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魄處境
梁都,鄧尚書府。
高門府院的西北角,有一處不起眼的小院子,偏居一隅,破敗不堪。
秋風蕭瑟,百花凋零,寒意漸濃,一襲冷風吹過破舊不堪的窗棱,吹動窗前少女發上的純白色發帶,也吹落了她眼角的淚。
少女看似十四、五歲的年紀,一身素白的孝衣,身形單薄纖細,似弱不勝衣。清秀的面容蒼白哀傷,吹彈可破的肌膚帶着尚未褪卻的稚嫩,一雙明眸黑如皓石,眼波流轉間,給人一種含情脈脈的錯覺。
少女身姿筆挺地端坐在窗前的桌案旁。手中的書卷卻是久久不曾翻動過一頁。
門口傳來響動,葉婉柔快速擡手拭去面頰上的淚,平靜地轉過頭。
一位同樣穿着素白孝衣的中年嬷嬷走了進來,手中端着一口大湯碗,動作小心得像是端着個易碎的寶貝。并不老邁的身子卻因着這過于小心的動作而顯出了幾分佝偻和笨拙。
葉婉柔起身快步迎上去,欲接過那碗湯水,卻被老嬷嬷出口止住。
“少小姐莫碰,當心燙了手。”劉嬷嬷将那碗冷了一半的菌菇湯放到桌案上,馬上試圖去關嚴那橫棱老舊變形的窗子,可惜費力關了幾番,仍是漏着縫隙,任風肆無忌憚的往屋子裏鑽。
劉嬷嬷沉不住氣的抱怨:“這哪裏是能住得了人的?小姐才剛剛過世,他們待我們竟連個下人都不如了。這才不過是九月初,天氣便冷得緊,今冬必有酷寒,這要我們如何熬過冬去。”
葉婉柔沉默不語,母親在世時又能比現在好到哪裏去?否則,母親也不至于這麽早的病逝。心裏雖這麽想着,面上卻學着母親在世時的口氣勸道:“千萬不可再說這樣的話,姨母一家肯收留我們,已是不易。”
否則,否則會怎麽樣?或許會死于十年前破城之亂,也或許會是另一番光景。
誰又能知道呢?
母親在世時也不是不曾後悔過當初投奔姨母的決定。可這世間珍寶,唯缺一樣早知道。
劉嬷嬷并不拘禮地坐到桌案對面,她是葉婉柔母親的陪嫁丫頭,跟着小姐一起生活了幾十年,最近十年更是與她們母女倆相依為命的住在這尚書府中。小姐母女倆在态度上從未當過她是下人,時間久了,她也就不再拘于小禮小節,言行舉止自由随意的并不像個仆婢。
劉嬷嬷仍是心意難平,說道:“今兒是小姐的頭七,他們居然不準咱們采買冥錢元寶,實在是欺人太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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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一想到小姐最後時的那口薄棺材,她就忍不住要掬一把淚。真是萬萬沒想到,那尚書夫人的心腸竟是如此的狠絕,這些年她都想不通,那尚書夫人明明和小姐乃是一母同胞,同父同母所出的嫡親姐妹,她怎能做得出如此苛待小姐的事?真是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葉婉柔抿了抿唇,在心裏快速将劉嬷嬷口中所怨之事翻過去。太多事不可深想,否則只能是平添怨怼。
她垂眸看了眼桌案上就快涼透的湯水,湯中漂浮着幾大朵雞腿菇,散發着陣陣山珍所特有的醇香。
看了半晌,她起身走去屋中唯一的一口漆木櫃前,櫃漆暗沉,顯然是用了多年。她開櫃,探身翻找,這個動作使本就單薄的身形看上去更加嬌小柔弱。看得身後的劉嬷嬷又想垂淚,有誰能想得到?當年那個赫赫有名的葉将軍和名動京城的侯府才女所出的唯一女兒,竟會落魄如斯。
片刻後,葉婉柔翻找出一個碧色的小荷包,半舊不新的樣子,上面繡着一朵針腳稚拙的紅牡丹,劉嬷嬷記得,這是葉婉柔學女紅時的第一個成品,被當時的小姐贊譽有加。
葉婉柔将荷包遞給劉嬷嬷,說道:“不要再去他們的廚竈裏拿食材了,這裏的銀子你先用着,沒了我這還有。”
劉嬷嬷沒接那小巧的荷包,眼淚卻因這話真的又掉了下來,這幾日哭腫的眼睛再次遭受摧殘。她抹着淚,氣道:“小姐的那些嫁妝都被他們霸占了去,卻對我們越加苛待。這些日子,全府上下都在張羅着老夫人的壽辰,采買的各種山珍海味推積如山,我只是拿了我們該有的一份,若是哪個姨娘、婆子、丫鬟再敢來說什麽風涼話,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要撕了她們的嘴。”
眼見葉婉柔的臉色沉下去,劉嬷嬷趕緊将升高了的語調降了降,抽涕了一會又繼續道:“現在哪還有人在乎我們的死活?不過倘若真是完全不聞不問倒也清靜了。偏又怕我們這的白事沖撞了老夫人的紅事,小姐若是九泉下知道你如今的……”
“嬷嬷,陪我出門一趟可好?”葉婉柔打斷她的話,不想再由着她越說越傷心。
這些日子,劉嬷嬷仿佛蒼老了幾十歲,從原本那個少有唠叨的中年婦人一下子變成了滿腹牢騷的老婦人。想到此處,葉婉柔心中有些愧疚,劉嬷嬷跟着她們母女确是吃了很多的苦,受了很多她本不該受的委屈。不過這樣的日子不會太長了,如今母親不在,她可以做主了,她要帶着劉嬷嬷離開這裏,出去獨自生活。
劉嬷嬷老淚縱橫地回過神,也自知自己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在這偏僻落魄的院落裏,雖不怕被旁人聽了去,卻也不該說了讓少小姐聽着難過。
不過這個少小姐的性子素來平靜,記憶裏似乎就沒見她有過大喜大悲的情緒流露,小小年紀總是沉穩得異乎尋常。
劉嬷嬷猶豫了下,說道:“他們過來發了話,說是我們身上帶着孝,這幾日都不要出這個院子,免得沖撞了老夫人的壽星君。”
葉婉柔聞言重又回到屋中的漆木櫃前翻找,母親去世後因為避諱,被他們突然強行搬到這處久無人居的院子,衣物都還沒來得及收拾整理。
在衣物床幔等一堆雜物中翻找了半晌,終于翻出件青白色的衣衫,衣擺處繡着玉蘭花的紋飾,這是葉母生時穿得最多的一件外衫,自父親去世後,母親就半生素衣,而這件素衣是母親最偏愛的,或許是父親曾誇贊過母親穿這件衣服好看吧?如今再看這衣服,讓人忍不住又紅了眼圈。
葉婉柔抿了抿唇,深吸口氣,壓下心中的悲傷情緒,把身上的純白色孝衣脫下,換上母親這件舊衫,心道:母親随女兒出去,看看女兒如今是否有能力自立門戶活下去。
穿好衣服後,她對劉嬷嬷說道:“我們換身衣服從角門出去,沒人會注意的。”
劉嬷嬷遲疑不決,說道:“你怎可穿小姐生前的衣服,這……這太不象話了。”
葉婉柔面容平靜,低聲道:“母親從不在意這些瑣事,我們也不必在意。”
待劉嬷嬷也換了件平常的衣衫後,主仆二人趁着四顧無人,從府宅後面的角門快速的走了出去。這個角門平時是用來運送夜香及府中廢棄物的小偏門。她們倒并不是第一次這麽出府了,所以走的駕輕就熟。
梁都的街市上,一如往昔般熱鬧繁華,那些曾被鐵蹄蹂~躏踐踏出的斑駁陋痕,早已被時光打磨得幹幹淨淨。
新舊朝代的交替,或許在普通百姓看來,就如那天上降落的風霜雨雪一般,無法避免的聽天由命之後,若是能僥幸存活,那就依如從前那般的繼續為生計奔波,至于變天後高堂龍椅上坐的人姓氏名誰,遠沒有眼前一頓溫飽更讓人操心。
只有那些因着風霜雨雪而身上留下舊疾的人,才會在風雲稍有變色時,舊疾複發,疼痛蝕骨。
葉婉柔的舊疾,此時就因着街道中央一輛悠然駛過的馬車而複發了。她不自住的頓住了腳步,看着那輛高頂華蓋的馬車一路不疾不徐的穿過行人,直至行至前面的街角處轉彎,消失不見。
劉嬷嬷在一旁陪着她一起目送完那輛馬車,不由得在心中嗟嘆,她何曾不了解小婉柔的少女心思。
那是華陽侯府的馬車,裏面坐着的是華陽侯楚衛忠的獨子楚業揚,是葉婉柔的未婚夫。
不過,那樁婚事早因鎮遠将軍府的覆滅而不複存在了。
只是沒想到,少小姐竟真對那楚世子動了心。
事情大概是始于前年中秋賞燈會之時,楚世子花燈題詩,一舉奪得萬燈魁首。
少小姐恰巧目睹了那一幕,一時間就看迷了心竅,之後便是時常找機會出門,出門後必要經過這條華陽侯府門前的街道,果真就三五不時的會遇到華陽侯府的馬車,也曾親見過幾回風流倜傥的楚世子。
少小姐回來後就時常一個人發呆,小姐心細如塵,怎能猜不出個中原由,有一陣子,劉嬷嬷還陪着小姐默默嘆氣過數回。
細想起來,還真是讓人心有不甘,那華陽侯與葉将軍在前朝時不但同朝為官,還感情甚篤,交情深好到為一雙小兒女早早的定了親事。
在劉嬷嬷的記憶裏,楚世子年長葉婉柔四歲,兒時的模樣是個面如滿月的溫潤小公子,知書識禮,乖巧可人,對小婉柔也是一味的疼愛忍讓。小姐那時對這個未來的女婿也甚是喜歡,指望着他們将來長大成人後結百年之好。
可誰能料想得到,命運弄人,事情竟會發展到如今這般境地,讓人不堪回首。
如今兩家一個随着前朝的覆滅而落入塵埃,一個卻不受絲毫影響,仍是安享榮華。此等雲泥之別,讓人甚覺往事不堪回首,只留無限喟嘆。
葉婉柔垂眸停留了稍許,深吸口氣慢慢融化掉心中的郁結,複又舉步向前,只是動作比之前快了許多,直奔兩條街外的玲珑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