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雪國列車
十一月份了，北方已經開始下雪了。今年也不算反常，只是雪下得稍微大了一點。在飛機猶猶豫豫晚點了幾十小時之後，終于徹底放棄了掙紮，取消了航班；最近半個月以內的高鐵票也早已搶售一空，不得已之下，周城買了離當下時間最近的一趟火車——淩晨3點的KXX。
火車的“K”“T”“Z”和星巴克的“中杯”“大杯”“超大杯”一樣是個白色謊言，快車其實一點也不快，其實是特別慢。從N市到H市，一路晃晃悠悠，竟然能溜達三十多個小時，可以說是火車界的老大爺。
狹長的空間裏，充斥着各種泡面氣味混合而成的新味道、從兩頭向中間擴散的香煙味以及無法描述的另一種味道。周城手持着藍色的車票進入車廂的那一瞬間，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他的位置車廂中部靠窗，周城到的時候發現上面已經有人坐了，準确的說是兩個人——一對小情侶正倚着窗戶在親熱，對坐的老頭則是捂着孫女的眼睛，一臉尴尬。
“不好意思打擾了，您好像坐了我的位置。”
“去去，回你的座位去。”那女的百忙之中瞅了一眼周城，明顯吃了一驚，随即不耐煩地推了推身邊的男的，示意他先住嘴。那男的裹了一件青綠色的棉襖，屁股雖已經離開了座位，眼神卻依依不舍。
周城高大的身軀被困在狹小的座位上，顯得有些局促，加之穿着長款的藏青色大衣在顏色各異的棉襖間格格不入。
身旁的女的顯然鮮有見過長相俊朗、衣着整潔光鮮只拿着一個公文包就來坐火車硬座的男子，她望着身邊對着窗戶發呆的男子的側面輪廓，發起了呆：棕色的頭發在昏黃燈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澤、深邃的眼睛映襯着窗外向後飛馳的路燈、高挺的鼻子似綿延峻嶺以及微薄的嘴唇像……總之，這是一張讓人浮想聯翩的臉。
此時的女子心中升起了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比如，和身邊這個男人，來一次浪漫的火車邂逅。
“哈…哈喽？好啊油？”女子鼓起勇氣。
“你好，我會講中文的。另外，我是中國人…”周城禮貌的回應，用清晰地普通話。如果再多說一些，甚至帶有一絲南方口音。
“哦，看長相我還以為你是美國人呢？那你一定是混血咯？”
“我母親是法國人。”
“那你中文真好。”女子由衷地誇贊。
“嗯。你也很好。”周城又扭頭看向窗外，黑漆漆的一片，過了好久才有一盞路燈。
懷中的手機拿了又裝，裝了又拿，最終還是決定攥在手中。周城打開電話，删掉了皮特助理的百十條未接來電，點開撥號，熟練而迅速地按出一串數字又删掉，撥出又删掉；打開短信，打出一段推敲過許多次的文字，編輯好了又删掉，他想到宋子魚說過：現代的中國年輕人早就摒棄了這種傳統的通訊方式，而是改用微信，于是他又打開微信搜索了一串名字——查無此人，又輸入另一串名字，仍是沒有結果，只能悵然關掉，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他根本沒有那個人的好友。
這該死的家夥，又改微信昵稱！這個人平時的社交生活是有多豐富！他一想到就有些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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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哪站下啊？”身邊的女人再次挑起話題。
“H市”
“那咱們是老鄉啊！”女人感慨道。
“去看朋友。”周城說。
“你對象？”女人有些失望，但很快就釋懷了，這樣的長相，就算是個一窮二白的騙子都不可能沒有女朋友。
“不是。”周城苦澀地笑了笑。
“那就是喜歡的人。”女人看到周城的表情，一臉篤定地說道，“什麽樣的姑娘需要你連夜坐三十個小時的火車去看她，真了不得！”
周城只是搖了搖頭，沉默地盯着手機。
“你都準備去找她了，現在不就是打個電話麽！姐幫你，電話號碼多少？”女人已經自動切換了角色。
周城連忙搖頭，可手仿佛不聽使喚般地按出了一串數字。
“姐幫你，追女孩子就是要果斷！你看這麽一按，不就結了？多簡單！”
周城下意識地想要奪回手機，按下拒聽鍵，可是女人将它遠遠得拿到一邊，等待接通。周城坐在角落，緊張之餘卻隐隐有一絲期待。
他又換了新的號碼，這次還會是一樣的結果嗎？
“通了。”女人說。
周城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一雙手舉到了半空中，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喂……”一個疲憊的男聲從電話那頭傳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通話質量不佳的原因，聲音顯得有些沙啞。
“是個男的。”女人打手勢道，臉上還挂着一絲歉意，仿佛目睹了一個悲劇的現場。
千言萬語湧上心頭，但周城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只以一字回應：“喂。”随後，他明顯感受到了電話那頭的沉默，過了一會，那頭回應道：“你打錯了。”
“你打錯了。”
“我打錯了……”周城機械的重複道。
然後是一陣嘟嘟的忙音。
“不好意思啊我沒想到……”女人面有愧色，她沒想到再帥氣的男人也逃脫不了頭上綠油油的命運。
“沒事，我打錯了。”周城挂起程式般的微笑。
倚窗，看窗外的景色——一片漆黑，不可見一物，唯有窗間的水珠散發着生氣。周城的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方才電話裏的男聲。
“你打錯了。”
“你打錯了。”
聲音聽起來好像有些沙啞，是又生病了麽，還是只是又通宵打游戲沒休息好。一個人待在那麽遠的地方也不知道照顧好自己。
“沒事的，像你條件這麽好，肯定會找到更适合你的。”女人安慰道。
“謝謝你。”周城是真的很感謝身邊這個熱情得有些過分的女人，如果不是她，自己真的不知道怎麽開這個頭。和幾年前一樣，他總是行動先至，而腦子空空如也，不知如何表達。一回國，他交代完事宜，便立馬趕到H市，對外說是考察分公司的建址，于自己而言是私心作祟，想着能趁機見他一面……這麽想着，周城又陷入了沉思。
而在女人眼裏便是失意的男人盯着手機在癡癡發呆，不禁看他的眼神多了幾分憐憫。
簡陋的座椅加之彌漫的煙霧和泡面味最終還是阻擋不了數十個小時的國際飛行和等待帶來的疲憊，困意在不知不覺中襲卷了周城全身，他就這麽蜷縮在靠窗的座位上睡着了。
依稀夢中好像回到了中學的時候，和一個面目不清的人一起窩在教室的角落裏吃泡面。
“真香！”那個人将泡面高高舉起。
“給我也嘗一口！”周城焦急地喊道。
……
“喂！”周城被火車的急停驚醒，此時夜已經是至暗了，周遭的人也減少了些，剛剛身邊的女人也已經消失了，可能是已經下車了。然後周城驚訝的發現和那的女人一起消失的是自己随身攜帶的物品，一時龐然無措。
……
時間是三日後的早晨八點，他熨燙好的衣服經不住旅途的折磨平添了幾道褶皺，沒有錢財買一桶泡面卻沾染了一車的泡面氣息。剛出車門，一陣徹骨寒漫天席卷而來，他一身落魄，一身輕松，獨自走在火車的站臺之間。
然而，站臺的盡頭站着一個人。
黑色的棉衣掩蓋不了清瘦的身材，他依靠在站臺的扶梯邊，低着頭，看自己的腳無聊地撥動偶然蹦進站內的幾粒小石子。
周城忘記了當時自己是用什麽樣的步伐走進那個人的，只覺得很快，但心裏覺得自己可以更快。
“你…你怎麽來了？”周城矢口問道。那個人和幾年前的長相并無太大差別，但似乎更加憔悴了。他頂着淩亂的黑發，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失修的銀邊眼鏡，遮蓋住略帶濕氣的眼睛下方淡淡的烏青，除卻天寒地凍使得他兩頰和鼻尖出現的紅暈，蒼白的面容配合着呈現淡紫色的薄唇幾乎宣告着他不健康的身體狀況。周城自發現他的出現後，眼神便未有一刻從他身上移開。
看着周城走近，那人不着痕跡地向後退了一步，呼了一口氣，故作輕松道：“也不知道是哪個無事佬昨晚一連打了八百個電話，我接了挂，他挂了又打，沒完沒了，讓人打游戲都不得安寧。”
周城不自覺眉毛一擰：“你又熬夜打游戲，你身體……”周城的眼神看下他棉服領口翻出的一角，欲伸手将它塞好：“你裏面又只穿一件睡衣，這裏不比N市，再說你身體不好，別任性。”
“得，我一大清早逃課來火車站接我媽來着。”那人警覺地将伸來的手擋下，自顧自向前走，說：“宋小子打電話來說你失聯了，讓我來看看你，既然你活蹦亂跳的，我就回去上課了。”他吝惜地從口袋中掏出右手揮了揮，就頭也不回地快步向前走。
周城快步跟上。
他再快，周城再跟。
“你信不信我馬上狂奔？”他不服氣地說。
“那你還能快得過我？”周城以前可是他們高中運動會的扛把子。
“那我就死這兒！反正跑幾步也差不多了。讓你愧疚一輩子！”他賭氣道，說話間呼吸聲已然有些紊亂。
“宋至雨，能和你一輩子有關系，我認了。”周城自暴自棄道，他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一把攥住了身旁人的手腕。
宋至雨不怒反笑：“怎麽得？這裏可是公衆場合，還是說，這樣讓你更興奮？”
“我的手機號從來沒換過。”周城沒有正面回答宋至雨的質問。
“所以？管我屁事。”宋至雨努力想從周城的手中掙脫開來，但無奈周城的力氣太大。
“我知道的，你沒什麽朋友，你知道昨晚的電話是我打的，所以你還是…還是想着我、念着我、沒法不管我，對不對？”
“我謝謝你啊，這麽了解我！”
宋至雨哂笑，正想要張嘴反譏，卻突然覺得後腦勺一沉，眼前一黑，身體一個重心不穩，竟是被周城一把按入懷中。
周城一只手輕輕環住了宋至雨的脖子，微微低頭，附在宋至雨的耳畔，以一種近乎哀求地語氣低聲說道：“那…這回你抗拒嗎？”
懷中的年輕人突然很想笑，笑自己渾渾噩噩度過的這幾年，笑自己畏首畏尾遲遲不敢尋找一個答案。自己內心百般郁結，原來只需見他一面，就可以全部化解啊……
宋至雨吝惜地将手從溫暖的口袋拿出來，揣進了周城的口袋。
“不是我說你老周，你身上可真難聞。我至少聞到了三種以上口味的方便面。”
聽到熟悉的稱呼，周城先是一愣：“你原諒我了？”，随即展開了一個巨大的笑容，此時此刻他甚至想抱起面前這個人，轉上十幾個圈圈。
“周先生啊，我終于找到你了！”
是先前鄰座的那個女人，她的身後還站一個面色鐵青穿着青綠色棉襖的小夥。她奔跑而來，一把拽住了周城的胳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你的包…在我這裏！我當時去補了卧鋪票，不小心把你的東西也帶走啦，到下車時候才發現，這給我一頓找，幸好碰到你了！”
見此場景，宋至雨一臉古怪地看着周城。
“哎呀，不好意思。這位是你……？”那女人這才發現周城還保持着擁抱的狀态。
“我是他弟弟。”宋至雨在一旁的解釋道。
“哦哦哦！那就不打擾你們二位了！”女人不由分說将包塞到了二人中間，走之時還不忘叮囑周城：“沒關系的！重頭再來！被踹了沒什麽大不了的，就沖你這麽好的條件，什麽樣的對象找不到？你說對不對，他弟？”
“對。”宋至雨點點頭。
二人漸漸化作一個黑點和一個綠點，宋至雨持續以一種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周城，看得他心裏發毛。他有些心虛：“走走走，咱們先回去，天冷得慌！”
“準備找什麽樣對象？嗯？”宋至雨又重新恢複了老大爺揣兜的姿勢。
“你這樣的。”周城老老實實回答。
“別啊老哥，我早就把你踹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周城有些沮喪地跟在宋至雨身後，忽然，他意識到了什麽。
“你的意思是，我們那時候是在一起了！對麽？”短短數十分鐘之內，周城就經歷了感情的大起大落。
“當…當然不對。”宋至雨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我看對。”周城固執道。
“不對。”宋至雨也固執道。
……
“對。”
“不對…”
“對！”
“随便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