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奴能夠利用老虎對付陸澹,陸澹自然也能。
于是,人們只看到陸澹越來越占上風,渾身帶着不可抗拒的威勢,将對面的一人一虎壓制地死死地,而之前給陸澹造成致命威脅的虎奴,卻狼狽不堪,左支右绌。
“好!不愧是陸将軍的兒子!虎父無犬子啊……”
臺下已經有人贊嘆了起來。少年們激動崇拜地看着陸澹,少女們羞澀憧憬地看着陸澹,所有目光集聚在他身上,好像在看一個英雄。
大概只有宜生一人沒在看陸澹。
宜生在看虎奴。
從來到校場,大部分時間,她的目光都不由自主似的黏在了他身上。
那個衆人眼中狼狽不堪,像條喪家狗一樣無力地躲避着陸澹的男人。
他很瘦,褴褛的衣衫中露出肮髒又醜陋的皮膚,還有似乎風一吹就折斷的身體。他還流着血,是第一場搏鬥新添的傷口,本來血液已經凝固,在他猛然襲擊陸澹的那一刻,傷口瞬間又迸裂開來,鮮血淋淋漓漓地灑滿了擂臺。
他一次次被打倒,卻又一次次站起來。
他看上去已經完全沒了力氣,但當陸澹想要廢了他的雙腿時,他還是會盡力躲閃,盡量讓自己受的傷少一些。
最讓宜生關注的,是他的眼睛。
那雙美麗的,卻仿佛被黑霧籠罩住的眼睛。自始至終,那雙眼睛幾乎一直冰冷、毫無感情,但當他向敵人發出致命一擊時,眼中驟然迸發出的光彩幾乎灼痛宜生的雙眼。
那一刻,她甚至覺得她懂得這個男人的目光。
不甘,不屈,不折。
哪怕已經被踩入泥底,依然不屑地看着那個将自己踩在腳下的人,盡最大的努力,争取一絲微弱的生機,逃出生天後,再把那些醜陋的、肮髒的、令人作嘔的世界攪得地覆天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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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朽的就應該摧毀,肮髒的就應該清洗,不公的就應該推翻。
而不是沉默着接受,屈服着順從,茍且一隅,委曲求全,然後安慰自己這就是最聰明最妥善的選擇。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
所以當初的漁家少年才會成為海匪,所以五年前已經逃掉的海匪才會成為囚徒,所以今日的囚徒才會成為日後讓京中貴人聞風喪膽、讓儒林咬牙攻讦的羅閻王。
明明有更平坦安全的路,他卻偏偏總是選擇最艱難的一條。
那裏荊棘叢生,那裏刀劍攔路,他一路走一路流血,腳底磨破,體無完膚,面容毀傷,卻依然執拗地向前走——直至倒下。
就像前世。
毀了容,斷了腿,滿身傷病日日折磨,最後,萬箭穿心而死。
人群陡然再度鼓噪起來。
“世子爺贏了!”
宜生雙拳緊握,朝臺上看去。
那頭看上去威猛無比的猛虎伏在地上一動不動,虎頭處溢出大量的鮮血,将擂臺染地殷紅。而陸澹也已經不再管那頭老虎。
老虎解決了,就剩下一個虎奴了。
結果似乎是毫無懸念的。
虎奴一次又一次爬起來,陸澹一次又一次将其擊倒,直到虎奴再也爬不起來,像那只老虎一樣安靜地躺在擂臺上,死了一樣。
陸澹一腳踩在虎奴的胸前,面無表情,嘴角卻分明帶着濃濃的諷刺,目光看向臺下的陳二。
“說吧,陳兄想讓這腿怎麽斷?在哪裏斷?斷多狠?”
陳二一臉蒼白。
陸澹輕輕一笑,踩在虎奴胸前的腳擡起,目光卻依舊在陳二身上——且從面部移到了雙腿。
“既然陳兄不說,那我可就自作主張了。”他說着,右腳向後,腳尖正正對準虎奴的膝蓋——目光卻是盯着陳二的膝蓋,“先是膝蓋。”
他将将右腿彎曲,微微蓄力——
“住手!”
☆、55|3.22
那聲音并不刺耳,卻十分清楚明晰,又快又滑如同滾珠落地,砰然一聲直直撞入耳膜。
陸澹的腳已經擡起,聞言,驚訝地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人群也紛紛驚訝地望過去。
立刻有人認出是威遠伯府的少夫人。
譚氏已經不悅地皺起了眉頭。
宜生沒有管那些驚訝疑惑的目光,只上前走了幾步,朝陸澹道:“還請陸世子手下留情。”
陸澹驚訝地挑眉,沒有說話。
宜生呼出一口氣,目光從臺上掃過,又看向臺下圍着的衆人,面色溫和,觀之可親:“今日是小女的生日宴,妾身先謝過各位,撥冗來為她一個小孩子慶生。本來不該打擾各位的興致,只是,今日——畢竟是小女的生日宴。”
她又強調了一遍,說話的時候,目光溫和地知識着臺下那些情緒正激動亢奮的年輕公子們。
被她的目光這麽一打量,不少公子哥頓時有些不自在,恍然間才想起:是啊,今天,是伯府小姐的生日宴啊……
一個寄托着祝福和祈願的宴會,一個十歲孩子的生日宴。
不管私底下抱着什麽目的,起碼表面上,他們都是為了祝福而來。
為祝福而來,卻在人家的生日宴上以這樣血腥的方式取樂,先前死了兩只老虎,現在還要生生打斷一個人的雙腿。
血腥,殘酷,有傷天和。
對這場宴會的主角來說,這不是祝福,是造孽,是添堵。
哪怕再混的纨绔,也能想明白這個道理。之前主人家不說,自然你好我好。但如今人家出面說了,還是孩子的母親親自出面說,那麽,只要他們還要些臉面和名聲,或者說還把伯府稍微放在眼裏,都該适可而止。
宜生又将目光看向陸澹。
“陸世子,妾身鬥膽請您手下留情,莫要再生血腥,就當為小女積福。”她頓了頓,“請體諒一個母親的心情。”
陸澹的臉色僵了一僵。
他自然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他只是忘了。忘了這還是伯府小姐的生日宴。
不止他忘了,很多人也都忘了。
一直混在公子哥兒們中間的沈承斌羞愧地低下頭,以譚氏為首的一幹伯府女眷則同樣臉色僵了僵。
不同于其他聽到消息才趕來的女賓,身為伯府主人,她們自然早就知道這些公子哥兒們幹的好事兒。事實上,要運送兩只猛虎進伯府,這般大事自然是要禀告譚氏的,而譚氏問明緣由後,便親口應允了。
陳家的公子要玩,自然要要給予方便。
至于這玩樂會不會折了七月的福氣——她不是覺得陳家公子比七月重要,她是壓根沒想起這茬。
這場宴會,無論主客,都懷着種種別樣的心思。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這是伯府嫡小姐的生日,本該充滿祝福和祈願,遠離一切血腥不吉的生日。
人群靜默了一刻。
“這話說的是。”一道女聲驀地響起,語調舒緩溫和,衆人望去,卻是寧音公主。她朝宜生笑笑,又摸了摸身邊林煥的腦袋,“可憐天下父母心,做母親的,一生所願不過是孩子平安順遂,福壽綿長。”
這一句話,頓時引得夫人們起了共鳴。
勇毅侯老夫人也嘆了口氣,一臉不忍地道,“之前老婆子不敢說,怕主人家嫌我多嘴,既然少夫人開口了,我也就多嘴說幾句。小孩子命薄,便是為孩子,也該多多積福行善,更何況是在這生日宴上。哪怕不是生日宴,傷人生怨,殺生造孽,你們這些小子——”她指了指那些年輕公子,卻沒再繼續說下去。
她想說虎奴畢竟也是一條人命,縱然有罪,一刀下去也給人個痛快,人虎相鬥實在太過殘忍無人性。
可是,這人虎相鬥的取樂法子,還不是從陳玄朗開始的?以她的年齡身份,她可以指責這些年輕公子,但是,她不敢公然指責陳玄朗。
平陽侯陳玄朗,這可是聖上跟前的紅人啊……
不為她這條老命,也得為兒孫的前途着想。
不過,她說這些話也夠了。
有了寧音公主和勇毅侯老夫人這樣兩個重量級的人物開口,便是定了風向。其他夫人小姐紛紛開口附和,說這般對小壽星不好,是折了小壽星的福氣,就算是為小壽星積福,也該适可而止了。
還有不少夫人小姐面露悲憫,表示之前的景象太過殘忍,她們都不忍心看。
只有雲霓面色冷冷地,面上毫無悲憫不忍。她站在已經醒轉過來的鎮國公老夫人跟前,一言不發,只是目光時不時地就溜到擂臺上。
而那邊,又有位小姐提出,要為方才死去的兩只老虎做法事,讓它們轉生早登極樂,也好為今日的小壽星積福。
這位小姐的提議立刻得到了衆人的一致稱贊。
聽着衆人稱贊她仁慈心善,那小姐白嫩的雙頰頓時飛上紅霞,顯得嬌豔無比,引得好幾個年輕公子肆無忌憚地打量。
“那人也是個可憐人,要不也将他放了吧?我看着都不落忍……”又一個年輕的小姐滿臉不忍地說道。
衆人的目光又看向她,立刻便知道她口中的“那人”是誰。
她指着臺上那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像是死了一樣的男人。
當然,像是死了,卻沒死。離擂臺近的人可以看到,他雖然滿身血痕,眼睛卻睜着,胸口也在微微起伏,只是目光空洞,似乎全然沒有在意臺下的事。
方才伯府少夫人開口讓他免于斷腿,他的眼皮還顫了顫,但那位小姐開口說要放了他,他卻沒有一絲反應。
仿佛說的不是他一樣。
不過,他是何反應都不重要。
知道虎奴來歷的人都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陳二。
陳二面色陰沉,也不看衆人的目光,只不屑地瞟了那開口的小姐一眼:“人?那是人麽?那是刺殺我父親的死刑犯,若不是父親福大命大,差點就折在這賤種手裏。先皇都說了,我們陳家想怎麽玩兒就怎麽玩兒,烹了還是剮了都是他該的,讓他活到現在是我們陳家仁慈。”
一聽這話,那小姐原本已經有些羞紅的臉頰頓時變得蒼白。
陳二繼續又道,話卻更毒了:“裝心善也看看對象,對着那老虎裝裝也就是了,對着那麽個玩意兒……啧!”
這話一出,不僅是那小姐面色蒼白,方才說話的夫人小姐們,幾乎一半都白了臉。
“陳小子!”一聲中氣十足的呵聲,卻是出自已經醒轉過來的鎮國公老夫人,“你那說的什麽混賬話!”
寧音公主也不悅地瞥了陳二一眼。
陳二忙暗暗翻了個白眼,卻還是不得不陪着笑道:“哎呀呀是我口無遮攔了,我可沒說其他人,只是這位小姐——”他指了指方才開口的小姐,“她那話我實在不愛聽,為誰說話不好,偏為個刺殺我父親的死刑犯,還想讓我放了他。”
這次他沒掩飾,明明白白地翻了個白眼。
其他夫人小姐松了一口氣。那位被指着的小姐,卻面色蒼白又漲紅,眼裏已經蓄滿了淚水,聞言低着頭哽咽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刺殺過陳将軍呀……”
“不知者無罪,不知者無罪。”勇毅侯老夫人忙打圓場,讓丫鬟攙了那不知誰家的小姐下去撫慰,又對着鎮國公老夫人,替陳二說了句話,“老姐姐你也別生氣,陳二公子也是一片孝心,畢竟——”她看了看那臺上幾乎不成人形的男人,狠狠心道,“畢竟差點害了陳将軍,死不足惜。”
陳二立刻笑嘻嘻地:“還是賀老夫人明白我。”勇毅侯姓賀。
鎮國公老夫人直接當沒聽見陳二說話,但到底沒再說什麽了。
她只心疼地朝臺上的陸澹道:“澹兒快下來,快些讓大夫包紮傷口,你這是要疼死祖母了……”
陳二雖不肯放人,但起碼以目前這架勢,那虎奴的腿肯定保住了。
既然如此,陸澹自然沒必要再待在臺上。
雖然陸澹肩上的傷口已經不怎麽流血了,但看在鎮國公老夫人眼裏,依舊疼地心肝直顫。
陸澹聞言,也沒耽擱,只沖着宜生抱拳,歉意地道:“方才是我疏忽了,忘記這是令千金的生日宴,還請夫人原諒。”
宜生道:“世子嚴重了,是我該謝謝世子才對。”
陸澹笑笑,便要下臺來。
陳二卻上前攔住。
他翹着嘴角:“陸兄,你沒忘了咱們先前說的規矩吧?說好了斷了虎奴雙腿才算贏,現在虎奴的雙腿可還好好的呢!”
陸澹挑眉。
鎮國公老夫人狠狠敲了敲拐杖:“陳家小子,你給我閉嘴!”
陸澹忙安撫了老夫人兩句,又嘲諷地對陳二道:“怎麽,你還想讓我認輸?”
頓時,無數譴責的目光投向陳二。
眼前這光景,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陸澹贏了,只是因為伯府少夫人的要求,陸澹才沒廢了那虎奴的雙腿,若陳二以此為借口非要讓陸澹認輸,那實在是讓人太過不恥。
而陳二,則被陸澹這話和那些譴責的目光弄得暴跳如雷:“我什麽時候說讓你認輸了!”
他只是不想輸了後被迫跪下叫爺爺而已,所以想耍賴把輸局變成平局,結果,陸澹居然這麽說!真是氣死他了!
陸澹一笑:“沒有就好。”
說罷,便擡腳走下擂臺,快走幾步攙住了鎮國公老夫人。祖孫倆一陣情深,兩人都沒有再搭理陳二的意思。
陳二暗暗抹了把汗。
看來是不用跪下叫爺爺了。
陸澹肩上的傷口雖不致命卻也夠吓人的,校場卻不是個包紮療傷的好地方,于是一行人便匆匆轉換場地。除了跟着陳二的幾個公子哥,其餘賓客基本都緊随或簇擁着鎮國公老夫人、寧音、雲霓以及陸澹,先後離開了校場。
宜生也被譚氏叫走跟上。
她看了眼依舊躺在鐵籠子裏的男人。
衆人想着陸澹肩上的傷需要包紮,卻忘了還有一個人比陸澹更需要。
“還看什麽看!”譚氏回頭,低聲呵斥了一聲。
宜生收回目光,瞥了譚氏一眼。
譚氏不禁渾身一激靈。
那目光……
宜生卻什麽也沒說,轉身立刻跟上大部隊,溫婉得體地跟幾位貴客搭上了話。
倒是譚氏,只是一愣神的功夫,她這個伯府女主人便被心急孫兒傷勢的鎮國公老夫人撇下,落到了第二梯隊。
她趕忙追上去。
只是,追上去的時候,心裏不禁懷疑方才那目光是否是她的幻覺。
那目光不溫順,不溫婉,有幾分像之前反抗她時的目光。狠厲,堅決,似乎有着一往無前的決心,而她目光所凝視的,便是擋着去路的障礙。那樣的目光,讓人看了都忍不住害怕。
但是,之前譚氏從來不怕。
哪怕被打了幾次臉,哪怕知道這兒媳再不如以前溫順,譚氏也從不怕宜生,更不用說區區目光。
再怎麽狠厲,再怎麽堅決,她也還是她兒媳。
就像那困在鐵籠子裏的老虎,再怎麽兇狠可怖,也被籠子關着,頂多吓唬吓唬人,卻并不能給籠子外的人造成什麽實際傷害。
可是,方才那目光……
譚氏打了個寒顫。
她自然不怕關在籠子裏的老虎,可是,若這老虎出籠了呢?
☆、56|3.25
人都陸陸續續走光,校場長只剩下陳二和他的狐朋狗友,還有幾個陳家的家丁和小厮。
陳二狠狠啐了口:“娘的,今兒真特麽晦氣!”
沒見到想見的美人兒,還差點被陸澹反整一把。陳二心裏窩着一把火。
狐朋狗友們自然知道他為何着惱,紛紛出着馊點子給他排憂解難。
”……方才那個攔下陸澹的,不就是小美人兒的美人娘麽?”一個公子哥兒忽然嘿嘿笑道。
陳二瞥了他一眼,示意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那公子哥兒擠了擠眼睛:“若不是她攔着,咱們不早就見到小美人兒了,我可看得清楚,她沒帶着小美人兒,方才又跟着威遠伯夫人一起走了,二哥,這不正是咱們的機會麽?”
陳二的目光立刻亮起來。
“走,找小美人兒去!”整不到陸澹,總得看看美人兒找找補。沒了那護崽兒的少夫人擋着,他就不信還見不着美人的面!
一衆公子哥兒自是笑嘻嘻地應和。
幾人擡腳就要走人。
“二少爺!”一直守在鐵籠子旁邊,拿着鐵籠鑰匙的壯漢連忙湊上前攔住了陳二,道:“這虎奴怎麽處置?他傷太重,不趕緊找大夫,恐怕——”
陳二的臉立刻耷拉下來,瞥了眼沒有絲毫動靜的虎奴,惡狠狠地道:“處置?能怎麽處置?這賤奴,方才竟然敢不聽話,若不是他一開始當縮頭烏龜,爺哪裏會輸?”
“不許找大夫,也不許包紮!就讓他這麽躺着,熬不過去就去死!熬過去了,等爺看了美人兒回來,自有一千種法子讓他死!”抛下這句話,陳二便揚長而去。
這是今天就要弄死虎奴的意思?壯漢揣摩着陳二的意思,事不關己地剔了剔牙。
不過,就算二少爺不弄死他,他也挺不過去吧?那傷口,看着還真挺唬人的。
他走到籠子前,将籠子踢得咣咣響:“喂喂,死了沒?”
籠子裏的人沒有任何反應。
壯漢無趣地撇了撇嘴,從腰間掏出一個骰盅,招呼着另外幾個家丁:“哥幾個,玩兒兩把?”
家丁們均眉開眼笑地湊到他跟前。
得虧帶了骰盅,不然守着這半死人,不得無趣死。
***
宜生與譚氏等衆女眷一起去了客房。
作為伯府女主人,譚氏忙前忙後地,趕緊讓丫頭們收拾好一間房,讓人把陸澹扶進去,大夫也被火急火燎地趕鴨子似的趕到房裏診治。鎮國公老夫人眼淚流個不停,被勇毅侯老夫人攙扶着,一起進了房。
雲霓走在身側,也要進去。
鎮國公老夫人停住腳步:“雲霓郡主,你且在外間歇着,我陪着澹兒就好。”
雲霓長眉緊縮,紅唇抿成了一條線:“我也要進去,我——”她頓了頓,“我擔心他。”
鎮國公老夫人面露不悅,用着幾乎可以說是厭惡的語氣,低聲道:“郡主,男女授受不親!”
陸澹的傷要包紮,必然要脫掉上衣,她和勇毅侯老夫人這樣的長輩進去還行,可雲霓——
一個年輕女子,算什麽樣子!
有姑娘愛慕自家孫子自然是好事,但那得是教養良好的姑娘,嚣張蠻橫、不矜持不檢點、仗着出身盛氣淩人……這樣的孫媳婦,身份再高她也不喜歡。
聽到鎮國公老夫人的話,雲霓的臉白了一白,還有幾乎抑制不住的暴躁和憤怒。
她抿着唇,又說了一遍:“我想進去。”
“你!”鎮國公老夫人瞪大了眼,像是沒想到雲霓竟會這麽不要臉。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着。
勇毅侯老夫人趕忙拉着她進屋:“哎呦老姐姐,咱們還是趕緊看去看澹兒吧,澹兒的傷勢要緊。”說着,又趕緊給雲霓身後的寧音公主使眼色。、
寧音公主便上前拉住了雲霓,聲音溫柔和藹,舒緩着雲霓的焦躁:“你別擔心,世子的傷是在肩上,只是皮肉傷,不要緊的。咱們先在外邊等着,反正只隔着一堵牆,哪怕有事了,你還擔心來不及麽?”
譚氏有些心驚膽戰,但見寧音說話,況且雲霓也的确不适合進去,便趕緊在旁邊幫着勸說。
雲霓沉默,又看了屋裏一眼,便轉頭去外間等候。
寧音輕輕嘆了口氣,也跟了上去。
到了外間,伯府的女眷和幾位身份高的女客都在,衆人坐着等待,說着些關心和祈禱的話。唯有雲霓一言不發,面上沒什麽表情,好像既不緊張也不擔心,但她的雙拳始終緊握着,目光微微傾斜,朝向內間的方向。
見狀,譚氏猶豫了片刻,便做出一副擔憂的模樣,招呼翠縷道:“我這心裏還是有些放不下,翠縷,你去看看陸世子什麽情況了,看了趕緊來報,也好安安我的心。”
聞言,雲霓的目光立刻投了過來。
譚氏便朝她露出讨好的笑。
雲霓目光又移開,卻看向了翠縷。
翠縷趕緊應了聲,邁着小碎步急急奔向內室。
翠縷進去的時候,陸澹的上衣被全部脫掉,露出健壯的胸膛。許是在西北大營待地久了,他的皮膚不像一般公子哥兒那樣蒼白,身條也不是白斬雞似的瘦弱,而是恰到好處的健美。
大夫正為陸澹清理肩上的傷口,陸澹閉着眼,沒有叫痛,臉頰和身上卻有滾滾汗珠順着皮膚的肌理滑下來,最後滑到他深色的褲子裏,化作一點點濕痕。
猝不及防看到這場景,翠縷的臉“騰”地紅了起來。
陸澹卻已經睜開了眼,一睜眼,就看到那掀開簾子,滿臉羞紅地看着自己的俏丫鬟。
他懶懶一笑。
仿佛打盹兒的雄獸悠悠醒轉,朝雌獸釋放出騷動的氣息。
翠縷的臉更紅了。
不僅臉紅,心也猛地跳了起來。
鎮國公老夫人卻也已經看見了翠縷,見她一臉通紅的模樣,頓時不悅地皺了皺眉。但記着這似乎是譚氏身邊的丫頭,到底壓下了不悅,沖着還呆呆的翠縷道:“你來做什麽?”
翠縷這才猛地醒過來,忙進來施禮,又說了譚氏吩咐的話。
鎮國公老夫人不耐地揮手:“大夫正包紮呢,添什麽亂,趕緊出去!”
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複,翠縷有些無措。
鎮國公老夫人可以這樣說,她卻不能這麽回,總得說些什麽才好交差。
于是她看向陸澹的肩膀,準備看清楚傷勢。
目光一掃,又瞥見那赤/裸精壯的上身,和那俊俏的、懶洋洋帶着笑的臉。
***
回到外間禀告譚氏的時候,翠縷臉上的紅暈都還未退,唇間吐出“世子爺”三個字時,眉梢眼角都洋溢着春情。
她正對着譚氏禀報,但一邊的寧音公主和雲霓,也能将她的面色看得清清楚楚。
寧音一見,不由蹙了蹙眉頭。
下意識地往身旁的雲霓臉上看,而此時,雲霓的俏臉已經結冰。
“你臉紅什麽?”她低聲問道,目光直勾勾地看着翠縷。
翠縷愣了愣,但到底是譚氏身邊的大丫頭,吓了一跳後忙打起笑臉道:“想是內間太熱了,婢子心裏又急,這才臉紅了。”
雲霓冷笑一聲。
翠縷臉上還帶着笑,但卻已經有些勉強。
雲霓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她瞪着翠縷,直瞪地她臉上的紅暈一絲絲消退,變成一片慘白。
譚氏唬了一跳,頓時惡聲訓斥:“還不跪下給郡主賠罪!”
翠縷“撲通”一聲跪下,顫着聲:“婢子知錯,婢子知錯了,求郡主大人有大量,繞過婢子這一回!”
雲霓皺眉:“誰讓——”
話聲剛起,內間便走出人來。先出來的是大夫,然後就是鎮國公老夫人、陸澹,以及勇毅侯老夫人。
陸澹的傷勢顯然已經處理好了,肩膀微微隆起,脖頸出露出一截包紮的白布。他卸去了甲胄,換上了一套寶藍色繭綢直綴,渾身便少了些邊關的風沙和肅殺,多了幾分貴公子的風流和肆意,嘴唇微挑似笑不笑,便是閱人無數的花魁見了怕是也心動。
“跪下做什麽?”他也不向前走,只倚在門邊,看着跪在地下的翠縷問道。聲音低沉,如兩塊兒上好的桐木相擊。
翠縷看着他的模樣,眼淚唰地一下掉下來,話音裏帶着難掩的委屈和驚懼:“奴、奴婢惹得郡主不高興了,是奴婢的錯,奴婢該打……”
陸澹看向了雲霓。
雲霓也看向陸澹。
“三年了……”陸澹面色沉沉,“雲霓,三年了,你還是那麽……讓人失望。”
雲霓猛地站起來。
“你是為了這賤婢指責我麽?”她聲音尖利,俏容生怒,烈烈的紅衣襯着兩頰因憤怒升起的紅暈,像是一朵火焰上的紅蓮。“一個勾引你的賤婢而已,今日我就是打死了她,你又能怎樣?還像上一次?再跑到西北三年?”
陸澹冷冷地看着她:“郡主,你想多了。我去西北是想見識見識西域美人和美酒,跟你可沒關系。”
雲霓面色頓時煞白。
頓了半晌,她猛然一扯腰間,紅影閃過,“啪”地一聲,整個廳中頓時鴉雀無聲。
一條鮮豔如蛇信的鞭子陡然從雲霓腰間旋出,鞭影閃過,在空氣中爆開一個空響,如同急促爆炸的爆竹。
鎮國公老夫人捂着胸口後退一步,随即臉色沉沉,怒聲喝道:“夠了!郡主是看我老婆子礙眼,想多吓我幾次,好讓我早點兒死麽!”
雲霓臉色頓時煞白。
陸澹一看祖母的模樣,看向雲霓的目光更加冷淡。
“別鬧了。”他輕輕地吐出三個字,冰冷如刀。
雲霓胸口劇烈起伏,忽地提起裙角,風一般地沖到外面!
留下的或冷漠或不悅或驚呆或疑惑的一衆人,相顧無言,面面相觑。
☆、57|3.25
沈青葉站在客房外院子裏的花樹後,撫摸着一朵開得正好的芙蓉花。
看着那抹紅豔如火的身影飛一般奔出去,她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輕輕摘下那朵芙蓉花,嗅了嗅,又看向客房。
很快,客房裏又走出幾人。
站在最前頭的是陸澹,陸澹跟前是鎮國公老夫人,老夫人似乎在吩咐陸澹什麽,臉上帶着些無奈,還有些厭惡。不過,這厭惡自然不是對陸澹的。
除了鎮國公老夫人,一起出來的還有寧音公主、林煥、譚氏、宜生,還有幾個穿紅着綠的丫頭在後邊兒恭謹地站着。其中有個穿月白襖兒水綠裙子的,正張着一雙桃花眼,含情脈脈地看着陸澹。
這自然就是翠縷。她站在譚氏身後,目光卻在陸澹身上逡巡不去,頭顱微微低着,含情的雙眼中水汪汪的還含着淚,模樣楚楚可憐如雨後梨花。
聽完祖母的吩咐,陸澹無意中瞟了翠縷一眼,便朝她微微一笑。
這一笑,如風過梨花林,撩落花瓣無數。
翠縷的臉再度抑制不住地紅了起來。
然後,陸澹便對譚氏說了句話,似乎是有關翠縷,譚氏看了眼翠縷,有些猶豫,但終究還是唯唯諾諾地應了。
翠縷一臉感動的樣子,紅着臉,咬着唇,悄悄看着陸澹,益發顯得楚楚可憐惹人憐愛。
陸澹又是輕佻地一笑。
看着這一幕,沈青葉不覺碾碎了手中的芙蓉花。
重來一世,或許是因為她身份的變化,有些事也随之變化,但有些事卻依舊未變。
沈青葉記得清楚,前世母親并沒有去看校場上那場角鬥,自然也沒有出面阻止,所以那虎奴便被陸澹廢了雙腿,即便後來再怎麽把大梁攪地天翻地覆,也難免每日受傷痛和斷腿之苦。
可是,這一世母親意外出現在了校場,救下了虎奴的雙腿。
沈青葉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她身份變化的原因,也不知道母親為何會出現在校場,但是,這個變化,對她來說并不是什麽好消息。
當時她有些憂慮,甚至想出面阻攔。
可是,她沒立場也沒理由阻攔,更重要的是,她要以最美好的姿态出現在陸澹面前,這一點絕不容有失。
所以她只能眼睜睜看着母親救下了那虎奴,而陸澹還恍然不覺,不知道他放過了日後對手的一雙腿。
好在,還有一些事沒有變化。
雲霓依舊奪門而出,陸澹依舊跟了上去。
然後就是假山後的攤牌告白和拒絕。
這點未變的事實讓沈青葉感到踏實了一些,但是,看到楚楚可憐樣的翠縷,一股怒火陡然冒出來。
她怕改變太多,怕初遇無法如前世一樣,所以只能暫時躲着陸澹,但這同時也使得她無法阻止翠縷勾搭陸澹。
若是這時候阻止了,也省得以後那麽許多事兒,可是,怕與陸澹的初遇生變,偏偏又不能跟進去阻止。
狠狠碾碎了那朵芙蓉花,淺紅色的汁液冰涼涼地染紅了手,沈青葉又看了那郎情妹意的兩人,終究還是恨恨地轉了身,繞小路往假山而去。
算了,還是跟陸澹的初遇最重要。翠縷這賤丫頭,以後再收拾不遲。
前世都收拾得了她,這世自然也不在話下。
哪怕換了個身體,前世能做到的,這世她也依然要做到。
***
陸澹走後半刻鐘,宜生也離開了客院。
譚氏自然不想讓她走,但相比整治兒媳,她這會兒還有更煩心的事兒。
翠縷那不争氣的丫頭惹惱了雲霓郡主,這讓譚氏很生氣。陸澹未從內間出來前,她本打算重重地罰翠縷一頓,或者幹脆把翠縷送給雲霓出氣,但是,陸澹偏偏出面了。
為了翠縷跟雲霓吵架不說,臨走時還特地吩咐她,不得為難翠縷。
這讓譚氏有些左右為難。
無論雲霓還是陸澹,都是她得罪不起的人物。
心裏有這煩心事兒,再加上鎮國公老夫人和寧音公主還看着,宜生的借口又是擔心女兒要去接女兒,她便不好太過阻攔,只好放她走。
于是宜生才得以脫身。
出了客院,她慢慢走着,向着致遠齋的方向。
紅绡留在了致遠齋陪七月,她只帶了綠袖,這會兒綠袖就跟在她後面,叽叽喳喳說着方才的見聞,多半是在感嘆雲霓的美貌和與陸澹的狗血糾葛。
雖然還不開竅不懂情,但女人的八卦天性,還是讓綠袖說起這些事兒來興味兒十足。
好在她知道注意分寸,只在無人的路上才跟宜生小聲嘀咕,人多的時候就自動閉嘴,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