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女聲打斷了沈青葉的思緒,她回過神,沈瓊霜帶着驚訝和厭惡鄙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好吓人,這小傻……她怎麽玩這種危險的東西!”

沈青葉定睛再去看,才發現方才沒發現的東西。

沈七月手中所持的并非普通折扇,而是一把內裏藏着無數雪白刀刃的折扇。沈七月也不是在跳普通的扇舞,而是在用那把折扇練習招式。

沈七月在學武?

這念頭讓沈青葉愣了一瞬。

待看到沈七月旁邊身材修長高挑、面龐冰冷俊秀的少女時,她的目光更添疑惑。

這少女,有些眼熟……

只是,沒等她的疑惑解開,阿杏便發現了這邊兩人的目光。

她皺皺眉,立刻提着七月換了地方。

眼看兩人的身影消失在一叢修竹後,沈青葉才緩緩收回目光,喃喃自語似的道:“二妹身邊那丫鬟是誰?以前好似沒見過?”

沈瓊霜這才發現,沈青葉竟然站在自己身邊,她“呀”地一聲,猛然向後退了好幾步,像看什麽肮髒的東西一樣看着沈青葉。

“你沒見過的多的去了,你才來幾天呀!”她趾高氣昂地撂下這一句,轉身就雄赳赳地往院子裏走,走時卻又訓斥了句跟在身邊的小丫鬟,“金桔,以後看着點,別讓什麽髒東西都湊到你姑娘身邊來,尤其那些丫鬟生的,不懂一點兒規矩,得了點兒臉就要上天似的,哼,也不拿張鏡子照照自個兒!”

雖然已經一起學習了不短的日子,但沈瓊霜對沈青葉的敵意卻沒怎麽變過,尤其最近沈青葉不知使了什麽法子,居然讓譚氏重新對她寵愛有加,以致冷落了沈瓊霜。這自然使得沈瓊霜對沈青葉更加看不順眼。

聽了自家姑娘的話,沈瓊霜的小丫頭一愣,有心想說姑娘您也是丫鬟生的,但到底還有些眼色,因此只諾諾應着。

待走地遠了些,沈瓊霜似乎也想到自己方才話中的漏洞,瞅了瞅身邊,便有些不自在,卻又強裝自然地道:“哼,別以為現在都叫姨娘,她娘就跟我娘一樣了。我娘是祖母做主給父親擡的姨娘,名正言順,她娘呢?一個爬床的賤蹄子罷了,哪裏能跟我娘比?哼!”

小丫頭金桔忙不疊點頭,“是是,姑娘說地是。”只是心裏卻嘀咕開了:當年是秦姨娘主動爬的少爺的床?不是說也是老夫人做主給擡的姨娘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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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兩人的話一字不落地落入沈青葉的耳中。

跟在沈青葉旁邊的丫頭面貌普通,十七八歲的樣子,她看向低着頭的沈青葉,心裏有些憤憤,又擔心沈青葉年紀小經不起刺激,便小聲地道:“姑娘,您不必把那些話放在心上,如今老夫人寵愛您,老爺也常去姨娘的院子,這可比口舌上占占便宜好多了。”

以她的容貌和資歷,本來是當不上姑娘們身邊的大丫鬟的,只是前些日子青葉小姐的大丫鬟犯了錯,恰好被少夫人看到,于是那丫鬟便被降職成了粗使丫鬟,而她則被青葉小姐挑中,一躍成為大丫鬟,羨煞昔日姐妹。

她本來很是忐忑,誰知青葉小姐卻是個性子柔軟又善良的小姑娘,得知她老娘常年卧病在床,便經常允她經常出府看望老娘,甚至還拿出本就沒多少的月錢,讓她給老娘抓藥。為此,藍绫感激極了,原本的七分忐忑便成了十二分的真心,故而菜處處提點關照沈青葉。

沈青葉握緊的拳頭松開,朝丫鬟綻放出甜甜糯糯的笑容,“嗯,我知道,藍绫姐姐不必擔心。”

說罷,便小女孩兒似的拉着藍绫的手進了院子。

只是,心裏卻并非面上那麽平靜。

從沈七月變成沈青葉,她失去的何止是美貌,更有嫡女的天然正義身份,出身高貴的母親、身家萬貫的叔爺、書香門第的外家……乃至忠心得力的奴仆。

作為沈七月時,無論紅绡還是綠袖,都是忠心耿耿毫無二心的忠仆,但沈青葉呢?沈青葉身邊,要麽是蠢笨不堪用的,要麽就是看她年紀小不受寵愛而欺負她的,比如她那個已經被貶去做粗使丫鬟的前大丫鬟。

趕走那丫鬟是她有意為之,但最終能成卻是靠了渠氏,她前世的母親。

不知怎麽,她竟然恰巧看到那丫鬟薄待羞辱自己的場景,于是一向公正的她便罰了那丫鬟,又讓她自己挑選新的丫鬟。

雖然也許是巧合,但無論如何,渠氏幫了她大忙。

踢走了那個賤丫頭,她趕緊挑了藍绫,這個上輩子就因為沈青葉給她生病的老娘請了大夫,就把命給了沈青葉的傻丫頭。

雖然傻,但就是傻她才敢用,相比之前那個捧高踩低的丫頭,身邊的大丫鬟換成忠心又可靠的藍绫,無疑是幫了她的大忙。

而這樣的“忙”,渠氏還幫了她不止一次。

沈七月的生日宴後,因為譚氏的不喜,她在伯府的待遇直線下降,那些跟紅頂白的奴才們也是看人下菜碟兒,對她多有薄待,甚至過分到連吃穿上都敢明目張膽地克扣,再加上秦姨娘也不是個溫柔的娘親,那段日子沈青葉的日子很是難過。

那時她這才明白,上輩子的沈青葉為何越來越偏狹極端。

那樣艱難的處境,對一個小女孩兒來說的确是殘忍了些。

但她可不是沒經歷過風雨的小女孩,更何況,這輩子她的遭遇要好很多。

她有重生的優勢,對譚氏和沈承宣幾乎可以說是了如指掌,雖說一時失了寵愛,但只要用心,想要重新獲得兩人的寵愛也不算太難,甚至她還能順便給秦姨娘出幾招,讓沈承宣對秦姨娘重新恢複熱情。

只不過,這到底需要些時間,而在這之前,她還得熬過一段不受寵愛人人可欺的艱難日子。

不過,這段艱難的日子比她預期的短了很多,而這,則全是因為渠氏。

身為伯府少夫人,即便是個不當家的,她的一句話也能讓沈青葉這個小小庶女的日子好過許多。

她重罰了那個羞辱沈青葉的丫鬟,以致其他的下人不敢再對沈青葉太過過分;她看到沈青葉入秋了還穿着夏日的薄衫,因此訓斥了掌管分發姑娘們衣物的婆子;她……

她似乎對沈青葉并沒有什麽另眼相待的地方,只是做了一個寬容大度的嫡母所應該做的,但這一切卻讓沈青葉的日子好過了很多。

沈青葉對此并不疑惑。

渠氏就是這樣的人,對該讨好的人從來不讨好,比如丈夫沈承宣;卻又對不該讨好的人寬容大度,比如姨娘和庶子女。

上輩子她覺得渠氏簡直傻透了,但這輩子,她不禁有些慶幸渠氏這樣傻。

只是,這樣傻的渠氏,若還是她的母親該多好,那個爬床的秦素素……想到那女人,沈青葉厭惡的皺起了眉。

為什麽她偏偏穿成了沈青葉,一個爬床丫鬟生的庶女!

不過,再過不久……算了算日子,沈青葉突然停下了腳步。

再過不久,秦素素就要……

她咬住了唇,心裏一時有些複雜。

秦素素雖然不怎麽溫柔,又出身下賤貪慕虛榮,但對沈青葉這個女兒其實還行,起碼在目前的伯府裏,對她最真心的就是這個便宜娘親了。

但是……

似乎想到什麽,沈青葉忽地堅定了決心。

她握住了手,近似無聲地呢喃道:“我盡力幫你,若是不行,你也別怪我……”

“姑娘,你說什麽?”藍绫疑惑地問了句。

“沒什麽,沒說什麽。”沈青葉轉過頭笑眯眯地回道。

宜生并不知曉院中的這一場小波折,她按部就班地教導兩個庶女技藝,表面上對兩人并不苛責也不愛護,只把自己當做一個真正的老師。

教導兩個庶女并不怎麽費時間和心力,除了教導兩人意外,宜生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寫書或者陪七月玩。

以往,因為怕七月被異樣眼光和言語傷害的緣故,宜生一直把七月藏地嚴嚴實實,生怕她受到外界的傷害,但如今她的觀念有了改變。何況,現在還有阿杏這個得力保镖,安全問題也不用擔心了。因此宜生有空便帶着七月出府游玩,準備把京城好玩能玩的地方都慢慢玩個遍,平日裏也不再只讓七月待在小院,而是帶着她滿伯府的玩。

不知是不是錯覺,宜生覺得七月的性子慢慢開朗了起來,這讓她很受鼓舞,因此更不把七月拘在小院裏了。

而且,随着一日日不間斷的鍛煉,七月的身體也逐漸好轉,起碼白日裏不再像以前那般嗜睡,面色也從無血色的雪白變得白裏透紅。

宜生便更欣喜了。

歸翰齋的生意蒸也蒸蒸日上,雖還有不順心的丈夫婆母,但好在都不在她跟前,一時之間,宜生覺得日子過得很是舒心,甚至覺得一輩子就這麽過下去也未嘗不好。

只是,随着日子臨近,沈青葉想到的事情,她同樣也想到了。

秦姨娘……宜生只皺眉想了片刻,便抛開這事不再想了。

她其實不恨秦姨娘。

雖然是秦姨娘導致了她和沈承宣感情的徹底破裂,但她心底其實真的不恨秦姨娘。

很多正妻乃至母親都不喜歡這樣勾引自己丈夫/兒子的丫鬟,宜生也不喜,但也僅僅是不喜,頂多加上些厭惡,至于恨,卻談不上有多少。

她跟沈承宣的感情徹底破裂是因為秦素素,但秦素素說到底不過是個普通的爬床丫鬟,就算沒有秦素素,也還有李素素王素素,重要的不是秦素素爬了沈承宣的床,而是沈承宣不沒有絕秦素素的爬床。

所以,哪怕是在前世,宜生也只恨沈承宣,對秦素素卻只有厭惡。

到了今生,無論恨還是厭惡,都更加淡了。

只是,雖然不恨,她也不會那麽好心地幫秦素素就是了。

所以,雖然想起前世那事,宜生卻也沒想着怎麽提醒秦素素,這事兒便只在她腦子裏轉了一個圈兒,随之便被抛之腦後。

她繼續過着自己的悠哉日子,看着七月一日比一日開朗,歸翰齋的話本生意也一日比一日火爆,她便覺得自己的日子其實也挺不錯。

可是,重生以來似乎一切都變了,哪怕宜生已經盡量避着伯府裏那些麻煩人物,卻還是難免遇上兵發生沖突。

而這次,遇上的好巧不巧正是秦姨娘。

與秦姨娘發生沖突的,卻是七月。

☆、71|5.06

因為宜生不再拘着七月,這段日子裏,七月便跟撒了繩的小狗兒似的,滿伯府地亂鑽。

宜生自然不能時時跟着,但因為有阿杏在一旁,她便也不擔心什麽,只叮囑阿杏看好七月,然後最好不要讓七月去譚氏、沈承宣,以及幾個姨娘的院子裏去。阿杏點頭應了。

這一天,七月摸到了伯府的東北角,一個從外面看上去有點兒破舊,但隐約可見往昔精致模樣的園子。

進園子前,阿杏擡頭看了看門,發現這園子叫柳園。

不是譚氏和沈承宣的院子,姨娘們住的地方也沒有叫柳園的。

阿杏便不攔着七月,跟在她後面進了柳園。

柳園沒有辜負七月的期望,是個非常好玩兒的地方。

柳園不大,但構造的十分精巧,不像京城常見的建築風格,倒像是蘇杭一帶的園林,小小的園子被影壁回廊和矮牆分割成好幾處空間。

時值深秋,草木大多都已凋零,如宜生的那個小院,就已經看不到一絲綠色。但此時的柳園,卻因為種着許多耐寒的松柏而依舊郁郁蔥蔥,甚至還有不少花盛開。這顯然是造園時就設計過的,好讓草木凋零的秋冬也不至無景可賞。

只是,設計雖精巧,園子卻顯然已經很久沒有打理了。

花木沒有經過修剪,幾年下來便長得支楞八叉毫無美感,許多花樹長得比人還高,野草更是瘋長,原本是估計是假山流水的位置還被挖了一個大坑,碎落的假山石淩亂地散落坑中,光禿禿地醜陋無比。而那些原本華彩奕奕的影壁亭臺和回廊上,更有不少刀斧揮砍的痕跡,讓這草木森森的園子更添了一分詭異。

但是,這樣的地方,對小孩子卻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碎石堆,野草叢,小樹林……沒有人跡踐踏過的地方,便是孩子最好的尋寶樂園。

七月很快就玩兒瘋了。

她在草叢裏鑽來鑽去,摘了許多野果子,還掐了一大把花花草草,小臉被草葉劃出淺淺的紅痕,衣服也髒了亂了,活像只泥猴兒。

阿杏拍掉她身上的草葉等物,檢查了那些野果,發現都能吃後,便用随身帶的水壺洗了,喂給七月。

七月很快就吃飽了,倦意升上來,趴着阿杏的腿沉沉睡去。

阿杏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然後就拿着她摘的那一大把花草,雙手上下翻飛地編了起來。

正編着,不遠處突然傳來聲音。

“不瞞妹妹說,看着這園子,姐姐心裏真是羨慕。”不遠處的亭子裏,一個看上去三十來歲的女子,懷裏抱着只皮毛雪白的貓,正捂嘴對身旁的面容如冰似玉的清冷女子笑盈盈地道。

兩人身後還遠遠站着兩個丫鬟。

不認識。阿杏掃了一眼,心裏迅速做出判斷。

對方跟自己和七月之間隔着一叢茂密的花樹,應該是看不到自己。所以阿杏便沒動,低下頭,繼續編花兒。

最好快點兒走,別吵醒了七月。他想着。

只是,她這個願望落空了,兩人并沒有走,反而一直說了下去。

阿杏便聽那看上去清冷的女子問道:“這……便是柳園?”

“妹妹進府也有兩年了吧?竟然連這裏都沒來過麽?”先前的女子便吃吃笑了起來。

清冷女子也不惱,只道:“聽過名字,來倒沒來過。這是柳老夫人的故居,老夫人又在隔壁住着,一向又不喜人打擾,我一個姨娘,平白無故地來這裏做什麽。”

聽着有些自憐自傷的話,她說起來卻沒什麽情緒。

先前的女子又道:“妹妹這話說的。雖說是柳老夫人的故居,可又沒人說不許人進,要不然門口也不會連個守門的都沒有不是?只是當年柳老夫人剛去時,三爺太過悲痛,看着母親昔日居所睹物思人,一時入了魔,又是挖假山又是砍樹的,把大家吓得不輕,才把這園子鎖了段時間。後來三爺好了,這園子也不鎖着了,只是怕三爺再入魔,才沒有重新修整,以至于逐漸荒廢。”

“至于隔壁的。”她嘻嘻笑了,“這就更不用擔心了。”

“那位呀,就是個泥捏的菩薩。”

兩人一直說着話,聲音雖低,但阿杏是習武之人,耳力非常好,因此一字不落地都聽在了耳裏。

雖然不在意,卻也從兩人的話裏得知了許多東西。

這兩人,竟是沈承宣的兩個姨娘,秦姨娘和柳姨娘。

阿杏雖沒見過這兩人,卻也知道有這兩號人物在。

而這個柳園,則是老威遠伯沈振英的妻子柳氏,也就是伯府三爺沈問秋的親娘生前居住之所。

據說,柳園是老威遠伯沈振英專門為愛妻柳氏造的園子。

柳氏為人十分風流雅致,喜好與大老粗的沈振英和村姑出身的原配劉氏截然不同。沈振英寵愛柳氏,生怕她不習慣伯府粗狂的風格,便特地在伯府的西北角撥出一塊兒地,建造了柳園。

據說當年沈振英特意從蘇杭請了造園名匠,不惜花下重金,在園中遍植垂柳,種上名花異草,造假山流水,建亭廊相接,可謂五步一景,精巧非凡。

只是,那都是曾經了。十幾年過去,園子主人和建造的人都已經不在,而柳氏死後,沈問秋許是傷心過度,看着母親生前居住的地方,一時無法承受,便發了瘋似的讓人挖了園子裏的假山流水,又自己拿着斧子,在園子裏見樹就砍,見景便破壞,宛如瘋子一般。

伯府的人被吓壞了,等沈問秋累及倒下後,便趕緊讓人鎖了園子,不許任何人進入。

後來沈問秋再沒來過柳園,但許是怕再刺激到沈問秋,柳園的門鎖雖打開了,卻再沒有人住進去,也沒有修整,久而久之便荒廢了。

至于秦姨娘和柳姨娘口中的“隔壁”,則是柳園隔壁的留園,留園如今還住着人,正是沈承宣的親祖母,沈振英的另一位妻子劉氏,如今在府裏被稱為老夫人的。

阿杏聽過這個人,據說是個一心禮佛的老太太。許是因為太虔誠了,平日連兒孫都不怎麽見,也完全不管府中事物,因此雖然在府裏地位輩分最高,卻跟個透明人似的,沒什麽存在感,平日不提根本不會有人想起似的。

阿杏正這麽漫無邊際地想着,亭子裏又傳來說話聲。

“妹妹來得晚興許不知道,我就是府裏長大的,當年柳夫人和老伯爺還在世時,有幸見過兩人。老伯爺對柳老夫人呀,那可真是沒得說,雖說柳老夫人比隔壁——”秦姨娘指了指與柳園一牆之隔的園子,“比隔壁那位進門晚,平白低了一頭似的,但這點兒身份上的差距算什麽?說句不該說的話……”

她突然把聲音放地很低,“論在老伯爺心裏頭的地位,十個隔壁加起來,恐怕也比不過一個柳老夫人。”

“就像柳妹妹你,”秦姨娘捂着嘴咯咯笑起來,“雖說你進門最晚,但論在少爺心裏的地位,我和蘇姨娘方姨娘,甚至還有少夫人,我們幾個綁一塊兒都比不過你呀!”

清冷女子,即柳姨娘臉上稍稍有些不自在,她低下了頭,聲音如冷玉相擊,清冷中卻還摻雜着隐隐的火熱:“姐姐說笑了,這話……萬萬不可再說了。”

秦姨娘又捂住嘴笑了起來。

“妹妹怕什麽?”她笑着說,“這兒沒旁人,我說的又都是實話,有什麽不好說的。你不知道呀,當年還有個笑話呢。”她指了指隔壁園子,聲音更低了一些。

那園子與柳園僅一牆之隔,不遠處的園門上用紅漆寫着兩個大字:留園。許是年日久了,紅漆有些剝落,襯着同樣遭受數年風吹雨打的木門,便顯得有些寒酸寥落。

劉氏不僅不愛見兒孫,還不喜鋪張,或者說節儉到了極致,平日清粥鹹菜地堅持茹素就算了,連住的地方也絲毫不講究。沈振英走了十多年,留園便十多年都沒修正過,據說沈問知曾提出把留園翻修翻修,起碼把門窗的漆重新上一遍,也省得讓客人看了笑話,誰成想卻遭到了劉氏的斷然拒絕。

沈問知氣惱,便也不提這事兒了。至于譚氏,更是樂得節省一筆開支。

于是留園便成了如今這副看上去有些寥落的模樣。

不過,留園之所以顯得寥落,沒翻修還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沒人氣。

偌大一個院子,據說只住了劉氏一個,外加一個仆婦,連個丫鬟都沒有。

而這,也是劉氏自己要求的。

的确有點兒怪啊……阿杏想着,手中的花環已經初具雛形。

“你也知道,咱們這位老夫人,是實打實的鄉野農婦,大字不識一籮筐,若非老伯爺飛黃騰達,她一輩子也就是個尋尋常常的農婦,哪裏享得了這般富貴?結果老伯爺發達了,她也跟着享福了,可享福是享福,骨子裏,卻還是個粗俗不堪的農婦,跟老伯爺又能有什麽話好說?”秦姨娘略顯尖利的聲音又在耳邊回響。

“所以,也怪不得老伯爺偏愛柳老夫人。你是不知道,當年這柳園剛修好,咱們這位老夫人便纏着老伯爺,說她也要個園子,老伯爺應了,給她撥出柳園旁邊兒這地兒,還讓那些能工巧匠聽她的吩咐,她想修成什麽樣兒就修成什麽樣兒,結果,你猜猜怎麽着?”秦姨娘抑制不住地笑着問。

柳姨娘有些好奇,便順着問道:“怎樣?”

秦姨娘長嘆一聲,說書先生似的拍了拍大腿:“咱們這位老夫人呀,那可真是個利索人!”

她在“利索”兩字上重讀,“只花了三天,就把園子修好了!”

柳姨娘瞪大眼睛:“這、這怎麽可能?”三天修一個園子,這也太趕了,三天能修出什麽來?

“怎麽不可能?”秦姨娘笑着道,“咱們這位老夫人呀,她讓人在園子裏挖了口井,然後讓人将整個園子都翻了土,全翻成了田壟!”

柳姨娘小嘴微張,說不出話來。

“你說可笑不可笑?”秦姨娘捂着嘴笑個不停,“老夫人在鄉下時是做慣了農活的,據說是到了伯府不幹活反而不習慣,看着那園子地兒挺大,種上花啊樹啊什麽的太浪費,所以就全給整成了田,在園子裏種上了糧食和瓜菜!”

種些瓜菜也就算了,居然還真種起了糧食,而且還是當家夫人自個兒整天親自下地,拔草澆水施肥……真跟個農婦沒什麽兩樣。

若劉氏是個老太太也還好說,但是,那時的劉氏可才剛滿四十,雖說也不年輕了,但有個年輕貌美的“妹妹”在一邊兒襯着,她不想着怎麽把自己打扮得漂亮點兒,反而當起了農婦,實在讓人有些匪夷所思。

再說,那時她可是當家主母。

堂堂一個伯府的當家主母,每日不修邊幅跟個農婦似的下地幹活,還是在伯府裏開辟出的“地”,在京城上層圈子裏,這簡直就是個笑話。

就是不說這些,柳園建地那般精巧風雅,隔壁卻偏偏是留園。

到了盛夏,留園的瓜果蔬菜都長得繁茂起來,被一道矮牆隔開的兩個園子便登時相映成趣:一邊是匠心獨運的風雅庭園,一邊是田壟整齊瓜果飄香的農家大院。

就像一個沐浴焚香後正欲彈琴的雅士旁邊站了個不斷打噴嚏的泥巴腿子似的!

“還有更離譜的呢!”秦姨娘捂着嘴笑道。

“據說有次柳老夫人請了些女眷辦賞花會,正在園子裏賞花飲茶呢,隔壁突然傳來一陣惡臭,妹妹,你猜是怎樣?”

柳姨娘一想那畫面,便不由皺起了眉頭,也不願深想,只搖了搖頭。

秦姨娘:“客人們被熏得紛紛掩鼻避走,柳老夫人便派了小丫鬟去隔壁看,還有幾個客人不知怎麽想的,也跟去看,結果——原來老夫人收集了整個伯府的夜香,正用夜香漚糞,好給自己的瓜菜上肥呢!”

秦姨娘笑地花枝亂顫。

柳姨娘不由捂了胸口,只覺得一陣陣惡心向上翻湧。

“姐姐,快別說這些事了……”她臉色有些蒼白的道。

秦姨娘收斂了笑,道:“好好好,不說不說,咱們看花,妹妹你看,這茶花開得多好,要不是昨兒聽丫頭說這裏有叢秋茶開的好,我也不會想起邀妹妹來這兒來。”

柳姨娘聞言,便強壓下因方才那事兒泛起的惡心,向身前的花叢看去。

兩人身前,正是一大片開得熱鬧的秋茶,潔白如玉的底色,幾縷殷紅飄于其上,在這花草大多凋零的深秋,确是難得的景致。

柳姨娘看着茶花,臉上露出一絲真心的笑容:“多謝姐姐相邀,這花開得的确好。”她輕輕摸了摸眼前一朵茶花上的紅絲,眼中露出懷念。

似這般白底上有紅絲的茶花有個名目,叫做抓破美人臉,可算是難得的名種,昔年她家未遭難時,家中也有這樣一株,她甚是喜愛,誰知,轉眼就……

她悠悠嘆了一口氣。

當年看這花,只覺花好看,名兒有趣,如今再看,才覺出這名字有多恰當。那白色花瓣上的縷縷殷紅,可不就是美人臉上殷紅的血淚?

本該一塵不染,孰料淪落風塵。

就如她一般。

秦姨娘察言觀色,見柳姨娘面露憂容,便知她又在感傷身世了。

她心裏劃過一絲不屑。

這柳姨娘出身官宦世家,後來柳父犯了事兒,革職身死,妻女籍沒為奴,柳姨娘便入了教坊,成了一名樂姬。只是,柳姨娘運氣比較好,在教坊待了不到半年,還沒被磋磨地失去天真,就遇上了沈承宣。

沈承宣愛她品貌出衆,更愛她那冷冷清清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因此入府以來一直對她寵愛有加,甚至比寵愛蘇姨娘更甚。蘇姨娘是朵解語花,可已經在他身邊待了十來年,又生過兩個孩子,哪裏比得上正新鮮,又年輕貌美還能詩能文的柳姨娘?

而這位柳姨娘,偏偏又将一顆芳心牢牢地拴在了沈承宣身上。

他讓她脫離了教坊,從此不用倚欄賣笑,用昔日為了怡情養性讨夫君歡喜而學的琴藝來讨好無數個男人。他對她寵愛有加,甚至冷落了正妻,遺忘了舊愛,仿佛她是他命定之人。

這讓她如何不心系于他。

這滿府裏,除了譚氏外,對沈承宣最真心的女人,或許就是這個柳姨娘了。

秦素素看着柳姨娘,有些冷冷地想着。

回到伯府沒多久,她便把幾個姨娘的情況都摸得清清楚楚。

她回來,可不是想像只喪家犬一樣搖尾乞憐的,譚氏想把她冷在一邊自生自滅,門兒都沒有!

想到這裏,她對柳姨娘笑地更真心了。

眼前這個雖蠢,但蠢有蠢的好處呀。

“……再說,這園子雖荒廢了些,卻自有一股天然野趣,置身其中,未嘗不能暢神怡情。”柳姨娘只傷感了一瞬,很快便打起精神又道。

“聽你這麽一說,我竟也覺得這院子不錯了。”秦姨娘笑,“妹妹真真是個雅人,怪不得少爺那麽喜歡你。”她極真心地道,旋即眼珠一轉,又道,“說起來,妹妹跟柳老夫人都姓柳,連品貌性子都極相似,想來少爺也是肖了他祖父,就是愛妹妹這樣風風雅雅的人物,就跟老伯爺愛柳老夫人一般。”

柳姨娘粉白的俏臉上泛出一抹喜色,旋即卻又黯然,輕聲道:“姐姐莫要說了,我如何能與柳老夫人比,我……不過一個姨娘罷了……”

柳老夫人是小官之女,雖然按說也算是高攀了伯府,但人家最起碼出身清清白白,不像她,一個罪官之女,還是教坊出來的,如今也不過是幾個姨娘中的一個,與柳老夫人怎能相提并論。

秦姨娘嘴角譏诮地一挑,綻出一絲冷笑。

“妹妹,這可就是你不對了,你讀書比我多,該知道一個詞,叫做‘妄自菲薄’。”

柳姨娘擡頭看她。

秦姨娘悠悠地道:“姨娘怎麽了?姨娘就該畏畏縮縮謹小慎微,把大婦當成天半點不敢逾越麽?像方姨娘那樣,活得跟個木頭樁子似的,這輩子還有什麽意思!”

柳姨娘猛地睜大眼,驚詫地看着秦姨娘。

秦姨娘瞟了她一眼,又繼續道:“妹妹,你問問自己的心,你甘不甘心?都是一樣的人,為何有的人生下來就高貴,能享錦衣玉食,能得萬千寵愛,還能理所當然地嫁得如意郎君,瞧不起姨娘妾室?難道做姨娘妾室使我們甘願的麽?你若非遭難,我若非自幼家貧被賣,又何至于淪為奴仆?為了脫離苦海,為了不再受難,選擇當姨娘有錯麽?再說……”她冷笑一下,“有時候,當不當可不是我們說了算。”

“據說柳老夫人是庶出,當年還是被家人逼迫才嫁了老伯爺,可誰能想到,老伯爺雖出身行伍,卻也能鐵漢柔情,對比柳老夫人嫡出姐妹們嫁的人家,柳夫人嫁給老伯爺,得了老伯爺寵愛,雖然不是原配,但卻比那些是原配,夫君也年紀相當相貌英俊的好上不知多少倍!”

“留園那位先進門又如何?是原配又如何?那般粗俗的農婦根本配不上老伯爺,老伯爺真心愛的是柳老夫人,就跟少爺一樣,相比那位,你才是少爺捧在心尖尖上的人!”

“都是人生父母養的,怎麽就要分出個高低貴賤?她憑什麽要比咱們高貴?就憑她投了個好胎?就憑她是正室咱們是姨娘?”

“可是,她是正室又怎樣?少爺如今看都不看她一眼,只能一個人縮在個小院子裏自怨自艾,就跟留園那位似的,得不到丈夫的寵愛,正室原配又算什麽?”

柳姨娘猛地站起來,滿臉煞白:“秦姐姐,莫要說了!”

說罷轉身就要走。

秦姨娘也不急,悠悠地說了一句:“妹妹,你且問問你自己的心。”

“你,甘心麽?”

☆、72|5.06

女人略顯尖利的逼問聲清晰地落在阿杏耳中,她臉上卻沒什麽變化,只專心地編着手裏的花環。有些花枝上生長着小刺,她仔細地将小刺一個個剔除,然後才編進花環。

秦姨娘的話問出,柳姨娘并沒有接話,她轉過了頭。

“妹妹,你不知道姐姐有多羨慕你。”秦姨娘又幽幽地說了一句。

柳姨娘看向她。

“你年輕美貌,又有才情,但最難得的,是少爺真的把你放在心上。”

柳姨娘咬緊了唇。

秦姨娘:“咱們女人一輩子靠什麽?還不是男人?所以最要緊的,就是抓住男人的心。只要抓住了男人的心,其他又有什麽要緊?什麽出身,什麽身份,什麽外人的言說指點,都是虛的。”

“就像那柳老夫人,不是原配又如何?在老伯爺眼裏,她比原配強上百倍千倍,她過的日子,她生的兒子,哪樣不比劉老夫人強?當年柳老夫人意外去世,老伯爺傷心過度犯了心疾,沒多久就跟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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