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記采訪某上市游戲公司CEO(上)

文案:我以頭發起誓,我的采訪記錄都是真的!(說着我含淚噸噸噸地飲下一整瓶霸王防脫)

***

我是一個財經雜志的記者。

在我不短的職業生涯裏,有過不少次……嗯,怎麽說呢,很讓人一頭霧水的采訪經歷。可每次我如實整理完這些采訪記錄後,總會遭到主編“你不應該在財經雜志上班,你應該去洋蔥日報撰稿”的痛批。

這些被斃掉的稿子留在我的硬盤裏,漸漸地越攢越多,我單獨拉了個文件夾裝它們,每當被現實壓得喘不上氣時,我都會打開看看,這樣就可以開始懷疑人生。

不久前我從雜志社離職了,整理文檔的時候,又翻出了它們,裏面有些內容,我覺得還是挺能發人深省的。正好離職後有時間,我就略微整理了一下,發到網絡上,跟可能會有興趣的你分享。

Y先生是給我留下印象極深的采訪對象之一,當時他一手創辦的游戲公司正準備上市,主編要我盡快安排一下,争取在上市新聞出來的時候,雜志能同步刊登一期獨家采訪。

為了采訪Y先生我做了許多準備,早年他和他的團隊開發的手游《A2》,一經上線便火遍整個手游市場,而彼時他們只是由十幾個年輕人組成的游戲開發工作室而已,能做到這點相當不易。

可因為《A2》的走紅,相關采訪報道鋪天蓋地都是,我讀了幾十篇,深信不能從這個主題中挖出更多有趣的爆點了。

這個采訪機會很難得,做得好搞不好能上雜志頭版,我不甘心交一份平庸的答卷,于是進一步考古了Y先生團隊的作品史。我發現一個很少有記者提到的話題,那就是在《A2》之前,Y先生工作室的原班人馬還制作過一款名為《A》的手游。

從名稱分析,《A》應該是《A2》的第一版。而實際上,這是兩款毫不相幹的游戲,連游戲類型都不是同一個。《A2》之所以成功,歸結于其獨具一幟的游戲內容,被業內譽為“開創了這一類型手游的先河”。

而《A》是特別爛大街的角色扮演游戲,一刀下去九十九級,極品裝備點擊就送的那種。

相比于《A2》,《A》無論畫面還是創意,都簡陋太多,要不是我反複考察了幾遍,根本不相信這兩款游戲是同一撥人的作品。

我嘗試搜索了一下,《A》這款遠古手游早就從APP商店下架了,網上也沒有安裝包,我自然無從體驗。這個細小的線索,會成為我采訪Y先生的突破點嗎?

當時的我并沒有抱太大期望,帶着我列好的問題清單,在約定時間前往Y先生公司樓下的咖啡館,準備與Y先生見面。

出于多年的職業習慣,我永遠比被采訪對象早到半個小時,為的是早一點适應環境,同時也為了尊重對方,不會因意外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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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我意料的是,當我抵達咖啡館時,Y先生已經先我一步坐在位置上等候了。我一度以為自己記錯時間,接連道歉,可Y先生看上去比我還不好意思。

他說他提前來是為了偷閑打游戲,而且他沒料到我會來這麽早,同時禮貌地詢問我,是否能等他将手上的BOSS打完,因為他的隊友一個人打不過,我當然表示沒有問題。

我們的會面就這樣從他專心打王、我斂神喝咖啡的尴尬局面開始,我采訪過那麽多人,沒有一個是這種開局。

期間我也偷瞄了幾眼他的手機,非常确定那不是《A2》的游戲畫面。鑒于有可能涉及到未公開的游戲機密,我也沒有冒昧提問。

約莫六分鐘後,Y先生放下手機,再一次向我道歉。我也反複表示是我早到,一番相互致歉後,我們的采訪提前進行。

Y先生比我平常采訪的對象年輕很多,不過他本來就是一個年輕的創業者。而且他首先是一個游戲工作室的創辦人,然後才成為一個游戲公司的CEO,身上自帶一股游戲人的活力,以及游戲人必須擁有的,對時尚流行事物敏銳的洞察力。

我們寒暄了幾句,我不經意間提到《A》,Y先生很驚訝:

“你知道《A》?”

“……”我只能硬接,“稍微了解了一點,畢竟正常人聽到《A2》,第一個想到的就是《A》是什麽樣的。”

Y先生點點頭,同意了我的說法:“但你知道嗎?我剛剛玩的游戲就是《A》。”

我當時吃驚的樣子一定蠢爆了:“可是,我來之前已經搜過了,這款游戲很早就停止運營了。”

“你連這個都……”他停頓了一下,“确實是下架了,但畢竟是我們開發的,就留在手機裏,一直都沒删。”

“原來是這樣啊……”我有很多事情想不通,腦子一時短路,接了句毫無意義的廢話。

Y先生猜到了:“你是不是好奇,既然游戲已經下架了,服務器為什麽還在運行?”

我忙點頭:“是的是的。”

“我們聊這個話題沒關系嗎?”他紳士地比了下我面前的本子,“似乎跟你原本的計劃格格不入。”

我麻利地将采訪清單收走:“完全沒問題,我對這個話題更有興趣,如果Y總願意講述,我将有幸聆聽。”

Y先生聽從了我的建議,擡手飲了一口咖啡,漸漸陷入回憶……

(以下是Y先生第一視角的采訪實錄)

大約十年前,我以畢業生的身份,應聘進一個不出名的小游戲公司實習。工作不到半年,公司就倒閉了,我跟其餘二十多個同事一起失了業。

當時大家都準備找新工作,可是工作不是很好找,這時之前帶我的項目負責人提議,既然公司辦公室還在租期內,一些老舊機器前老板也不要了,我們不如先接一些小黑外包做着,賺口泡面錢,這期間誰找到新工作誰走人,兩不耽誤。大家一商量,也都同意了。

然後我們就在網絡上接一些散活,都是外包了再外包,到我們手上不知道轉了幾道包的那種,也沒什麽技術難度,就是錢少事兒多。甲方結款的時候,自己扣了稅把錢打到負責人私人賬戶上,他再提現分給我們。這期間陸陸續續走了十個人左右吧,我也沒停過投簡歷,但都石沉大海。

後來負責人從不知道什麽路子搞來個空殼,接到了一個對當時的我們來說,最大的一個手游外包,就是《A》,甲方還很大方地支付了一筆預付款。說是開發新游戲,其實內核是甲方給的,我們無非就是換個皮,再随便編個世界觀套上。

由于負責人主要精力都在業務上,這個項目又不需要太多策劃,這個任務就被交到了幾乎沒有任何經驗的我手上。

對同事來說,這活是個相對輕松,又有錢賺的美差,但對我來說就是一種折磨。因為我是個資深游戲迷,從小到大玩過的游戲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我從來沒接觸過這麽簡單粗暴的游戲,從頭到尾就是打怪、升級、爆裝備,無限循環。

有好幾次我都忍不了了,跟同事說我們現在做的就是屎。同事說,玩家花錢要玩屎,甲方爸爸出錢要你做屎,你做不做?

無奈,我只能妥協,但我還不想妥協得那麽徹底,我還有一丁點最初從事游戲行業的小夢想,我把它變成今天一個小設計,明天一個小創意,不着痕跡地加進工作企劃裏,為此最初程序們沒少跟我吵,認為我加重了他們的工作負擔。

轉機是有一次負責人階段性驗收,發現裏面一兩個功能很有趣,卻又不是甲方要求的,他很好奇,就問了我。

得知實情後,他建議其他人也都嘗試一下,要知道,當時除了測試員,沒人願意玩那個游戲,程序美術都是例行完成任務而已。大家半信半疑地體驗了後,也承認改過之後的游戲有變得稍微好玩一點點了。

這次事件給了我很大鼓勵,更重要的是,有幾個同事願意配合我了,他們甚至還會主動跟我讨論要怎麽改進才會更好玩,我們頭腦風暴出了好多有趣的點子,都是那個年代其他游戲所沒有的。然而礙于時間成本,我們只能撿其中最簡單的一些完成,很多優秀的創意,只能白白擱置。直到《A》第一個成熟版本制作完成後,我可以很自信地說,它就是屎,也是一坨鑲了鑽的屎。

可惜,沒能高興幾天,負責人傳來噩耗,這個甲方也倒閉了。負責人跑了幾十趟,幾乎住在人家公司門口了,最後也只要回來尾款的三分之一。

那段時間大家都很消極,覺得我們身上有倒閉DEBUFF,本來已經停止一段時間了,事情發生後各自又開始投簡歷、找工作。

負責人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喝酒,說自己很對不起我們,他把他個人這段時間的積蓄全部拿出來補貼尾款,大家平分,就地解散。那天晚上每個人喝得都有點上頭,其中一個程序就說了,Y,也就是我,是真的有花心思把這個游戲做好,不能被人玩到實在太可惜了。如果不是因為我,他都忘記了,他是因為想做出心底認定牛逼的游戲才去學的計算機。

他的話引來很多同事附和,我當場就借着酒勁提議,我們不應該在這個時間分行李,我們一無所有,除了那一點錢,就只有《A》這個游戲了。我們應該用這些錢,把《A》推上線,讓那些熱愛吃屎的玩家知道,游戲還能這麽玩。

我做夢都沒想到那場酒後的胡話在酒醒後成了真,我們沒分錢也沒解散,取而代之的是搬進了更擁擠的辦公室,省吃儉用辦了執照,租了服務器,交了平臺手續費,申請了游戲批號……一直到游戲上線那一天,我都覺得很玄幻。

令我們沒想到的是,游戲剛上線,就有三四萬的在線量,要知道我們可是沒有任何多餘的閑錢用做宣傳。負責人經驗比較豐富,他說新游戲有這樣的熱度比較正常,但慢慢就會降下去,到時候有沒有玩家留下來,就看游戲本身好不好玩了。

即便這樣,這個數字已經超過我預期很多了,平心而論,如果我是玩家,看到《A》這種類型的游戲,根本就不會下載。

在線人數果然逐步下降,到公測結束,收費系統上線時,穩定在線只有六百人左右,從四萬到六百,落差太大,我險些接受不能,直到我看了內購銷售記錄……

當時身為一個窮苦青年的我,根本無法理解,為什麽會有人在游戲裏充那麽多錢,尤其還是,還是那樣一種游戲,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點頭。)

不過後來想想,這也是正常,畢竟《A》原本的面向群體就是土豪用戶,他們不在乎什麽劇情什麽內涵,只要刷怪爽、打架爽就行了。負責人跟我說,這六百個用戶就是我們未來的核心用戶,只要努力留住這些人,就足夠養活我們十幾個人了。

就這樣我們的游戲基本算穩定運營了,我接受負責人的建議,花時間研究了一下幾個大軟的消費習慣,刻意在這方面強化了一下,後期收入更可觀了。

那段時間還發生了兩件比較大的事,一是負責人遇到了對他來說堪稱是最好的機遇,忍痛把公司交給了我,離開了,不過因為他的錢還在,還算我們的股東。另一個就是有一位用戶,一天之內沖了十萬軟,把我們都吓壞了,生怕是未成年盜刷父母銀行卡。好在客服聯系了,說不是,我們這才松了口氣,還開玩笑說我們的游戲受到了哪位煤老板的青睐。這位用戶以後對我,對我們團隊都很重要,我叫他Z。

Z進入《A》後,哪怕用花錢如流水來形容,我也從沒見過那麽便宜的水費。我們專門有一個客服負責他的業務,因為他充的實在是太多了,全走平臺,每天光充值就要大半天。客服除了幫他完成充值,另一項工作就是做他的反饋渠道,他想在游戲裏要個什麽不存在的裝備、寶寶之類的,客服都會轉告給我,我再考慮把它們制作出來。

于是那段時間我的工作內容也大致分成了兩種,一是繼續設計開發有趣的更新,另一個就是滿足大軟們、尤其是Z的各種要求。每次更新後者,就會迎來一波充值高潮,更新前者,收益就了了。久而久之,我的工作重心,自然就偏向了後者,公司的經營狀況越來越好,我們又搬進了大辦公室。

可能是物質生活滿足了吧,我的矯情病就又犯了,對這個游戲,怎麽看怎麽不滿意,每天工作都充滿了排斥心理,甚至在公司會議上提議過轉手,但是被否決了。當然也有公司來跟我們談合作運營,提議用滾服方案,加入更多消費項目,當然也被否了。再後來我就越來越消極,新內容一點都不開發了,偶爾設計個一刀屠龍的神裝應付了事,公司裏任何一個員工,哪怕是掃地阿姨都能勝任我的位置。

在我最迷茫的時候,負責Z的客服找到我,說Z打算棄游了。我聽到這個消息時,人是懵的,因為我特別不理解,Z玩這個游戲,起碼砸了一套房進去,怎麽說不玩就不玩呢?我沒辦法想象那種揮金如土的畫面。

客服還說,Z對她說,他玩過很多同類型的游戲,《A》是最好玩的一個,也是他充錢最多的一個。但是《A》最近變得不那麽好玩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就是想棄了。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夏天,我聽完後渾身冰冷,不是因為失去Z這顆搖錢樹,而是因為別的。

那天之後,整整三天三夜,我幾乎不吃不睡,沒去上班,把自己鎖在家裏,完成了《A2》的雛型,當時還沒起名字。第四天,我帶着計劃書到公司,跟大夥說我準備離職,自己成立工作室,有願意的跟我一起走。鑲了鑽的屎也是屎,我不願再做屎的生産者,更何況《A》連內核都是手游街貨,我充其量是屎的搬運工。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其他人在看了我的設計初稿後,都表示這個項目很有趣,可以做,所有人都願意入夥,弄得我也很不好意思,本來開個會就能提出的新企劃,硬生生被我演成了分家現場。

後面的事就很簡單了,我注冊了新的工作室,《A》繼續運營,只是不再更新了,除了一兩個客服,所有人都投入到了新項目。我又重新找到了制作游戲的樂趣,每天睜開眼就測試,閉上眼還構思,差不多有整整半年,都忘記了有《A》的存在。

《A2》是我傾注所有心血完成的、最滿意的項目,從醞釀到呱呱墜地,我親眼看着它誕生。它的每一個代碼,每一根線條,都是我的團隊原創的,我甚至一度想過,這世上再也沒有一款比它更完美的游戲了,所有玩過它的人,都會瘋狂地愛上它,處于膨脹期的我就是這麽自信。

新項目進行到末期,我的工作量減少了,就去幫忙做《A》的收尾工作。在此之前我聽說《A》的在線人數已經很少很少,少到可以忽略不計了,我們只要随便找一個時間,放出停服公告,然後把游戲下架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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