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只不過,如今站在鐵籠子裏的男人還不是人人懼怕的羅閻王,而只是一個卑微的虎奴。
困在鐵籠裏,身體羸弱,手無寸鐵,對面還是一只餓極了的猛虎。
任他長相再怎麽猙獰可怖,也吓不到臺下取樂的公子哥兒們。
他們不覺得他可怕,只覺得他卑微、肮髒、醜陋、可笑……
他的肮髒醜陋和卑微,恰好映襯了他們的幹淨漂亮和高貴。
所以他們不怕,不僅不怕,還以此為樂。
人群的最裏面擺了一張桌子,陳二大馬金刀,一腳踩在桌子上,一手指着擂臺上的一人一虎,正吆喝着衆人下注:“來來來,十兩銀子一注!是爺兒們就痛快些,咱今兒不賭輸贏賭生死!”
不賭輸贏賭生死。
這意思,今兒籠子裏的一人一虎只有一個能活下來。
要麽你死,要麽我亡。
如同沸水入油鍋,人群頓時喧鬧起來。
遠處的夫人們驚呼着,一面用手帕遮住嘴,連連低呼着“殘忍”,一面目不轉睛地繼續盯着擂臺,甚至還有幾位夫人取了銀子,讓丫鬟擠進人群裏下注。
而男人這邊則因為陳二的話更加興奮激動起來,他們看着擂臺上的場景,紛紛鼓噪着下注。
不知為何,宜生全身打了個哆嗦。
她下意識地看向了擂臺。
擂臺上,男人站立的姿勢絲毫未變,連眼神都沒有絲毫波動,似乎臺下人不是在拿他的生死押注,似乎眼前沒有一只随時可能撲咬過來的猛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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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生有些愣住,這才細心打量他那淹沒在數道可怖刀疤中的眉眼。
他全身肮髒不堪,臉上自然也幹淨不了,但即便面上滿是污穢,即便刀疤如幹渴龜裂的大地交錯縱橫,宜生依然看出高挺的鼻梁,聚而不散的雙眉,以及眉下那雙漆黑的眼。
那雙眼的四周滿是血跡和污穢,眼周的皮膚已經看不出本色,只有黢黑和黑紅的一片,甚至連睫毛上,都凝結着幹涸的暗紅的血。
可即便如此,也無法掩飾那雙眼睛的美麗。
是的,美麗。
不是英氣也不是銳利,而是美麗。
像深夜天幕上的星子,像茫茫荒漠中的清泉,像積蓄了無數時間,雨季一來臨便迫不及待綻放,又随着雨季過去瞬間枯萎的戈壁上的花。
遙遠、珍稀、轉瞬即逝。
若是沒有那些刀疤,應該是個很好看的人吧……宜生心裏忽然冒出這個念頭。
宜生打量的時候,下注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着。
因是臨時起意,也沒有特意弄什麽籌碼,下注是直接用真金白銀,而此刻,陳二腳踩的那張桌子上,已經堆了不下千兩銀子,而且還不斷有人下注。
然而,擂臺上被禁锢在狹小鐵籠中的老虎聽不懂人言,自然也不會等臺下的公子哥兒們下好了注再開始搏鬥。它焦躁地在原地轉了一圈兒,似乎是想要試試能否撞破鐵籠,發現無果後,将一雙圓睜的虎瞳瞪向了籠子裏的另一個活物。
它已經整整兩日未進食,對面男人身上卻有着濃烈的血腥氣。
“吼!”
一聲長嘯,身長三米的黑黃斑紋虎猛然前撲,碩大的身軀幾乎瞬間覆蓋住那個身形高大卻瘦弱不堪的男人。
“我押老虎,十注!”
“老虎活,虎奴死,二十注!”
下注聲猛然高漲了起來,仿佛到達了沸點的熱水,而使得溫度陡升的火,無疑是老虎的勇猛和虎奴的瘦弱。
那虎奴看着弱不禁風,別說老虎了,恐怕一個稍微強壯些的小孩都能打倒,而那老虎呢?身長三米,皮毛油亮,顯然狀态極好,而之前陳二說了,這老虎已經餓了兩天沒喂,正是肚子最餓、攻擊性最強的時候。
這情形,瞎子也知道該下哪邊。
于是,一時間下注的人竟幾乎全都押了老虎勝,唯一一個押虎奴的,竟然是不小心下錯了的。
陳二笑嘻嘻地看着桌上的銀子越堆越多,也不去提示人們什麽,他手裏掂着錠銀元寶,笑嘻嘻地看着臺上的場景。
擂臺上,鐵籠中,老虎猛撲向看似瘦弱地不堪一擊的男人,滿以為勝券在握,卻沒有如願以償地撕咬下飽腹的血肉。
因為男人終于也動了。
他的身體忽然扭成不可思議的弧度,一個錯身,迅捷如閃電般地閃過老虎的巨口和爪牙,瞬間繞到了老虎的背後。
“艹,咬死他!”有押了老虎贏的人憤怒地大吼。
臺上的一人一虎恍若未聞。
發覺撲空,老虎憤怒地大叫轉身,想要拍死那個膽敢戲弄它的男人,然而,它的動作快,那個男人的動作卻更快。
明明身體比最瘦弱的閨閣小姐還要瘦弱,卻靈活地仿佛一只鹞子,雙腿彈地,身子便輕飄飄似的彈起,落在老虎的脊背上。
“吼!”老虎大吼。
“砰!”男人揮動拳頭,猛地砸向虎頭。
“押虎奴!押虎奴!沒想到這小子看上去風一吹就倒,居然這麽勇猛!”形勢陡然倒轉,于是立刻又有人興奮地叫起來,掏出荷包裏的銀子便往桌子上撒。
見這人做法,又有幾人跟風下注。
“嘿,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一個跟在陳二身邊的公子哥嘿嘿笑道,“這虎奴都在二哥家待了五年了,打死的老虎沒百只也有八十只,要不怎麽叫虎奴呢?”說罷,還不屑地看了方才那男人一眼。
陳家虎奴的存在在京城不算秘密,但親眼見過的卻不算多,尤其今日來伯府的賓客中,許多以前都跟陳二沒交情,也攀不上陳家這棵大樹,因此自然對虎奴不大了解。
那公子哥兒一說,立刻引起衆人的好奇,紛紛要他仔細說來。
那公子哥兒得意地晃着腦袋,又看了眼擂臺上的情形,見虎奴打了那一拳後便絲毫未停,一拳又一拳地往老虎頭上招呼去,不出片刻,那老虎便被打地蔫頭耷腦,似乎全無反抗之力。
幾個之前就見過虎奴搏鬥的人便唾沫橫飛地講了起來,從虎奴的來歷,到其戰績,到其曾經數次九死一生的驚險局面,說起來簡直如數家珍。
随着幾人的講解,人群中不時爆發出一陣有一陣的驚呼,連矜持的夫人們都不由被吸引,小聲議論着。
☆、52|3.20
“說起來,這虎奴跟今兒伯府那位新小姐還能扯上些關系呢!”宜生聽到一位夫人大着嗓門說着,其餘不知情的夫人紛紛好奇起來,忙追問那位夫人。
那夫人帶着些得意地道:“不是說那位青葉小姐正是多虧了孫義慶孫大人的照拂麽,這虎奴啊,就跟孫大人有關系……當年那些海匪屠了孫大人滿門,先皇雷霆震怒,下令陳玄朗将軍徹底剿了海匪老巢,為孫大人滿門上下四十七口人報仇。陳将軍雖不如陸将軍名聲響亮,但也是難得的骁勇猛将,陳将軍一出馬,海匪就被剿滅地七七八八,幾乎沒有一人生還。”
陳玄朗,乃是當朝武将中除西北大将軍陸臨滄外的第一人,同時也是陳二和睿王妃的父親。
相比鎮國公府陸家,陳家可以說是後起之秀,根基底蘊都不如陸家,但陳家出了個睿王妃,跟皇家攀上了親,陳玄朗也越來越受聖上器重寵愛,因此真論起來,陳家也不差陸家多少。
這也是沈承斌巴結陳二的原因。沈承斌不想去西北大營苦熬資歷,便只能在京城下工夫,而在京城,京畿守備乃至禦林軍都可以說是陳家的勢力範圍。
聽到那夫人說起陳玄朗,陳二那邊的公子哥兒也接話兒似的說了起來。
“……陳将軍抄了海匪老巢,将海匪全部誅滅,誰知道千算萬算,居然還是剩下條漏網之魚,後來陳将軍班師回朝,這條漏網之魚居然跟着到了京城,意圖刺殺陳将軍!”說到最後一句,那公子哥兒拔高了聲音,說書似的,讓人心跳陡然一緊。
“難不成,這虎奴就是那條漏網之魚?”立刻便有人接道。
“可不是。”公子哥兒笑着點頭,“當時他喬裝混進陳府做了馬夫,然後趁機刺殺,幸好陳将軍功夫高強反應靈敏,才躲過了這賊子的一刀。陳将軍擒了這賊子,啓禀聖上,聖上震怒不已,本打算剮了他,還是陳将軍請求饒他一命,讓他為陳府為奴為仆好洗刷罪孽,皇上這才應允,還特意說了,這奴才不同一般的奴才,陳家人想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
奴仆命賤,但當朝律令不可罔奪人命,就是奴仆的命也一樣,雖然大多時候主殺仆都不會有什麽事兒,頂多訓斥罰銀,但若遇上有人非要揪你小辮兒,那打殺仆人也多多少少算得上是個污名。
可那虎奴不一樣,他不同于一般的奴仆,而是犯下死罪的戴罪之身,更有皇帝金口玉言,哪怕陳家人把他活剮了,也是白死。
所以陳二敢肆無忌憚地将虎奴帶出陳家,敢讓人虎相鬥,敢以人命下注,因為這虎奴,根本就算不得一條人命。
早在五年前,這條命就就捏在陳家手裏,陳家讓他生他便生,陳家讓他死他便死。
至于怎樣死,什麽時候死,就端看陳家人高興了。
聽那公子哥兒講完,原先不了解的人也明了,看向臺上的人時,目光便更高高在上了一些。
竟是連個最卑賤的奴仆都不如啊……
“他叫什麽啊?”突然有人問道。
那是個年紀還不算大的小公子,只十四五歲的樣子,他也看向臺上的人,目光裏有些不忍。
“叫虎奴啊,”有公子哥兒笑嘻嘻地道,“據說起初是讓他跟人鬥的,陳将軍嫌沒趣兒,便弄了頭老虎跟他鬥,結果,簡直精彩絕倫!尤其是餓極了的老虎,鬥起來可比人勇猛多了,據說第一次相鬥時,那老虎差點撕了他一條胳膊,修養兩個月才好。後來陳将軍便專門養了十幾頭老虎跟他鬥,久而久之的,大家便喚他虎奴了。”
那小公子忙擺擺手,紅着臉道:“不是不是,我是說,他真正的名字叫什麽?”
“誰知道叫什麽!”立刻便有人嗤笑道。
“一個玩意兒,還管他叫什麽?”
人群頓時轟然大笑。
***
臺下的哄笑聲一陣又一陣,海浪似的連綿起伏,但虎奴充耳未聞,哪怕臺下說起他的過往,哪怕有人問起他的名字。
他只專心地應對着身下這只猛虎,這只他面對過的不知道第幾十只猛虎。
他的力氣幾乎枯竭,身上無數傷口都在叫嚣着疼痛,哪怕跳上了虎背,哪怕幾乎用盡全部的力氣将拳頭狠狠砸向虎頭,但力氣依舊迅速地流失。
甚至連舉起拳頭的力氣都快沒有。
可身下的老虎還沒死。
老虎沒死,他就不能停。
因為一旦停下,就是死亡。
他不能死。
“砰!”又一拳狠狠地砸向虎頭。
然而,在他意識中的狠狠一拳,對老虎來說卻是軟弱無力的。
“吼!”老虎猛然怒吼,突然将男人從脊背上甩落。
“哐啷!”男人的身體狠狠撞上鐵籠,又被反彈回來落地。
無數傷口裂開,濺出一蓬蓬血花,向鐵籠四周噴灑,甚至有些濺到了圍觀的公子哥兒們身上臉上。
然而沒有人因為被濺到血而生氣,血腥味只會讓他們更加瘋狂。
“咬死他!老子可是押了二百兩銀子!”他們面紅耳赤,如同喝醉的賭徒般瘋狂吶喊。
方才被制住的疼痛,擺脫敵人後的欣喜,四處彌漫的血腥味,以及臺下震天的吶喊,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初占上風的老虎更加戰意勃發。
“吼!”它怒吼着,尾巴高高翹起如鐵棍,碩大的身軀直撲向那落到地上又努力爬起的男人。
男人還未爬起,又被猛虎撲倒。
鋒利的虎爪攜着幾百斤的重量和加速度,一起重重落在他的胸前。
“咯啪、咯啪……”
仿佛有什麽清脆的聲音密集地響起,胸口傳來麻木般地痛。他立刻知道,胸骨斷了。
眼前已經模糊了。
可是,不能死,不能死啊!
“呵呵,加油啊!”臺下忽然傳來陳二的聲音。“虎奴,今兒你要贏了,爺就饒你一條命,放你出去,以往的事兒爺既往不咎!”
虎奴恍惚了一瞬。
這聲音似近還遠,像是耳邊又像是在夢裏。
這不是他第一次聽到這話,事實上,這話他已經聽了不下幾十遍。
每當幾乎撐不下去時,陳家人便會拿這樣的話誘惑他,讓他一次又一次撐下去,戰勝本以為不可戰勝的對手,一直撐過這漫長的五年。
可是,哪怕他贏再多次,那些話也一次都沒有兌現過。
哪怕已經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哪怕覺得他就是一只蝼蟻,卻依舊要戲弄,依舊要給他希望再一次次打破。
所以,陳二的話根本就是放屁。
可是,即便是屁話,他也要聽。
“啊——”
男人的喉嚨裏忽地發出一聲嘶啞的低吼,在老虎的利爪大口再一次撲來,想要将他的胸膛開個洞時,他伸出雙拳,猛地揮向虎頭。
人虎正面相對,拳頭直直打在老虎脆弱的鼻頭和眼睛上。
老虎痛苦地嘶吼起來。
男人的雙拳卻雨點似地落下來。
一拳又一拳,精準地落在老虎面部最脆弱的地方,原本就被打地頭暈的老虎開始口鼻流血。男人最後一拳落下來,老虎龐大的身軀忽地軟軟一歪,随即,砰然倒地。
臺下沸騰起來!
“贏了!虎奴贏了!我贏了哈哈!”
“艹,沒想到這老虎這麽中看不中用!”
輸的,贏的,歡笑的,怒罵的,喧嚣聲交織在一起,完全掩蓋住臺上男人粗重的喘息。
又贏了。
又活下來了。
真好。
他躺在臺上,眼前完全模糊一片地,心裏這樣想着。
“咦,鎮國公世子來了!”忽然有人大聲喊道。
“是陸澹,真的是陸澹啊!”
“還有老虎,又一只老虎,怎麽回事?”
然後陳二油腔滑調的聲音響起:“喲,陸大才子,真是稀客稀客啊,不過你能來真好,今兒這場戲沒了你,可是失色不少啊!”
校場外,一身甲胄的陸澹踏步而來,他面容端肅,絲毫沒有因為陳二暗含諷刺的話而動容失色。他只淡淡地看了陳二一眼,滿身的英氣和氣度便将陳二比地渣渣都不剩。
“不是你喚我來的麽?”他長眉一挑,微微諷刺地看着陳二道,又看了看随着他進來,被關在一只小號鐵籠子裏的另一只老虎,“還有這只老虎,不也是陳二公子特意為陸某準備的麽?”
陳二嘿嘿一笑,豎起大拇指:“陸兄果然聰明!兄弟今兒有個新玩兒法,就想邀陸兄玩一玩兒呢,怎麽,敢不敢玩兒?”
陸澹淡然笑之:“有何不敢?”
陳二一拍大腿:“痛快!”
随即便喚人将那裝着老虎的小號鐵籠子擡到擂臺上,然後對陸澹道:“方才我家奴才剛打死了一只老虎,陸兄在西北幾年,武藝定然長進不少,想來定比我家這不成器的奴才強上百倍吧?不如,就跟這頭老虎切磋切磋?”
“哦,對了,我家那奴才可是滿身傷的情況下打死了一只老虎的,陸兄這沒病沒傷的,即便是同樣打死了一只虎,怕是也沒什麽好說的,不如——”陳二拉長了音調,看了看大鐵籠子裏已經慢慢站起來的男人,臉上露出笑來。
“——不如,陸兄一對二,一人對戰猛虎,再加上我家那奴才如何?這才能顯出陸兄的英勇嘛!”陳二慢悠悠地道。
☆、53|3.20
被關在一個大鐵籠子裏,跟老虎搏鬥也就算了,還跟個卑賤肮髒的虎奴鬥,讓臺下衆人取樂,這對陸澹鎮國公世子的身份來說,簡直就是侮辱。
倘若是以前自矜身份的陸澹,絕對不會答應陳二的要求。
但是,現在的陸澹就不一定了。
現在的陸澹,可是個有名的混不吝的主兒,都能為了花魁跟人打破頭了,那麽再做點兒更*份的事,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尤其在有人相激的情況下。
果然,陸澹先還有些猶豫,但陳二及其狐朋狗友幾句話一撺掇,立馬禁不住激,點頭應了。
不過,上臺之前,陸澹提出要玩點兒彩頭。
若是他贏了,下注贏的錢他要分一半,此外,他還要陳二跪下叫他三聲爺爺。當然,所示他輸了,跪下喊爺爺的就是他陸澹。
這話一出,頓時就把陳二惹惱了。
只是,陸澹固然禁不住激,陳二卻更禁不住激且沒腦子的,陸澹幾句話挖個坑,陳二立馬就跳了進去。
等到陸澹一臉輕松地上了臺,并且輕蔑地瞥了眼陳二時,陳二才反應過來。
他本來是想坑陸澹的,但現在看來,怎麽像是坑了他自個兒?
等到陸澹鑽進鐵籠子,面對猛虎也毫無懼色,并且開場顯得十分游刃有餘後,陳二更是悔地腸子都青了。
可是,再怎麽後悔也晚了,
面對猛虎,陸澹明顯比虎奴輕松數倍,老虎騰挪撲咬,卻絲毫碰不到陸澹一根毫毛,而他的另一個對手虎奴,卻一直小心躲閃着陸澹和老虎,顯然是想做壁上觀,安然捱過這場混戰。
方才籠子裏只有他和老虎,除非将老虎打死,否則絕無生路,但如今籠子裏多了個陸澹。
只要活下去,輸贏跟他又有什麽關系。
可是,陳二顯然不這麽想。
眼看陸澹越來越占上風,陳二急躁起來。
而這時候,随着陸澹的到來,也有越來越多的人群湧來。
之前只是虎奴跟老虎鬥,雖說是生死相鬥,雖說刺激心跳,但終究只是場血腥的表演,跟看一場馬戲猴戲也沒什麽區別。大多數夫人小姐都自矜身份,不願前來。
但現在,是鎮國公世子跟老虎相搏。
搏鬥的人不同,吸引的觀衆自然也就不同。
不只是那些純粹想湊熱鬧的人,幾乎大多數的賓客都被這消息引來:鎮國公世子要以身搏虎!
這跟纨绔們之間的打架可不同,纨绔再混不吝,下手也有輕重,面對同樣身份的公子哥兒,只要理智還在,一般都不會鬧出人命。但是,老虎可不知道什麽叫手下留情,什麽叫适可而止。
鬧不好,可是要送命的!
所以,随着陸澹要跟老虎搏鬥的消息一傳出來,幾乎整個園子的賓客都湧了過來。
而陸澹的祖母鎮國公府老夫人,更是被這消息吓地差點沒暈過去,婢女們一陣拍胸捶背掐人中好不容易緩過來,立馬就讓人攙扶着來到了校場。
陪着她一起來的,還有寧音公主母子、雲霓郡主、勇毅侯老夫人,渠家的崔氏梁氏和渠瑩,以及譚氏等人。
譚氏一眼就看到了臺邊的宜生,她眼睛瞪過來,翠縷忙跑過去,宜生見狀,只得也慢吞吞地走過去。
譚氏嚴厲地瞪了宜生一眼,正想說些訓斥的話,就被身邊一聲凄厲的喊聲止住。
“澹兒啊!”鎮國公老夫人一聲悲號,立刻讓籠子裏正躲閃老虎進攻的陸澹動作一頓。虎爪襲向陸澹的肩膀,陸澹回過神來連忙躲閃,但肩膀上卻還是不可避免地被劃出一道長長的血口子。
鎮國公老夫人差點又要暈過去。
“陳家小子,趕緊把籠子打開,放澹兒出來!”鎮國公老夫人含怒朝陳二道。
陳二這下高興了。
但臉上卻還是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這、這不好吧?您孫子可是自願上去的,說好的事兒怎麽能不作數呢?君子言而有信哪,老夫人……”
“言而有信個屁!”鎮國公老夫人破口大罵,“今日澹兒若是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就在你陳家大門口吊死!”
陳二頓時唬了一跳。
他雖不成器,卻也知道當今是敬長崇孝的,若鎮國公老夫人真因為他在陳家門口吊死了,別說被人唾沫星子淹死,恐怕父親姐夫甚至聖上都饒不了他。
雖然他并不信這老婆子真敢吊死,但這話一說出來,他還敢不應承,那就是他的不對了,真傳到聖上耳朵裏,他肯定得被訓斥。
更何況,還有鎮國公老夫人身邊的雲霓,他那沒比自己小幾歲的外甥女,可是正一臉兇狠地瞪着他呢。
他毫不懷疑,若是他堅持不開鎖,雲霓肯定不會顧及什麽舅甥關系。
想到這裏,陳二立刻陪着笑道:“哎呦老夫人,您可別吓我,我膽兒小。我給您開還不行麽?立馬就開,立馬就開!”
說着就要招呼人開鎖。只是,一邊招呼人,一邊兒湊到臺下距離鐵籠子最近的地方,朝陸澹喊道:“陸兄,這可不是我故意占便宜啊!你家老夫人非要開籠子,我也沒辦法呀,這樣一來你可就輸喽,先前說的可別忘了哈!”
因為之前被抓的一下,陸澹的動作變得有些遲緩,面對老虎也有些落了下風,但聽到陳二這話,卻冷哼一聲,阻止了那些欲要開鎖的人。
“祖母,您別擔心,我可還想聽陳二叫爺爺呢!”他哈哈笑着,一轉身又撲向了老虎。
開鎖的下人們面面相觑,不知該聽誰的。
鎮國公老夫人一聽頓時大急,連聲呼喚請求。但無論她怎麽請求,陸澹卻都不為所動,依舊要跟那老虎拼個你死我活。
圍觀的人群頓時議論起來。
“這鎮國公世子……也太狂妄太好勇鬥狠了,還罔顧祖母的關心,讓長輩擔驚受怕的,實在是……不孝啊!”有人搖頭晃腦的小聲說道。
“要不怎麽說是纨绔呢?要是往後還是這性子改不了的話,說不準哪天就——”又一人竊竊私語,說到最後卻咽下了沒說出口的話,而那句話,自然是“說不定哪天——就丢了命了”
人群中遍是指責陸澹狂妄不懂事的議論。
遠遠地,躲在一叢茂密灌木後的沈青葉小聲哼了聲。
——陸澹才不是狂妄不懂事的纨绔。
☆、54|3.22
無論鎮國公老夫人和雲霓怎樣勸說,陸澹依舊堅持要繼續。
陳二一副勉為其難的模樣,心裏卻挺高興。
許是因為肩膀的傷,陸澹的動作不如之前靈敏,原本被壓制的老虎終于奪回一些優勢,陣陣虎嘯中頻頻進攻。
看着陸澹狼狽地招架着,陳二愉快極了,但是,看到那個同在鐵籠中,卻極力躲避陸澹和老虎的身影時,他的臉色又沉了下來。
賤胚子!
他在心裏狠狠罵道。
心裏卻也知道虎奴為何不聽話。
他只求保命,命在的情況下,他總是會做出對自己傷害最小的選擇。至于用自由誘惑,這個餌陳家人用了太多次,虎奴不傻,只有生命真的受威脅的情況下,才會心甘情願的吞餌。但當有別的更好選擇的時候,這誘餌就是個笑話。因為陳家人的信用早就破産。
陳二一時竟無計可施。
他煩躁地看着臺上,突然眼睛一亮,大聲朝陸澹道:“陸兄,之前我們賭的可是生死,你這場自然也不能例外,想要贏得話,你可得把這老虎和虎奴一塊兒打死了才算!”
臺下一片嘩然。
殺人啊……真可怕。
不少夫人小姐不忍地捂住了雙眼。
陳二算盤打得好,奈何陸澹并不接招。
上一場是上一場,事先又未說明,他為何要遵守上一場的規矩?
雖然那虎奴看上去幾乎要死的樣子,但能打死老虎的人,肯定有些真功夫。當然,他不是怕虎奴,可若再加個虎奴,雖然他仍舊有自信笑到最後,但恐怕無法避免地會受些傷。
其他時候還好,但如今祖母還在臺下,若是他受傷,祖母定然承受不住。
更何況,既然有更輕松的取勝方法,他為什麽要舍近求遠?
用最輕松卻省力的方法達成目的,這是他的原則,哪怕是這樣一場玩樂似的搏鬥,他也依舊堅持這個原則。
所以,任憑陳二如何叫嚣,陸澹都只當作耳旁風。
而這時,臺下的鎮國公老夫人和雲霓也惡狠狠地看着陳二,那目光,簡直像是恨不得把陳二扔進鐵籠子裏喂老虎似的。
陳二被瞪得心裏發憷,無法,只得小聲罵了幾句孬種便作罷。
然而,看着虎奴消極躲避的模樣,他的火卻怎麽也消不下去。可他又不好當着那麽多人,尤其是雲霓和鎮國公老夫人的面,直接威脅虎奴加把勁兒揍死陸澹。
眼珠轉了轉,終于又想出個主意。
陳二笑着,朝陸澹道:“既然陸兄不願殺了這賤奴,我陳二自然也不會逼你,可是,比試總得有個輸贏,不如就定個規矩,陸兄若是能把老虎打死,再把虎奴雙腿打斷,自然就是你贏了,反之亦然。”
“當然,”看了眼雲霓和鎮國公老夫人的臉色,他趕緊又加了一句,“陸兄若是不敵,直接認輸便可。”說罷,便不懷好意地看着陸澹。
因為來地晚,鎮國公老夫人并不知道陸澹與陳二之間還有賭注,此時一聽,立刻便道:“澹兒,咱們認輸,咱們認輸吧!”
陸澹瞥了陳二一眼,也沒提醒祖母,只在又一次躲過老虎的襲擊後笑了笑,英俊的面容引得臺下許多小姑娘不自覺地紅了臉,他卻沒注意小姑娘們的反應,只沖着臺下一臉擔憂的老夫人道:“祖母,您放心,我不會輸。”
又掃了那虎奴一眼,轉頭朝陳二道:“如你所願,不過,若是我贏了,你可別忘了上臺前說的話。”
雖然身體還在狼狽地躲避,但陸澹的聲音十分輕松,姿态也雲淡風輕的樣子。看上去就讓人莫名覺得:他會贏,一定會贏!
然而,就在陸澹的話剛剛落下,甚至目光還停留在陳二身上未收回時,原本一直消極躲避的虎奴卻忽然暴起!
他躲在老虎巨大的身軀後,從陸澹的視線死角躍進,眨眼間便落到陸澹身後,然後從後面勒住了陸澹的脖子。
陸澹身前,猛虎也咆哮着奔來,而身體被縛的陸澹,看似完全無法躲避這一擊。
“澹兒!”鎮國公老夫人撕心裂肺地喊道。
陳二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
不能明着威脅教唆虎奴對陸澹下死手,但他可以來暗的。
虎奴以前是陳玄朗的專屬奴隸,但沒過兩年,陳玄朗就玩膩了,于是随手将虎奴送給了一直眼饞虎奴的幼子。剛得到虎奴時,陳二很是高興了一陣,怕他死太早以後沒得玩,每次搏鬥後都會給他好好治療,所以虎奴身上的疤痕雖然一層摞一層,卻一直頑強地活了下來。
但是,如今,陳二也膩了。
該看的戲碼都看過了,哪怕虎奴渾身流血,哪怕人虎互相撕咬兩敗俱傷,都不怎麽能激起陳二的興趣了。若不是還能拿出來顯擺顯擺,虎奴在陳二那裏的價值已經約等于無。
況且,過了整整五年的非人生活,虎奴的身體上留下太多暗傷,普通的大夫根本治不好,每次都得請太醫才能保住他的命。以往陳玄朗和陳二以他取樂,需要他有一副健康的身體,因此也不嫌麻煩地為他一個奴隸請太醫。但如今膩了,自然不會再上心。
最近的三個月裏,虎奴平均每個月要跟各種各樣的野獸鬥上十來場,雖然每次都能贏,但每次下來時都多多少少會受些傷。
但是,陳二卻只随便叫了個大夫給他包紮傷口,至于內裏的暗傷,卻是絲毫沒有處理。
所以今日上臺前,虎奴身上還帶着昨天新添的傷口,連外傷都沒有來得及包紮。
既然玩兒膩了,自然也就無所謂生死。
今日若是虎奴被打斷了雙腿,陳二不會再去請太醫,甚至連普通大夫都不會請。
陳二看慣了一頭頭野獸被虎奴以各種方式殺死,卻還沒親眼見過野獸吃人。
若是虎奴的腿斷了,陳二不介意再看最後一場虎吃人的游戲。
沒了雙腿,虎奴身手再好,意志力再頑強,也只有被老虎吞吃入腹這一個下場。
這一點,陳二知道,虎奴也知道。
傷了陸澹,他可能會死;不傷陸澹,他必死無疑。
所以,他只有一個選擇。
臺上兇險萬分,臺下亂成一團。
鎮國公老夫人叫了一聲,再沒能捱過,兩眼一翻暈了過去。譚氏、寧音公主公主等人連忙扶住她,連聲打發下人去喚大夫。
雲霓凄厲地大喊:“開鎖!開鎖!”
一邊喊,一邊向那一直守在鐵籠子下,拿着鐵籠鑰匙的壯漢奔去——竟是要奪了鑰匙自己去開鐵籠。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陸澹在劫難逃。
衆人臉上皆是一片惶惶,便顯得面容冷靜的宜生格外突兀起來。
宜生自然冷靜。
因為她知道,陸澹不會有事,有事的是虎奴。
她看向擂臺。
臺下的人群也都看向了擂臺。
因為臺上場景赫然已經轉換。
就在臺下一片惶惶時,臺上的陸澹不知怎地擺脫了虎奴的鉗制。他有些發怒。因為自己的大意,更因為這大意竟被虎奴抓住,以致将祖母吓暈。
他面色冷厲,不再隐藏分毫。
臺下驚呼起來。
因為陸澹仿佛變了一個人。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幹淨,以最快地速度逆轉形勢占據上風,哪怕虎奴頻頻利用老虎做做助攻,也絲毫無法傷到他。
更何況,老虎可分不清誰是自己的敵人,若不是方才陸澹主動進攻,兩人在它眼裏都是一樣的。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