見那種。”
英黎這回同意了:“可以。”
“從哪說起呢?”淩川望着天花板,“你剛才看到那段錄像,感覺怎麽樣?”
“同情,心酸,還有憤怒。”
“是了,你一個局外人都這麽想,身為當事人的我卻幾乎麻木地看完全程,這科學嗎?”
他呷了口酒:“之前我就有感覺,這幾天看了錄像後越來越明顯,我好像是遺忘了過去的某些事,這種遺忘又不像是失憶。當我看錄像的時候,很清楚地知道這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可如果沒人提起,我就壓根想不到,就是看到了,也像是在看別人的事一樣,甚至比旁觀者還要無動于衷。”
“我被迫跟最愛的人分手,母親身患絕症,父親畜生不如,我本以為我的生活應該是絕望的,可事實是過去的三年裏,我每一天都過得很平靜,既不難過,也不痛苦,就連我媽走掉的那一天我都沒有絲毫傷心的感覺。”
淩川又開了一罐啤酒,身為醫生的英黎看不下去。
“別喝了。”
“聊天而已,又不是心理咨詢,沒必要聽醫生的吧。”
英黎皺眉。
淩川繼續喝,繼續說:“能重新跟路南在一起,我每天都很開心,很快樂,快樂得就像個傻子一樣,從來不會感到憤怒、悲傷,或者恐懼。我面對我爸不再害怕,看到路南給他錢也不生氣,最離譜的是,”淩川舔了下嘴唇,“我在看到路南因我而打人、受傷,甚至知道他為精神疾病困擾多年的時候,我竟然一點感覺都沒有。”
“連鄰居都說我冷石心腸,我媽走我沒哭,我爸走我不可能哭,我現在自己也懷疑自己,如果路南在我面前死去,我會不會掉一滴眼淚。”
他把手貼上心口:“這世上不會有人比路南對我更好了,可在得知他生病後這裏一點起伏都沒有,你說我是不是很渣?”
“是。”
“是不是有一種病叫人格缺失,患者沒有憐憫,缺乏共情,從普通朋友的角度講,你覺得我是嗎?”
“我覺得你只是分開時間長了,對他沒有感覺了而已。”
“沒有感覺的意思是?”
“你不再愛他了。”
淩川愣了。
“愛情必然與嫉妒雙生,我問你,假設我喜歡路南,你嫉妒嗎?”
“你喜歡路南?”
“我只是假設。”
淩川認真地想了想那種可能性,心頭沒有一丁點波動。
他的反應已經是答案了,英黎看了眼表,站起來。
“時間太晚,我先回去了,如果路南有異況給我打電話。”
“哦。”淩川迷迷糊糊地站起來,他還在英黎給他的答案中混沌着沒醒過來,“我送你下樓。”
晚風一吹他才發現自己喝得有點多,酒精的作用加上頭部的後遺症,讓他有些神志不清。
“跟你說了受傷不要喝那麽多酒。”
淩川咧開嘴,傻笑了一聲:“嘿嘿。”
“這位帥哥,買東西嗎?”一個打扮奇怪的女人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對着英黎推銷她手裏的東西,那是一枚湛藍色的瓶子,在黑夜中發出點點熒光。
“不需要。”
英黎一口回絕,倒是淩川被吸引過去了:“好眼熟的瓶子……裝什麽用的?”
“這是許願瓶哦,只要真心相愛的人對它許願,願望就會達成。”
“不要聽她瞎說,”英黎無情地揭穿她,“那只是普通的瓶子加上一點熒光的化學藥劑而已。再說了,這世界上怎麽可能真的有許願瓶這種東西,拿去騙騙女初中生還差不多。”
淩川笑着推開他:“別聽他的,他是醫生,科學家不懂浪漫。我覺得這瓶子很好看,多少錢?給我來一個。”
女人仔細審視了他片刻:“對不起,你不賣。”
淩川的笑容還沒散去:“為什麽?”
“因為你已經是契約者了。”
淩川根本沒有聽懂,還想細細追問,一陣風吹過,淩川打了個哆嗦,酒醒了大半,再一看眼前,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看到了嗎?”淩川拽着英黎的袖子問。
英黎不耐煩:“什麽?”
“剛才這裏有個女人。”
“當然,你不是在夢游。”
“她消失了!”
“她往那邊走了。”英黎指了一個方向。
淩川立刻扭頭,什麽也沒看到。
“早就走遠了。她披着黑披風,往沒有燈光的地方走,一轉身你就看不到了。這種神婆的伎倆,也就騙騙你這種人吧。”
“……哦。”
“快點上去吧,路南還一個人。”英黎催促他。
淩川想起來路南獨自在家,忙跟他道了別,結果也不知道英黎的鎮定劑是什麽做的,回家後路南依然沉睡不醒。
“英黎說我不愛你了。”淩川在他臉上劃着,“這怎麽可能呢?”
他貼着路南躺下來,睡意很快降臨,幾乎沒有任何掙紮就睡了過去。
他沒有看到在他入睡的一個瞬間,又一滴淚從路南眼角滑過,墜落在虛無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