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這才是親昵,是疼愛……

宜生有些晃神。

而這時,沈問秋顯然也聽到她的低呼。

他把七月穩穩地放到了地上,托着她的後背,以防她轉圈兒後頭暈摔倒,然後看向了宜生。

他的目光只輕輕掃過,并未久留,掃過時目光也沒有什麽波動,相比對待七月時,這态度甚至可以稱得上冷淡。

宜生自然不會在意他的“冷淡”。

沈問秋疼愛七月,但只是七月,對她,乃至對沈承宣的态度,都沒有因為七月而有什麽改變。

這也正常,一個做叔叔的,對侄子親熱些還好,對侄媳婦若是也親熱,宜生肯定不會覺得榮幸,反而只會覺得困擾和恐慌。

所以,沈問秋這樣近乎無視的态度反而讓她很舒服。

“三叔。”宜生彎腰施禮。

“嗯,來了。”沈問秋笑着回了句,語氣十分随意,并沒有招呼宜生進屋子,只吩咐靛藍給宜生看座。

“我給七月弄了些小玩意兒,要在這院子裏玩兒才好,屋裏不大方便。”他笑着對宜生解釋了一句。

宜生自然沒什麽說的,只笑着點頭。

靛藍搬來了繡凳讓宜生坐下,而沈問秋身邊另一個小厮,那個叫靛青的,則也抱着個什麽東西跑來了。

跑到沈問秋跟前,他舉起懷裏那用綢布裹着的,像是盒子一樣的東西,舉到沈問秋眼前,直愣愣地道:“爺,您的東西!”

沈問秋接過來,彎腰對七月笑着:“以後就是七月的東西。”

Advertisement

七月好奇地看着,卻只是看着,雙手依舊規規矩矩地垂在身側。

沈問秋将那東西放在面前的石桌上,又示意七月去打開它。

七月這才伸出手,掀開上面包裹的綢布,露出裏面的東西來。

——綢布下是一只木匣子。

宜生忍不住好奇地看了眼沈問秋。這木匣子外表極其普通,倒有些像大夫行醫時帶的藥箱,外表光滑幹淨無一絲紋飾,看起來再普通不過。唯一不大普通的,便是匣子整體都很光滑,根本沒有鎖頭一類的東西,若不是形狀體積和表面的清漆,甚至讓人懷疑那不是個匣子,而是一整塊木頭。

只看這匣子,宜生實在猜不出裏面是什麽東西。

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到宜生的目光,沈問秋輕輕敲了那木匣子,示意七月打開它。

七月微歪着腦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匣子,手掌在匣子表面轉了一圈兒,才終于摸到些不同,小手一按,匣子的蓋瞬間彈射而開。

七月的眼睛和嘴巴,頓時都張地圓圓的。

這次不用沈問秋示意,她自個兒便趴在那匣子上,尤其是方才使匣子彈開的地方,仔細去瞅那處的機關。

宜生的目光卻落在了匣子裏面。

匣子不大,裏面的東西卻不少,只是,作為一個十歲小姑娘的生日賀禮來說,匣子裏的東西似乎有些詭異。

最下面是數片薄木板,木板不知是什麽材質,顏色雪白,表面已經被打磨地光滑無比,整整齊齊地疊成一摞放在匣子最底部。而薄木板上面,則是各式各樣,讓人眼花缭亂的……工具。

鑷、锉、刀、夾、鉗、鋸、規、釺……幾乎所有宜生能夠想到的小工具,匣子裏都有。這些工具大多是鐵制,尺寸玲珑袖珍,看着像是小孩子的玩具,但樣式卻跟正常尺寸的一般無二,只不過照比例縮小了一號而已。

宜生看向了沈問秋。

七月也終于從匣子開關上回過神,大眼睛溜溜地瞄到匣子裏的東西,然後,同樣看向了沈問秋。

被母女倆有着五分相似的臉齊齊看着,沈問秋幹咳了宜生,然後便指着那匣子裏的東西,笑眯眯地對七月道:“你不是喜歡船模麽?那船模就是用這些東西做出來的,七月要不要自己試一試?當然,這不只是可以做船,還可以做很多好玩兒的東西,也不用拘泥于木料,凡目所見,皆能為所用……”

聽了這話,七月的眼睛不由瞪地更大了,她看向匣子裏的東西,似乎很是驚訝那些東西如何變成精致的船模,甚至變成更多好玩兒的東西。

看了一會兒後,不用人說,她主動伸手,拿出裏面的工具和幾塊木板,然後苦大仇深似的盯着那些工具和木板,似乎在琢磨怎樣才能将其變成船模。

“先不急着玩兒這個。”沈問秋卻笑着阻止了七月,指了指池子旁一個被紅布蓋着的東西,“咱先玩兒那個。”

宜生順着他的手指看過去,才發現那兒居然還有個東西。長條形狀,只是還沒有一張床長,被一張紅布蓋着,靜靜地放置在池子旁的地面上。

随着沈問秋這一指,靛藍滿臉帶笑地上前,将那東西上的紅布“唰”地扯開。

七月嘴巴大張,發出了無聲的驚呼。

那依舊是艘船,跟之前沈問秋送給七月的一樣的船,只不過體積大了許多,不再是孩子的玩具,而是已經可以載人的、真正的船。

雖然頂多只能坐下兩人,還得是沒長大的孩子,雖然眼前只有一個長不過七八米的池子,但有了這小船,有了這池子,便可以乘船在池水中泛舟。

這對大人自然沒什麽吸引力,但對一個沒怎麽見過船的孩子來說,還是相當有吸引力的。

尤其是,因為之前沈問秋送的那兩艘船模,七月對船啊水啊的大感興趣,洗澡時都喜歡帶着那只小船模,看小船在洗澡水中起起伏伏。

而此刻,七月的表情已經足以表明她的欣喜。

靛藍連同其他幾個小厮一起使力,将小船推進了池子。

沈問秋站在靠近小船的池子旁,親自握住了纜繩,然後朝七月招手。

七月咬咬手指,戀戀不舍地看了眼手中的工具和木板,最終還是抑制不住玩心,跑到沈問秋身前。沈問秋抱起七月,将她放進小船,又将兩只小小的船槳塞進她手裏。

沈問秋握着纜繩,溫聲教七月如何劃槳:“……把槳放進水裏,用槳推動水流向後,水流就會推動小船向前……要注意方向,避開那些蓮花,不然小船就會把花撞斷……還有掉頭,這裏太小,不能像在江海裏那樣一直向前……”

講解完畢,七月握着雙槳躍躍欲試,沈問秋便笑着,單手用力一推小船,喊道:“開船~”

七月揮動雙槳,小船成功向前滑行,只是她動作不熟練,小船搖搖晃晃地,好像随時都會翻倒。

宜生在一旁看着,見此頓時揪心地站了起來。

“不用擔心。”耳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宜生一愣,扭頭便看到沈問秋側對着自己,目光還看着池子中的七月,口中卻明顯是對她說話。

“你要相信自己的女兒。”他又說道,忽然微微偏過了頭,看了她一眼,“更何況,還有我在。”他揚了揚手中的纜繩。

說完這句話,他立刻又将頭轉過去,依舊只看着七月,關注着七月的每一個動作,準備随時發現情況不對便拉纜繩或下池子。

宜生愣怔了一下。

他轉頭的動作太快,聲音又太輕,使得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但他已經又看向了七月,她也不好詢問或是什麽,只得也看向七月。

不過,再看到那搖搖晃晃的小船,揪心的感覺卻奇跡似的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篤定的安全感。

他拉着纜繩呢,再說,還有那麽多人,七月肯定當然不會有事。

而池子裏,劃着小船的七月動作越來越熟練,她揮動着雙槳,靈活自如的穿梭在盛開的碗蓮間,沒有撞斷一朵蓮花,反而在小船經過碗蓮時,調皮地側身去用小臉親昵地蹭蹭那直立水面的蓮花。

玩到興起,七月甚至咯咯笑了起來。

像是普通的小姑娘一樣,因為歡喜而肆無忌憚地笑,笑聲清脆,如同荷葉上滾動的水珠。

宜生看着,卻忽然覺得眼眶酸澀。

七月不愛說話,不愛發出一切聲音,連笑聲都絕少,如現在這般,跟個普通小姑娘似的笑,對七月來說都是鮮少發生的事。

所以,看着眼前這一幕,宜生心裏又柔軟又酸澀。

柔軟酸澀之餘,她看了沈問秋一眼。

此刻,她深深地感激着他。

沈問秋看着池子中七月的身影,突然若有所覺,眼神朝宜生的方向漂移了一下。

——正正對上她感激的目光。

他飛快地将目光移開了。

***

七月又将小船從池子那頭劃到這頭的時候,致遠齋外來了人。

“爺,夫人身邊的翠縷來了,說園子裏還有那麽多客人,要少夫人去陪客。”靛藍聽了守門小厮的話,又報給沈問秋道。

宜生站了起來。

譚氏找她?

她看向沈問秋。

☆、49|48.1

翠縷進來時,便看到院子裏或坐或站的三人。

七月小姐站在少夫人跟前,少夫人拿着張帕子,給她擦身上臉上不知怎麽濺上的水珠。不遠處,三爺坐在太師椅上,目光微傾,安靜地看着母女二人。

不知怎麽,翠縷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不過,目光掃到三爺斯文俊秀又溫柔的臉時,那感覺頓時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讓臉頰灼熱發燙的心悸。

她是譚氏最為倚重的大丫頭,心裏對于自己的未來不是沒想法的。丫頭的未來,自然不外乎三條路,要麽出府配個尋常人家的尋常男子,要麽配府裏同樣身份的小厮管事,再要麽……便是給府裏的爺兒哥兒們當姨娘通房。

以翠縷的身份,前面兩條路滿可以走地順順當當,無論是出府嫁人還是留在府裏,未來的夫婿都會比一般的丫頭好上不少。但是,走前兩條路,翠綠不甘心,她有些別的想法——她想走第三條路。

無論是嫁給外頭的平民百姓還是府裏的小厮管事,再怎麽好,又怎麽好得過當主子?若是府裏的爺兒們都像二房幾位爺那般舉止粗魯長相一般也就算了,但長房卻有宣少爺和三爺這兩位芝蘭玉樹一般的人物。

單是那俊秀遠超常人的長相便讓人心動,更何況還有數不盡的富貴,若是能成了這兩位爺的人,豈不比嫁個尋常庸人好上百倍?就像那蘇姨娘,因為得了宣少爺和夫人的青眼,日子過得簡直羨煞旁人,将來她若是能過成蘇姨娘這般的人物,那才叫不枉富貴窩裏走一遭。

只是,宣少爺好歸好,後院的女人卻太多了,又已經有兒有女,再加上夫人這個難伺候的,所以并不是最好的選擇。

但三爺不一樣。

三爺長得更加斯文俊秀,這次出去又掙了偌大身家,哪怕沒有官身,跟了他也是一輩子吃喝不盡。此外,三爺平日也最是好脾氣,從沒聽說過苛待下人的傳聞。當然,更重要的是,三爺的後院空無一人。

只要能成了三爺的人,那就是頭一份兒。

若是能生下一子半女,則更是再好不過。

想到這裏,翠縷的心都不由滾燙滾燙地。她笑意盈盈地走到沈問秋跟前,行了一禮,嬌嫩嫩的聲音婉轉如黃鹂:“三爺好,奴婢翠縷,奉夫人的命來請少夫人。”

沈問秋看也沒看她,只伸手掩住口鼻:“離我遠些。”

翠縷一愣。

站在沈問秋身後的靛青忍不住肩膀抖動,噗嗤偷笑。

沈問秋斜了靛青一眼,靛青立馬捂住嘴不再笑,只是臉上那憋得通紅的臉色,還是洩露了他的內心。

沈問秋懶得再管他,只繼續掩着鼻,還作勢揮了揮,不悅地蹙眉:“你熏着我了。”

離我遠些,你熏着我了。

将沈問秋的兩句話連在一起在心中念一遍,翠縷的臉唰地一下通紅,紅地像是傍晚的火燒雲。只是這次卻不是羞澀的紅,而是羞恥的紅。

“三……”她一臉盈盈欲泣的模樣,期期艾艾地叫了聲。

沈問秋不悅地皺眉,手掌直接捂住了口鼻。

翠縷的心都要碎了。

靛藍忙上前打圓場,他擋在翠縷跟沈問秋之間,又笑着指了指宜生:“翠縷姐姐,宣少夫人在這裏,您不是奉大夫人的命來請宣少夫人的麽?”

翠縷臉還通紅着,聽了這話,卻還是趕緊就着臺階下了臺,又走到宜生跟前,施了禮。

宜生将七月身上的水珠全部擦幹淨,看了翠縷一眼,道:“娘有事喚我?”

畢竟是譚氏跟前得臉的大丫頭,翠縷很快抑制住情緒。她看向宜生,心裏卻又莫名冒出一股火。

伯府裏有她這般心思的丫頭不在少數,可卻至今沒有一個丫鬟成功,這自然是有原因的。原因之一,便是致遠齋壓根就沒一個丫鬟,除了幹粗活的婆子,平日裏致遠齋根本就見不着女人的蹤影。

再加上三爺總是外出經商,在府裏的時間少之又少,以至于府裏的丫頭們絕少有機會能湊到三爺跟前。

而致遠齋之所以沒有丫頭,則是因為一個流傳甚廣的傳言:威遠伯府的三爺厭惡女人,尤其是年輕貌美的女人。至于為什麽厭惡女人——自然是有特殊的癖好。

——要不怎麽沈三爺身邊的小厮個頂個地清秀呢?

以往,翠縷對這傳聞嗤之以鼻。

外人不知道,她們這些伯府的下人卻都知道,什麽龍陽之好什麽斷袖分桃,三爺是否厭惡女人不說,但這點卻絕對是子虛烏有。

讓伯府下人如此篤定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一樁,便是曾經有個長相清秀的小厮膽大包天地想爬三爺的床,結果卻差點沒被打死。而據說,那事兒之後三爺惡心地都吐了,還讓人把屋子裏的擺設什麽的全都換了新的。恰好,翠縷認識那個爬床的小厮,後來聽那小厮具體描述過經過,翠縷雖沒見過真有那龍陽之好的是什麽模樣,卻直覺地覺得,絕對不會是三爺那樣。

至于不用丫鬟不近女色,翠縷和伯府的很多下人都一致認為:這是因為三爺篤信佛道,信奉清心寡欲,遠離女色。

可是,方才沈問秋的表現,卻讓翠縷有一瞬間的動搖。

難道三爺真的是厭惡女人?

但是,看到宜生的那一刻,這念頭便立刻被她抛掉了。

她是女人,少夫人難道不是女人?嫌她離得近熏着了,難道少夫人就不會熏着?

翠縷憤憤不平。

當然,心裏再怎麽不平,臉上也不會帶出來。相反地,翠縷揚起了笑臉:“少夫人,今兒是姑娘的生辰宴呀,這麽多貴客來祝賀姑娘生日,少夫人帶着姑娘提前離場,這……多失禮呀?您說是不是,少夫人?”

宜生也笑:“怎麽,翠縷姑娘這是要教我規矩?”

她雖笑着,但任誰看了她的眼神也不會覺得那笑代表着愉悅。

翠縷唬了一跳,陡然想起了被砸地滿臉血的劉婆子。

她莫名有些心虛,但一想到夫人方才的話,頓時又挺直了身板,恢複了勇氣。

“少夫人說的哪裏話,奴婢哪裏敢教少夫人規矩,是夫人說,您是伯府的少夫人,今兒又是姑娘的生日宴,那麽多賓客在園子裏,之前您只跟娘家人說話也就算了,現在還幹脆缺席,這可就……”翠縷捂嘴笑道。

事實上,在看到少夫人跟娘家人在一旁躲清靜的時候,夫人就已經有些不悅了,後來得知少夫人帶小姐去致遠齋,夫人的臉色更是沉地吓人,要不是還招呼着客人,恐怕當場就要發作。

然後,夫人便當着客人們的面,讓她來尋少夫人。

所有翠縷不懼。

身為伯府的少夫人,少夫人提前離席本來就不像話,這事兒說出去怎麽都是夫人占理,少夫人若是聰明,就該乖乖跟她回去向夫人覆命。

若是少夫人不聰明……那更好。

這次可是無數賓客看到少夫人提前離場,也有不少人看到少夫人帶着大姑娘來了致遠齋,夫人讓她來喚少夫人的事兒更是被好幾位夫人親眼所見,若是少夫人腦子犯渾不跟她回去……

賢名能成亦能毀,因為老國公去世時的辛苦侍奉上下操勞,少夫人賺足了孝順賢良的名頭,但如今,若是少夫人公然違抗夫人的命令,還是相當合理的命令,那麽,這孝名賢名自然也能毀去。

少夫人最近行事有點兒讓人看不懂,但顯然,她比以前膽大了,敢違抗夫人,敢當着無數下人的面跟夫人嗆聲,敢下夫人的面子。

那麽,這次呢?

這次會不會也違抗夫人的命令呢?

想到這裏,翠縷不僅沒收斂,反而更加放肆:“少夫人,您別怪婢子多嘴,您在這兒優哉游哉地,夫人一個人招呼客人,累地嗓子都啞了,您不心疼夫人,我都心疼了。再說,雖說三爺是長輩,但您也該知道避嫌,這年紀相當地——”

“既然知道多嘴還說,看來是規矩沒學好。”一道冷冷的聲音響起,讓翠縷接下來的話頓時就哽在了喉嚨裏。她望過去,就見三爺冷冷地看着她,俊秀的面容并沒有怒色,卻也再沒有方才那般閑适惬意的姿态。

他雙眼微微眯起,看着她的目光像看着一件死物。

翠縷突然打了個寒顫:“三、三爺……”

“話說完了就滾出去,別髒了我的地兒!”沈問秋又冷冷吐出一句,而他這話剛落下,不遠處廊下兩個站着的彪形大漢便同時上前,走到翠縷跟前,那架勢,竟像是要将翠縷架出去。

翠縷的臉登時火辣辣地。

身為譚氏身邊最得臉的大丫頭,她還從沒遇到過這種待遇!

都說三爺最不會憐香惜玉,都說三爺身邊乃至院子裏伺候的全是小厮沒一個婢女,是因為三爺厭惡女人……她以前總不信,可現在,卻忍不住有些信了。

三爺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在看着什麽肮髒的東西。

眼看那倆彪形大漢就要上前架住翠縷,宜生卻突然站了起來。

“走吧,不是說娘喚我麽。”她淡淡地對翠縷道。

☆、50|46.1

“不是說夫人喚我?走吧。”宜生起身,對僵在當場的翠縷道。

那兩個彪形大漢對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沈問秋,默不作聲地退下了。

親眼看着那兩個大漢退下,翠縷才松了一口氣。

再開口,卻不敢再放肆了。

“是,少夫人,請……跟奴婢來。”她彎腰,規規矩矩地道,因為方才的驚吓,聲音不複清脆活潑,而是有些無力和顫抖。

宜生擡腳走了一步,卻又轉身看了看七月。

七月睜大眼睛看着她,目光卻還時不時飄到池中的小船,以及身邊的沈問秋身上。

宜生嘆了口氣,随即笑着柔聲對七月道:“七月,先待在三叔爺這兒玩兒好不好?阿娘待會兒再來接你。”

七月眨了眨眼睛。

宜生便知道她這是明白的意思了。

七月難得有這麽活潑的時候,她不忍心打斷這份活潑。更何況,在沈問秋這兒,總比帶去譚氏那兒,給一群夫人小姐們看猴戲似的指指點點要好。

宜生揉了揉七月的腦袋,又恭敬地對沈問秋道:“侄媳告退,麻煩三叔看顧七月,待我事了就來接她。”

沈問秋随意地揮了揮手手,示意她自便。

宜生便轉身。

翠縷趕緊追了上去。

***

宜生和翠縷一走,沈問秋便嫌棄地撣了撣根本不髒的衣袖,恹恹地吩咐靛青:“以後門看緊些,別什麽東西都給爺放進來,尤其是那些夫人小姐丫頭的……有話讓門房傳就行,不必巴巴地帶到我跟前。”

靛青原本木着臉,一聽這話,頓時瞪大了眼睛:“爺,您那毛病……不是好了麽?”

沈問秋當即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

靛青心虛,但還是梗着脖子道:“爺,您看我我也得說。您以前就是讨厭女人嘛?可現在不是好了嘛?廣順行當家的不也是女人?還有漕幫的顧三娘子,您以前都把人家給損成什麽樣兒了,現在不也跟人家相談甚歡了麽?

沈問秋又斜了他一眼:“你和那梨花館的兔兒爺都還是男人呢,你們能一樣麽?再說爺什麽時候說我讨厭女人了,爺只是讨厭讨厭的女人。以前……你也知道那是以前。”

“爺,您怎麽能拿小的跟兔兒爺比呢!”靛青頓時委屈地叫開了。

只是,嘴上叫着屈,心裏卻模模糊糊似乎明白了一些。

男人和男人不一樣,女人和女人自然也不一樣。爺現在讨厭的不是女人,而是某種女人。可是,某種女人又是哪種女人?靛青仔細想想,又覺得想不明白。

廣順行當家的和顧三娘子都是女中豪傑,一介女身卻抛頭露面做起男人的營生,他心裏其實是佩服這樣的女子的,只是世人對這兩位的評價卻并不太好,尤其顧三娘子那般的,嫁了三次死了三個丈夫,最後一個還死地不明不白,如今更是似乎跟個手下人不清不楚,若不是顧三娘子手腕夠足夠強大,恐怕早就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而在最開始,三爺也是厭惡顧三娘子的。

只是後來接觸愈多,三爺逐漸變了,變得不那麽厭惡女人,無論是廣順行當家的還是顧三娘子,都跟三爺成了知交,他便以為三爺的毛病好了。

可現在看來,似乎并非如此。

靛青也不喜歡翠縷那溢于言表的谄媚和野心,但真說起來,翠縷也沒做錯什麽,下人媚主再自然不過,只要沒不長眼地爬床或作出別的什麽作死的事兒來,言語裏示好甚至暗示,其實都無可厚非。甚至跟顧三娘子廣順行當家的比起來,翠縷簡直就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了。

說起來,翠縷跟顧三娘子等的區別之處,大概就是一個柔弱美麗如花朵,另外兩個堅韌不拔如大樹?可是,宣少夫人和七月小姐同樣是養在深閨的嬌花啊……

靛青頓時迷茫了,不由求助地看向靛藍,而靛藍,則給了他一個結結實實的白眼。

眼前兩人說着自己完全聽不懂的話,七月瞪大了眼睛,小腦袋左右轉動,一會兒看着沈問秋一會兒看着靛青,神情迷惘極了。

沈問秋一扭頭就看到她這模樣,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拍了拍七月的腦袋:“看,像咱們七月這麽乖的孩子,爺什麽時候讨厭過?”

七月聽懂了這句話,頓時高興起來,大眼睛亮亮地看着沈問秋,清澈純淨地仿佛剛出生的嬰兒,沒有一絲污穢。

看着七月的眼睛,沈問秋的面容便柔和下來,站起身,牽着七月道:“七月還想玩兒什麽?今兒是你生日,想玩什麽叔爺都奉陪!”

七月頓時笑眼彎彎。

***

這邊,宜生已經和翠縷出了致遠齋的大門,一路兩人都不說話,很快便經過校場。

此時的校場,相比宜生來時經過時顯得更加熱鬧。

校場北側有個圓形的臺子,是沈問章父子為了方便跟人比試特意弄的擂臺,而此時,那擂臺四周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烏壓壓的人群時不時爆發出興奮的尖叫和大吼,聲浪一疊比一疊強,使得整個校場都喧嚣震天起來。

離擂臺最近的都是些男人,而遠處還有少少的一些女賓,大都是一些成了婚的夫人,未出閣的小姐倒是少見。

夫人們比內圈的男人們矜持文雅許多,她們矜持地坐在繡凳上,繡帕遮口,發出的尖叫也是矜持而克制的。

不管是內圈的男人還是外圍的夫人們,讓他們發出驚呼的,毫無疑問,是擂臺上的東西。

宜生忍不住看了過去。

圓形的漢白玉擂臺上,一只黢黑的大鐵籠子巍然聳立,離得遠,籠子外圍得人又多,宜生看不清籠子內的景象。只是,人群擋住了鐵籠裏的景象,卻擋不住連綿不斷的虎嘯。

是的,虎嘯。

被激怒的、戰意勃發的老虎的嘯聲。

仿佛一只巨大的利爪,一嘯便撕碎了滿園的繁華錦繡歌舞升平,激起人心底深處的嗜血渴望。

讓人不寒而栗,卻又忍不住探視究竟。

除了虎嘯聲,人群興奮的尖叫大吼,別的再沒有什麽聲音。

宜生不由得停下腳步。

翠縷莫名其妙地也跟着停下腳步,見宜生望向校場,臉上頓時現出一絲不耐,但想起方才的經歷,忍不住竭力放柔語氣道:“少夫人,怎麽不走了?”

宜生沒有回答,只将目光看向校場內那鐵籠子。

察覺她的目光,翠縷撇撇嘴:“那有什麽好看的,弄地到處是血,怪吓人的。也就是些莽夫和沒教養的才愛看,您看那些有身份的夫人,哪個會來看這個啊。再說夫人還等着您呢,咱們得趕緊了,別讓夫人等急了……”

宜生不說話,徑自走上前去。

“哎——少夫人您幹什麽?”翠縷正要再說,眼前卻已經沒了宜生的蹤影,一看宜生向校場走,頓時跺腳跟了上去。

這是要跟她作對麽?

說不好看卻非要看,耽誤這點兒時間是想給夫人添堵還是給她添堵?可是,即便耽誤了時間,最後還不是得乖乖地跟着她去見夫人?

翠縷嗤之以鼻地想着。

這反抗方式,真是幼稚。

***

宜生一步步向前,心思卻全然不是翠縷想的那般。

給翠縷乃至譚氏添堵什麽的,她從來沒想過。

她只是突然想看看前世錯過的這場生死搏鬥,想看看那個人最落魄時的樣子。

前世她只聽說,卻從未設身處地地想象過那場景,所有一切都只是夫人們無聊時的笑談,哪怕再驚心動魄跌宕起伏,聽來也只是一個趣聞,并不曾在她心裏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是,聽到那駭人的虎嘯,聽到人群狂熱興奮地吶喊怒吼,曾經聽來的故事便似乎有了實質感,讓她忍不住想要親自看看,看看這副前世錯過的場景。

反正無論去早去晚,譚氏都是必定要生氣的,所以為何不看呢?

所以,宜生忽略了翠縷不滿的叫聲,一步步走近了擂臺。

而随着她的走近,擂臺上的場景也逐漸清晰起來,宜生終于可以看清楚那大鐵籠子裏的場景。

籠子裏的東西很簡單。

一只老虎,一個男人。

一只身軀足有兩三米長的猛虎,和一個瘦地幾乎脫了型、滿身污穢和鮮血的男人。

☆、51|50.1

宜生從擂臺的一側看過去,正好對上男人的正面。

他身上的衣物幾乎成了破布,一條條地半挂在身上,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只能看出一片片深淺不一的黑紅□□塊。破布般地衣物下,是瘦地露出肋骨的身軀,而比瘦更觸目驚心的,是身軀上重重疊疊、一層摞一層的傷疤。

抓痕、燒痕、利器砍刺、鐵烙灼燒……幾乎能夠想象的一切傷痕都能在那具身體上找到,有些傷痕已經痊愈只剩下傷疤,有些傷口卻還流着膿水,有些傷口皮肉翻卷着,血已經不流了,卻露出白生生的肉和骨頭來。

若不是還站着,任誰都不會以為這具身體的主人還活着。

可他偏偏站着。

不僅站着,還站地筆直。

像一柄插在岩石中的鏽劍,哪怕劍身已被雨水侵蝕地鏽跡斑斑,依然執着地深深插入岩石,在岩石頑固堅硬的軀體上制造出裂縫,終有一日,岩石與鏽劍一起被風雨侵蝕殆盡。

宜生的心突然猛烈跳動了一瞬。

她不禁又往前走。

“少夫人,離得遠遠地看就是了,前面都是些男人!”翠縷又叫了起來,這叫聲引來外圍那些夫人們的注意。

她們詫異地看過來,見是伯府的少夫人後,紛紛露出感興趣的神色,彼此交頭接耳着。

宜生像是沒聽到翠縷的尖叫和那些夫人們的竊竊私語似的。

她只一步步地向前走,知道能夠清楚地看到那人的臉為止。

那是張可怖的臉。

起碼,對于養在深閨的夫人小姐們來說,這張臉半點也稱不上好看。

數道深深的刀疤幾乎貫穿整張面容,從左上蔓延到右下,即便都已結疤,卻依然猙獰可怖,難以直視。

不同于身體上瑣碎而不規則的傷疤,臉上的那幾道刀疤整齊規律,深淺程度也幾乎是一致的。顯而易見不是多次傷害造成的,而是有人一次性在上面劃了數刀,才會留下這樣的痕跡。

這些刀疤破壞了男人的整張臉,任誰看到這些傷痕,也無心再去看男人的五官。

宜生也吓了一跳。

她早知這人面目猙獰容顏盡毀,但到底從未真正見過。

前世,等她聽說這人的名號時,只知人們喚他羅閻王,便是因為他長相與行事一般可怖。

而關于他臉上傷疤的來歷,有人說他是天生惡人,所以打從生下來就帶着那些傷疤;有人說是因為他曾經做海匪,好勇鬥狠時傷了容貌;有人說,是他曾經在陳家做虎奴時,被陳家人用刀子一刀刀将臉劃成那樣。

還有一個說法,是說那是他自己劃的。只不過這說法并沒有多少人相信——那麽深那麽多的刀口啊!得多狠的心才能對自己下得去手。

然而,不論那刀疤是怎樣的來歷,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這些刀疤讓羅閻王之名名副其實,不但手段令人心悸,面容同樣恐怖可憎,人們一提起他,除了他的手段,便是他那張能止小兒夜啼的臉。

宜生曾聽過不下五人跟她描述羅閻王的臉。

然而,耳聞千百遍,都不如親眼所見來地震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