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卻又怕這樣的自己失之沉穩,顯得輕浮,讓人看不起。
但如今,她卻不必再為了取悅誰而裝扮自己——除非是要取悅她自己。
以往為悅己者容,如今,只為悅己容。
***
渠瑩的臉恢複原貌,最高興的莫過于梁氏和渠明夷,尤其是梁氏,之前她幾乎已經放棄了希望,誰知最後它竟慢慢好了起來?梁氏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而渠易崧和宜生早就知道結果,因此反應倒是淡定多了。
有人欣喜,有人淡定,卻還有人恨地牙癢癢。
文郡王此時就十分不爽。
他這才退了親一個多月,渠家那醜女的臉就好了,那豈不是說,只要睿王府這邊再多等一個多月,這門婚事就不會告吹?
但是,如果睿王府真的多等一個多月,渠瑩的臉還會好麽?
文郡王得知,就在半個月前,渠家那位姑奶奶渠宜生又回了趟娘家。
而渠瑩的臉,也是在半個月之前才開始慢慢好轉的。
雖然沒有證據,但也不需要證據,文郡王心裏早已認定,現在不過又多一佐證。
——就是那個該死的渠宜生壞了他的好事兒。
有仇不報非君子,而文郡王一向自诩君子。
***
渠瑩的事有驚無險地解決了,這讓宜生的心情持續愉悅了一段時間。
Advertisement
渠瑩的臉徹底恢複的那天,回到伯府後,宜生特地去了趟致遠齋,親自送上一份禮,說是為了感謝沈問秋一直以來對七月的照顧。
但其實兩人都心知肚明,這感謝的真實目的是什麽。
宜生走後,沈問秋讓靛青将剛收的禮匣拿過來。
他在禮匣光滑的表面上撫摸着,看着禮匣的大小,猜測着裏面的東西。
這次是什麽呢?分量不重,看來不是文房四寶,難不成是佛經?
因為外出經商回來時常常給府裏的人帶禮物,沈問秋也收到了不少回禮,譚氏和二房那邊不用想,回禮多半是直接從庫房拿出來的普通布料茶葉等物,價值還不及他送出去的東西的零頭。但不管那些人送什麽,沈問秋其實都不在乎,他又不缺那些小錢,他們愛占便宜就占吧,畢竟是伯府的人。
而宜生的回禮則很簡單——要麽是佛家之物,要麽是文房四寶。但宜生不會像譚氏等人拿普通貨色糊弄人,她送的文房四寶不說最好,也是上等的,而佛家之物也都是請護國寺的大師加持開光過的——宜生不信這個,但據說沈問秋信佛,所以她每次送的佛物都是開光過的。
以前的無數次,宜生回的謝禮無一例外不是文房四寶就是佛家之物,所以,這次沈問秋也做好了再收一本或幾本經書的準備——雖然他早已不信佛了,但她送的佛家之物,他都好好保存着。
這次,又會是經書麽?是《法華經》、《楞伽經》、《藥師經》……還是《維摩诘經》、《六祖壇經》、《妙法蓮華經》?
沈問秋輕輕打開了禮匣。
然後他便愣住了。
入目的不是任何一本經書,而是一件衣裳,一件衣領袖口滾了銀邊的玄色披風。
披風用料很好,針腳也還算細膩,但跟專業的繡娘比卻還是差了點兒,一看便知并非繡娘或成衣坊的作品。
倒像是深閨女眷自己做的。
☆、90.1.22
沈問秋楞了一下,雙手托着披風,目光在上面緩慢移動着,腦子裏無數個念頭滾來滾去。
以至于在他幾乎将披風上每一個花紋紋路都印在腦子裏之後,才發現禮匣底部還有一張茜色花箋。
茜草汁将紙張染成淺淺的紅色,箋眉随意壓着幾朵茉莉,小小一張,卻香氣盈鼻。花箋之上,是一行秀氣的簪花小楷:
“……承蒙深恩,無以言謝,思及自入伯府未嘗為叔動針黹,實乃不孝,遂制披風,期為叔稍禦風寒……侄媳渠氏敬上。”
沈問秋拿着花箋,目光幾乎粘在上面,箋上的每一字,都深深刻入他腦海中。
出嫁的媳婦為長輩縫制衣物是很正常的事,普通百姓家男人的衣物都是家中女眷縫制,如伯府這樣的高門大戶,自然不需要女眷們辛苦地操心一家子男人的衣物,平民男子一年可能就三四套新衣裳,但貴族男子卻可能三四十套都不止,女眷們再勤快也滿足不了。所以這種人家一般都會專門養些做衣裳的繡娘,家中無論男女主仆的衣物基本都是由繡房所制。
但一般針線好的女眷每年也會動動針線,為家中男人親手縫制一件衣物,不為省錢,只為表達對親人的關切。
宜生的針線活很好,能繡花也能裁衣,雖比不上專業的繡娘,但在女眷中也算不錯的了。剛嫁入伯府那一年,她就給沈承宣以及沈問知、譚氏和老國公——那時老國公還在世——都親手制了衣裳,但後來跟沈承宣關系冷淡,她便不再為沈承宣制衣,只每年為其他長輩做件衣裳,雖然跟譚氏關系緊張,但也從沒落下她的,因為這是宜生從小受的教育。
宜生嫁過來第一年老國公就去世了,後來又跟沈承宣關系冷淡,因此後來幾年,宜生也只是給沈問知和譚氏做衣裳,倒是很輕松。
而二房那邊畢竟隔了一房,再說兩房人向來不合,因此宜生也沒想過自讨沒趣兒地給二房長輩做衣服。
至于沈問秋,一來同樣隔了房,沒必要,二來則是為了避嫌。畢竟雖然名義上是叔叔和侄媳,但卻是一般年紀,衣裳這種貼身之物,還是要盡量避避嫌的。
所以,宜生從未給沈問秋做過衣裳。
沈問秋每次外出回來給各房送禮,宜生回的也多是文房四寶和佛經佛珠,同樣是為避嫌。
但這次,她卻送了親手做的披風。
沈問秋已經很久沒穿過家人親手做的衣裳了。
他的親生母親柳氏是個心思敏感細膩的女子,又好像總是憂郁着,日日哀纏多病軀,夜夜愁挂罥煙眉,不食人間煙火一般。柳氏雖然疼愛沈問秋,但卻從未為他做過衣裳,一來她不會做,二來……沈問秋也想象不出母親安靜賢淑地做針線的樣子。
後來柳氏去世了,就更沒有人為沈問秋做衣裳了。
唯一一件“家人”為他做的衣裳,卻是老夫人劉氏所做。
那是柳氏去世的第二年,也是沈問秋棄文從商的第一年,他第一次離開伯府,像個普通的行腳商人一樣,去那些窮鄉僻壤的地方,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低價收取貨物,再跋涉千裏到繁華之地轉手高價賣出,賺的其實就是辛苦錢。
第一趟買賣做成回到伯府時,他下巴長了胡子,皮膚變黑便粗,身上的衣裳也破舊地不成樣子,除了依舊挺拔的身姿,幾乎沒了半點往日伯府三少爺的翩翩少年的影子。
他為伯府裏的每一個人都帶了禮物,他們嘴上說着感謝、誇獎的話,然後送來幾乎沒半分誠意的回禮。
左不過茶葉布匹之類,還都是普通不值錢的貨色。
只有兩件回禮不一樣。
一件是宜生的。宜生得知他信佛,因此特地去護國寺請了個平安符,又請方丈加持開光,然後将這平安符作為回禮送來。
在外行商之人,最重要的其實不是賺多少銀子,而是能否平安歸來。這份回禮是用了心的。
而另一份不同的回禮,則是來自老夫人劉氏。
那時劉氏早已搬入劉園,她像個隐形人一樣,很少出現在衆人面前,老伯爺去世的時候,她甚至沒有表現出多悲傷的模樣,她深居簡出,每日在她的劉園裏種瓜種菜,甚至還種起了莊稼,勞作後就虔誠的誦經禮佛,專注地不問世事。
按理說,沈問秋應該不喜劉氏的。
若沒有劉氏,他的母親柳氏就是威遠伯府唯一的、毫無争議的女主人,而他也将是伯府唯一的嫡出少爺,沈振英百年之後,這伯府和爵位都将是他的。
但因為劉氏的到來,柳氏成了“平妻”,沈問秋也從嫡長子變成嫡次子——甚至在某些人眼裏,論先來後到,劉氏才是無可争議的原配嫡妻,沈問知才是真正的嫡子,而柳氏和沈問秋,論地位都要低劉氏和沈問知一等。
這樣看來,伯府兩位夫人以及她們所出子女之間似乎應該是勢同水火的。
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
劉氏在伯府的存在感很低,當年她以那樣轟動京城的方式回歸,最後皇帝親自出面,令劉柳二人不分尊卑,皆為平妻,這才結束了一場鬧劇。雖然貌似和平收場,但京城的閑人們滿以為以後能看到伯府兩位夫人鬥地你死我活的場面,但事實上兩人卻幾乎不怎麽見面。
劉氏從一個農婦搖身變成伯府女主人,但她的心思卻似乎并不在重奪丈夫的心上,她常年吃齋念佛,從不主動到沈振英跟前來。而柳氏更是賢惠,她甚至常常規勸沈振英多去劉氏房裏。
兩位夫人見了面,雖不至于姐姐妹妹地叫,但卻能相互禮讓尊重。
為此,不知多少男人羨慕沈振英。
也因為劉氏和柳氏特殊的相處方式,所以沈問秋不僅不敵視劉氏,相反還一直很尊重。第一次外出經商歸來,給伯府衆人的禮物中,劉氏的禮物是最貴重的。
而劉氏的回禮,論價值簡直連譚氏等人的回禮還不如——她送了一件自己做的粗布棉襖。
布是平常百姓很喜歡的一種粗布,價格便宜,但結實耐磨,比嬌貴的絲綢绫羅耐用多了,劉氏還用了整整三層布,論結實耐磨是絕對夠的。棉花是當年新彈的,量很足,以致棉襖顯得很厚實,甚至有些臃腫,再加上粗布的外罩,這棉襖簡直土不可言,就像農村老爺們兒冬天裹着的老棉襖似的,跟沈問秋翩翩公子的形象委實差地有點兒大。
據說,當時已成為襲爵的新威遠伯沈問知得知這事兒後,還特地跑到劉園,跟母親抱怨了一番,嫌她送的東西太拿不出手,讓人笑話。
府裏有些下人私下議論也多有嘲笑,說劉氏雖然當上尊貴的伯府夫人,也脫不掉渾身的土腥氣兒。
但沈問秋卻很喜歡這份禮物。
第一次去外面行商,他到底經驗不足,要帶什麽東西都不知道。尤其去北邊那些苦寒之地時,冷風刮地人骨頭縫子跟刀割似的,他帶的那些華貴衣物通通中看不中用,雖有皮毛大氅,卻不貼身,若是那時他有這麽件粗布棉襖,就能少受不少罪。回來後,跟伯府的人說起在北地的遭遇時,他也說起了北地的苦寒和自己準備的不足,但只有劉氏送了他一件棉衣。
而且,這是他第一次收到別人親自做的衣裳。
從幼時起,他身上的衣物全部都是出自伯府的丫鬟、繡娘之手。
所以沈問秋特地去劉園鄭重謝了劉氏,并對她更尊敬了。
而這次,是他第二次收到別人親手做的衣裳。
他看着手中的披風,目光複雜難言。
她是出于什麽心思送出這件披風的呢?
她以前一向注意避嫌,為什麽這次卻不注意了呢?
是不是……他最近的所為,讓她動了什麽心思?
沈問秋的手緩緩攥緊。
披風光滑的布料被他攥出深深的褶皺。
***
為什麽送沈問秋披風?
宜生想的其實很簡單。一來的确是為感謝,二來除了衣裳,她也實在想不出送別的什麽了。
文房佛物送了十幾年,但這其實是最尋常不過的禮物,不僅宜生送,尋常人情往來也有很多人送。
所以宜生估計,這種東西沈問秋那兒估計都快堆地放不下了。
但她這次是真的想好好謝謝沈問秋,自然不想再像往常一樣,那樣總是有些敷衍。但別的東西也實在不好選,沈問秋身家不菲,又走南闖北地見多識廣,京城什麽新奇巧妙的東西估計都入不了他的眼。
宜生思來想去,最後想到自從沈問秋去外面闖蕩後,身上穿的衣服就幾乎都是從成衣坊買來,全身上下沒一件親人做的衣裳。
所以她就想着親手做件衣裳。
以前不送衣物是為了避嫌,以防譚氏沈承宣等人多想,但如今她跟沈承宣譚氏等人已經撕破臉,她再也懶得管他們的想法,只要自己行的端做得正,又有什麽好怕的呢?
況且無論沈問秋再怎麽年輕,他也是叔叔,為長輩縫衣天經地義,只要不帶龌龊心思去想,這事兒就無可指摘。
所以宜生就做了這件披風。
禮物送出後,她就不再想這事了,所以當沈問秋托人送來一個錦盒時,她還有些莫名其妙。
她好奇地打開錦盒,卻發現裏面只有一張紙和一本書。
紙上是沈問秋的筆跡,大意是讓她以後不要再送他衣物,兩人年紀相當,應該避嫌。
而那本書,卻是《女戒》
宜生的臉頓時紅了起來,身子也微微發抖。
——是氣的。
☆、91.1.23
靛青覺得他家爺有點兒不對勁兒。
自從讓他送了個錦盒給三少夫人後,他家爺就一直坐着一動不動,不僅身體沒動,甚至連表情、眼神,都沒有絲毫波動,簡直就像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而且,他的坐姿并不是很放松的姿勢,相反,他正襟危坐,背脊挺直,這樣的坐姿時間一長就讓人難以保持,更何況保持這樣坐姿的同時,還要全身一動不動。
他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外面,就像是在等什麽人一樣。
而他緊繃的坐姿,也很難讓人相信他此刻不緊張。
于是,靛青得出一個結論:他家爺現在很緊張,他家爺正在等一個人。
等誰呢?
這個問題似乎根本不需要問,剛剛送過錦盒的靛青理所當然的想到了答案。
從小就跟在沈問秋身邊,靛青與沈問秋之間早就不是普通的主仆關系,沈問秋将他和靛藍當朋友、兄弟、家人,而靛青靛藍則将沈問秋當做自己一輩子誓死效忠的人。
他們之間并沒有太多秘密,沈問秋有什麽事都會交給他們做,所以靛青靛藍都多多少少察覺出……他們爺似乎對伯府的三少夫人有些不一樣。
當然,這個不一樣并不代表他們爺就對自己的侄媳有什麽非分之想——這是個驚人的結論,若是傳出去,那麽毫無疑問将是一樁醜聞——靛青只是覺得,自家爺對三少夫人很欣賞,或許還有七月小姐的原因,因此愛屋及烏了一些。
至于更深的,靛青沒想,也不敢想。
那是挑戰世人容忍底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啊。
即便擁有再多權勢財富,只要觸碰這個底線,就會招來世人的唾罵抨擊。
靛青可不想自家爺被那些不相幹的人罵,而三少夫人……那個溫柔美麗養在深閨的女子,恐怕更是無法承受那排山倒海般的巨大非議,而且她還出身渠家,屆時恐怕不用世人非議,渠家的憤怒就足以殺死這個女人。
所以,靛青只是潛意識裏這樣想過,但事實上,他從不認為自家爺會有什麽越軌的舉動,這只是一對關系良好,互相關系的叔叔和侄媳,除此之外,不應該再有別的什麽了。
靛青的信心來源于沈問秋。
沈問秋從來沒有做過什麽出格的舉動,他就像一個真正的長輩一樣與宜生相處,而且他總是會主動避嫌,務必讓人找不到什麽發作的由頭。
但今天很奇怪。
靛青不知道錦盒裏是什麽,但當他從沈問秋手裏接過錦盒時,他發現沈問秋的表情難得的有一絲猶豫和掙紮。
這對沈問秋來說是極不常見的,常年的經商生涯讓沈問秋煉成了堅決果斷的性格,他總是能很快地拿定主意,而主意拿定後,他也絕不會再猶豫掙紮,而是按照已定的選擇一直朝前走下去,是對是錯,也要走到盡頭才能見分曉,而在那之前,他并不會回頭。
可是這一次,沈問秋眼神中的掙紮很明顯,靛青接過錦盒時,甚至還感覺到沈問秋攥了錦盒一下,以致靛青第一次竟然沒有成功将錦盒接過。
但很快,沈問秋松開了手。
而送了錦盒回來,靛青就看到他家爺正坐中堂,渾身緊繃,身姿筆直——好像接下來要面對千軍萬馬的沖擊似的。
靛青為自己的這個想法哂笑了一下。
但很快他笑不出來了。
“靛青,準備一下,我們要出發了。”
端坐了許久之後,沈問秋終于變換了姿勢,他站了起來,然後吩咐靛青道。
靛青有些傻眼:“出去?爺,去哪兒啊?”
今天的行程并沒有出門一項。
沈問秋腳步一頓。
“去——離京城最遠的地方。”
“快點,你只有一刻鐘的時間,一刻鐘後,我們就要出發。”
這下靛青是真的傻眼的。突然出遠門,還是去“離京城最遠的地方”,一刻鐘時間來得及準備什麽啊?!
這哪裏是出門,簡直像是後面有追兵,而他們在逃跑一樣!
***
“——混蛋!”
站在人去院空的致遠齋門前,宜生再也忍不住,爆出一句完全不符合她平日形象的粗口。
看到錦盒裏的東西後,她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往腦袋上湧去一般,“轟隆”一聲,将她的理智炸個粉碎。她來不及多想沈問秋究竟是什麽意思,也不想去想,因為事實上意思很明顯,唯一還值得質疑的是沈問秋為什麽會這麽做。
宜生可從未想過,只是送出一件披風,就要蒙受這樣的羞辱——是的,她認為這是羞辱。
她一心赤誠坦蕩,将他當做值得相交、信賴的朋友甚至家人,然而她萬萬沒想到,他會以那樣龌龊的心思去想她。
一張紙,一本《女戒》,意思再明顯不過:他讓她恪守婦道,莫忘了《女戒》上的教誨。
憤怒之極的宜生完全顧不得再想什麽,熱血上湧,她一把撕了那張紙,卻并沒有扔掉,而是拿着那些撕碎的紙和那本《女戒》,她只想将這些東西扔到沈問秋臉上!
但一路走過來,熱血褪去,宜生的理智稍稍回歸,她想着自己可能不會再把書紙扔到沈問秋臉上了,但是,她一定要質問他。
一路上,她都在想到了致遠齋要怎樣開口,怎樣讓他為自己龌龊心思而感到羞愧,怎樣讓自己胸口堵着的那口氣散發出去,而面對她的質問,沈問秋又會是怎樣的反應……
但是,她想了一路,卻沒想到自己會撲空。
“宣少夫人,真不巧,三爺剛剛離開。”致遠齋空無一人,只有茶房留下個老頭守門,他咧着嘴粗聲粗氣地道。
“離開?去哪裏?”宜生一愣,心裏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老茶房的嘴咧地更大了,“這個小的就不曉得咯,說是去南邊?還是北邊?反正夠遠的,說是這趟要做個大買賣,沒幾個月回不來喲……”
“——混蛋!”
宜生再也控制不住,罵了出來。
***
沈問秋的突然離開并沒有對伯府産生什麽影響,伯府的人早就習慣了他的來來去去。剛開始時,每次沈問秋離家,譚氏等人還會假惺惺地送別,後來次數多了,譚氏等人似乎覺得沒有必要了,便連表面功夫都不怎麽做了,有時沈問秋都離開一兩天了,主院那邊才得知消息。
不過這沒關系,譚氏不在乎沈問秋什麽時候走的,她只在乎他什麽時候來——因為他來時總會帶來豐厚的禮品。
所以,沈問秋的離去唯一影響到的,或許只有宜生的。
哦,還有七月。三叔公的離開讓她很不高興。
最近七月的進步很大,她的情緒越來越豐富,心智似乎也跟常人相差無幾了,除了依舊不愛說話,經常兩眼呆滞地盯着空中,其他方面,她已經越來越接近普通人。比如沈問秋的離開,以往沈問秋也經常離開,但那卻不會讓七月的心情有什麽起伏,或許是有起伏的,但她并沒有表現出來。而這次,她明确地表現出不高興的情緒,這事實上是一種進步,因為她不再把自己的情緒鎖在自己的世界裏了,外面的人終于也可以一探究竟,與她分享她的喜怒哀樂。
以往的她就像個行為無法自主的嬰兒,但現在的她,卻逐漸顯露出一點符合她年紀的氣質——她已經十一周歲,不再是孩子,而是個小少女了。
所以雖然對沈問秋的逃跑行為憤怒不已,但看到七月的反應,宜生還是很高興的。
不過,現在她可不希望七月太依賴信任沈問秋,所以她想盡辦法轉移七月的注意力,想讓七月盡快把那個該死的男人忘掉。
可能還是年紀小,如宜生所願,沒過兩天,七月的憂郁就過去了,在宜生和其他人的耐心陪伴下,她像一株春天的小樹,身條兒拔高的同時,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豐富,有時甚至對着紅绡綠袖都會蹦出幾個字來,更不用說對最親近的宜生,以及時刻陪伴着她的阿杏。
因此宜生最近的心情很不錯。
這期間文郡王成婚了。雖然只有三個月的籌備時間,但這場婚禮卻辦地聲勢浩大,煊煊赫赫,迎親的隊伍繞遍全程,鼓樂喧天中,王府家人沿路遍撒銅錢,一路下來,不知撒出去幾萬錢。
而到了王府,滿座權貴不說,皇帝更是親臨為新人主婚,榮寵聖愛一時無兩。
無數家有女兒的人家,都羨慕那個嫁給文郡王的女子,恨不得讓自己的女兒以身代之。同時還有無數人提起渠家,或惋惜或同情或嘲笑或打趣……都認為渠家錯過了一樁大好事。
但是渠家自己卻并不那樣認為。
文郡王終于成婚,這讓宜生和渠家父子皆松了一口氣。梁氏自然還是不滿的,文郡王的婚禮越盛大,她的心就越酸,如今看見宜生就只差沒甩白眼兒了。但好在,如今渠瑩的臉好了,梁氏便有了更重要的事兒要忙,就是為了渠瑩重新尋一門可心的親事。
就算再找不到文郡王那樣的佳婿,也得找個差不多的嘛。
梁氏一門心思撲在找女婿上,宜生便解脫了,每次回渠府也不用擔心受白眼了。
無論娘家還是伯府,宜生的生活都又重歸平靜,除了依舊要留在伯府不能跟沈承宣和離這一點外,她的生活就沒有別的什麽煩惱了。
直到文郡王成婚後的一個月,北邊傳來消息:東胡老烏桓王去世,新烏桓王即位。
而新烏桓王即位後,第一件事就是立刻便派了使臣谒京。
☆、92.1.25
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上,剛送走烏桓使者和戶部尚書等一衆官員,承慶帝松弛衰老的臉皮便瞬間垮了下來。他重重地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鑲金嵌玉的龍椅上。
張之鶴端着一盞冒着熱氣的太平猴魁,呈到承慶帝手上,“皇上,先用茶,說了那麽會子話,該口幹了”。
承慶帝接過茶盞,啜了一口,不冷不熱的溫度讓他的心情好了一些。他拍了拍張之鶴的手:“唉,還是鶴郎你貼心。”
張之鶴抿唇一笑,“皇上這話說的,這不都是奴婢該做的麽。”
承慶帝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這就很難得了。多少人都做不好自己該做的事,要我說,這滿朝文武……”他鼻子裏冷嗤一聲,“這滿朝文武——能像鶴郎你這般做好分內之事的,只怕都沒幾個。”
張之鶴握住承慶帝的手,“皇上,可是烏桓使者有什麽非分之求?您跟我說說,也好讓我給您分分憂。”
承慶帝搖搖頭:“倒也不算什麽非分之求,都是慣例了。烏桓新王即位,按慣例咱們大梁是該例行賞賜的,只是那使者說,烏桓去歲遭了雪災,域內泰半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朕就尋思着,這次的賞賜就該比往常更豐厚些,不然這烏桓使者恐怕不好打發。”
大梁立國時曾與東胡各部落交戰數年,最終才使得東胡各部投降稱臣,但說是稱臣,東胡各部卻并不歸大梁管轄,除了名頭上的臣服,便再沒別的關系了,近些年大梁與胡地關系有些緊張,普通百姓甚至不敢越過邊線,因為一旦越過邊線去到胡地,就很有可能一去不能回。
大梁作為東胡各部名義上的“首領”,自然也是要盡一些義務的,比如每逢各部落首領更替,或遇上天災**的時候,大梁總要賜下大筆賞賜,一來安撫東胡各部,二來宣揚天/朝強盛國威。
這筆賞賜的數目本就不小,若是要更豐厚些,哪怕傾大梁全國之力,也絕不是蚊子吸血的程度。
“只是——”承慶帝皺起了眉頭,“戶部那些官員,一聽朕要賞賜,就裝窮叫苦,就差直說朕的國庫已經窮地叮當響了。”承慶帝眉頭死死皺着,一想起這事兒就氣悶不已。
他覺着自己也夠悲催的,在太子的位子上苦苦熬了二十多年,終于從太子熬成皇帝,這還沒享受兩年呢,戶部居然就跟他叫窮,說先皇在時落下多少多少虧空,他登基後造園選秀建行宮又花費了多少多少銀子,只聽戶部官員們的那些話,他這個天下之主的九五之尊,竟然窮地叮當響了。
苦惱的事還不止這一樁,“除了例行的賞賜,烏桓使者此次前來,還想要為烏桓王求娶一位大梁公主。”說到這裏,承慶帝的眉頭皺地更緊了。
張之鶴觑着承慶帝的臉色,心裏盤算了一圈,有些明白承慶帝為何為此苦惱。
承慶帝子嗣不豐,直至如今,也只四子三女,三個女兒中,最小的寧音公主也早就出嫁生子,兒子林煥都十幾歲了。因此,承慶帝絕沒有真正的“公主”可以嫁給烏桓王。但這也不是事兒,沒有皇帝的女兒,也可以是皇帝的孫女、外孫女,屆時封個公主的名號,烏桓王難道還能跟承慶帝較這個真兒?可問題就出在這兒,承慶帝不僅沒适齡的女兒,就是孫女、外孫女,也實在沒幾個人選。
張之鶴在腦子裏快速過了遍幾位王爺公主的子女,赫然發現,适齡的女孩子竟然寥寥無幾,而最适合的,竟然就是睿王之女——雲霓郡主。
“按理說雲霓那丫頭是最适合的,可睿王和睿王妃,還有太後,都把她疼地如眼珠子一般,斷然不舍得送她去那蠻夷之地受苦。唉……別說睿王他們了,就是朕,看着這孩子打小兒在跟前長大,若非不得已,也是萬萬不想讓她受罪的。”
“我原打算從宗室中随便選個女孩子封做公主送去烏桓,可那烏桓使者還特地說要美人,那意思,恐怕尋常的姿色他們還看不上,可姿色上佳的女子,哪個不是各家父母捧在手心上的。再說,近些年已從宗室中選了好些女孩子去東胡各部和親,結果大多音訊渺渺,如今但凡勢大一些的宗室,都不願把女兒送去和親,更何況是姿色上佳的女兒。”除了那實在敗落的破落戶,恐怕沒幾個皇親想把女兒送去和親的,一來大多父母疼女兒,二來,女兒留在大梁,尋一門可靠的高門貴親,所得好處可比一錘子買賣的和親多多了。
承慶帝絮絮叨叨地跟張之鶴傾訴着心裏的苦惱,渾然沒有半分防人之心。
張之鶴心裏轉着念頭,面上卻依舊不急不緩地伺候着承慶帝,聽他說完了心裏苦惱,便扯些俏皮話兒牽動他注意力,沒一會兒就把承慶帝哄得眉開眼笑。
“還是鶴郎懂朕……”承慶帝握着張之鶴的手,臉上的褶子因為笑容而重重疊疊摞在了一起。
張之鶴清秀蒼白的臉上露出溫順的笑。
是夜,睿王府迎來了一位遮遮掩掩的客人。
“和親?”
“……可有人選了?”
“雲霓?哼……”
“……父王,我這裏倒有個好人選。”
客人來了又走了,悄無聲息地沒入夜色,又悄無聲息地回到暮色深重的深宮。
看似什麽都沒有發生,但沒有人知道,這一次夜訪,讓無數人的命運——地覆天翻。
***
翌日清晨,文郡王難得地起了個大早,他很是梳洗打扮了一番,直至鏡中的青年渾身上下找不出一絲瑕疵,才志得意滿地坐上馬車,朝着皇宮而去。
與此同時,宜生帶着七月去了渠家。
恰巧林煥也在,一見七月,登時就跟見了肉包子的狗似的,死纏爛打地跟在七月身邊不挪地兒了。自诩稱職好哥哥的渠偲自然也得一步不離地守在兩人身邊,生怕七月妹妹被林煥臭小子欺負了。
宜生對林煥的感覺不錯,見狀便讓幾個孩子去玩了,只吩咐阿杏一定要在旁邊看着。
身邊沒了一群吵吵嚷嚷的熊孩子,宜生便去找渠易淞,這一去,就聽到一個大消息:老烏桓王去世,新烏桓王即位,新王使者昨日已抵京面聖,如今戶部正為了給新烏桓王的賞賜而苦惱不已。
渠易淞和渠明夷就正在讨論這事兒。
“烏桓鮮卑等部皆是狼子野心之徒,如今大梁以民之膏粱飼狼,雖能得一時安穩,但長久以往,無疑是養虎為患。”渠明夷有些憂心忡忡。
“這也是不得已。”渠易淞長嘆一聲,“先帝初登位時,也曾大興兵戈北伐蠻夷,可僵持數十年,損耗人力物力無數,也才勉強使東胡再度稱臣,協議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