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2.06

宜生想了無數可能, 卻也沒料到結果竟然會是如此。

“……烏桓王求娶大梁公主為王妃,皇上聞說舜華郡主形貌昳麗, 溫婉貞順, 遂收郡主為義女,賜公主銜,舜華公主可上皇室宗譜,享皇族香火……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兒, 以往和親的公主們可沒幾個有這福氣的……如此一來, 貴伯府可也是皇親了,這滿京城的哪個敢不給您面子, 想辦什麽事兒, 還不是信手拈來……皇上還說了, 舜華公主出嫁時,皇上會親自封賞, 屆時諸位順滑公主的至親——, ”張之鶴笑眯眯地瞅了身邊一圈兒, “爵位诰命可都少不了……”目光轉了一圈, 最後落到沈承宣身上, 似乎意有所指。

沈承宣被張之鶴前面一段話砸地暈乎乎地, 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又聽到最後這話。

看着張之鶴意有所指的笑容,他渾身打了個激靈。

爵位……

沈承宣眼中露出狂喜的光芒。

與他一般反應的還有沈問知和譚氏。

唯有宜生——如墜冰窟。

她覺得自己的腦袋像是被凍住了,完全無法思考。

為什麽皇帝會想起七月?為什麽和親的人不再是那個沒落宗室家的女孩子而是七月?宗室女那麽多為什麽皇帝偏偏選毫無皇家血脈而且才只十一歲的七月?!

無數個為什麽湧進她腦海,而她卻幾乎無法思考。被她牽着手的七月似乎還沒有明白張之鶴那番話是什麽意思, 她的目光時而游移時而發呆,直到握着自己的手越握越緊,她擡起頭,疑惑地看着自己的阿娘。

張之鶴則拿出聖旨,準備宣讀聖旨了——封七月為公主的聖旨,至于和親的聖旨,則要在朝會上由皇帝親口禦賜,到時七月也不必到場,只要烏桓使者在就行了。

所以,張之鶴這一次不過是來通知伯府,以及順便封七月為公主的。

張之鶴拿出了聖旨,譚氏等人以及下人們呼啦啦跪了一地。

唯有宜生和她牽着的七月還站着。

譚氏急了,正想過去把母女倆拽着跪下,就見宜生“騰”地走到張之鶴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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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公”她開口,聲音像無鞘的利刃,冰冷鋒利沒有一絲溫度,但她的表情卻很冷靜,沒有歇斯底裏,沒有驚慌失措,看上去像是要好好跟張之鶴談話一樣,因此張之鶴沒有退後,任憑她走到自己跟前。

“封小女為公主和親,這恐怕不妥。”她說道。

譚氏等人頓時吸了一口冷氣,譚氏幾乎想站起來捂住她的嘴。

宜生似乎沒聽到那抽氣聲,她的目光直視張之鶴,模樣看上去甚至很是誠懇,“一來,和親公主向來是選取宗室之女,而小女雖有郡主封號,卻毫無皇家血脈。”

“二來,小女如今周歲不過十一,還遠遠未成人,即便嫁到烏桓,只怕也無甚用處。”

張之鶴聽完宜生的話,臉上的表情分毫未變。宜生心下一沉,閉着眼說出最後一句,“最後,小女當年因故早産,生來便……心智不全,此事京中盡人皆知。因此臣婦以為,從大局計,封小女為公主北去烏桓,實乃有害無益。”

譚氏等人張着嘴巴看向了她。

張之鶴也微微收斂了表情,兩眼微微眯起,蒼白的臉上像是溶入模糊不清的陰影裏。

“你、你在胡吣些什麽!”譚氏再也顧不得什麽,“騰”地半起身,伸手一把抓住宜生衣裳下擺。

宜生冷不防被拽地一個趔趄,但她最終還是維持住了平衡,沒有跌倒。

站穩後,她沒有看拽自己的譚氏一眼,而是穩住氣息繼續對張之鶴道:“張公公,臣婦句句皆是肺腑之言,小女能得天恩眷顧,臣婦感激涕零。但小女的情形殊為不同,聖上想來是受了小人蒙蔽,一時不察,但和親之事茲事體大,聖上不察,臣婦卻不能不報,否則無異于欺君。因此還請公公務必禀明皇上。”

張之鶴陰柔的臉上露出微微的笑,聲音輕柔,說出的話卻完全讓人感受不到一絲柔和:“夫人,您這話跟咱家說有什麽用呢。聖上金口玉言,豈能輕易更改?今兒咱家就是來傳旨的,別的——可是丁點兒都管不着。”

說罷,他拿起明黃的聖旨,尖尖的嗓子拉地長長的,“宣旨——”

那尖利的聲音如雪亮鐵刃,“嘩啦”劃破寧靜。

***

大運河南起餘杭,從京城到餘杭,最便捷的方式便是乘船沿運河南下。沈問秋乘船南下,揚帆順水,不過一日便到了杭州。從杭州再往南便須得棄舟換馬,一行人下了船,在慣去的客棧下榻,休整一晚,明日重整出發。

晚飯時分,卻有客人拜訪。

“若不是下頭小的說起,我還不知道你來了,怎麽,看不起我顧三呀?”女子大步飒踏而來,鮮紅的裙裾像飛揚的烈火,似乎瞬間便讓客棧冷清的客舍火熱起來。

女子身後是一個身着黑衣的青年男子,身姿如松,面容冷峻,緊緊跟在女子一丈之內。

沈問秋瞥了眼那青年男子,只随意地拱手為揖,笑道:“三娘又開玩笑。這次是借道而行,稍事休整下,明早便走,便想着不叨擾你了,誰知還讨了嫌。”

顧三笑笑,不用人招呼便自行落了座,顯然方才的确是開玩笑。

“不是剛回了京城,怎麽又要往哪裏去?”坐下後,顧三便問道。

“去南邊逛逛,許久沒去了。”沈問秋道,“京城……也沒什麽意思。”他低頭飲了一口茶。

顧三挑了挑眉,“天下最最堂皇富麗的地兒,在你嘴裏竟成了沒意思,你可真是個怪人!”

沈問秋笑:“彼此彼此。你不也是,放着好好的杭州城不待,十天裏倒有八天在船上風吹日曬的。”

“這怎麽一樣。”顧三揮揮手,“吃的這碗飯,不辛苦怎麽行?若是可以,你當我不想像城裏那些太太小姐們似的養尊處優衣食不愁呀。”她嘆了嘆氣,狀似憂傷的樣子。

沈問秋哂笑:“怎麽不可以?你如今也是萬貫家財了,就算就此金盆洗手,相夫教子,在這杭州城裏不也一樣養尊處優衣食不愁?”

顧三頓時噗嗤一笑。

“相夫教子?你倒是說說,哪來的夫?哪來的子呀?我倒是有過三個夫君,不過——”她聳聳鼻子,不屑一顧的樣子,“都死了呀。”

說着這樣的話,她臉上沒有一絲悲傷的樣子,反而很是滿不在乎,“要不我顧三的名頭怎麽那麽響?我可不像你一樣家中排行第三。”

沈問秋沉默,又看了眼顧三娘身後的年輕男子,不禁輕嘆一口氣:“三娘,為什麽不找個人好好嫁了呢……如今這般,終歸不是正途,也授人以柄,落人口舌。”

顧三娘子臉上的笑慢慢收了起來,她看着沈問秋,豔麗的嘴角帶了一絲嘲諷。

“沈三啊沈三,認識那麽久,看來你還是沒變,還是當年那個迂腐的臭書生。”

沈問秋苦笑,并不反駁解釋。

“我要是在乎天下人怎麽看,我也就不是今日的顧三了。”

“授人以柄如何?落人口舌又如何?反正他們奈何不了我,能讓他們痛心疾首地罵我恨我,我倒覺得很是榮幸呢。”

她高昂着頭,像平日站在船首掌舵時一般,風來,雨來,她都不懼,明明是個女子,卻充滿了悍勇無畏和頑石一般的堅韌。

“沈三,你是不是忘了當年挨的那頓揍了?”她揚着眉,笑地很有些得意。

沈問秋并未在意她的态度,只是想起當年,不禁搖頭一笑。

那時他剛剛出來闖蕩,雖賺了些錢,但于人情世故上依舊沒什麽長進,還在用着在伯府學的那一套與人相交,加上臉嫩面白,渾身掩不住的書卷氣,顧三喚他書生倒是貼切。

而他挨地那頓打,如今想來倒是不冤。

那時,他也是乘船從京城南下餘杭,泛泛地聽說船主人顧三娘子德行有虧,紅杏出牆氣死了三任丈夫,沒做任何了解,他便覺得有污耳目,憤憤地說了幾句洩憤的話。

誰知卻早被顧三娘子的人聽到,于是半夜裏被人綁了一頓痛揍,吃了個不大不小的虧。

那時也沒想到,結果竟是不打不相識,兩人如今雖算不上多交心的知己,卻也是關系極好的夥伴和朋友。

“人人說我顧三荒淫無恥克夫克子,那些裝模作樣的正人君子就差指着我腦門兒罵,可那幹我屁事!幹不過老娘,就他娘地統統給我閉嘴。”顧三冷笑一聲,雖然身穿绫羅綢緞,卻陡然一身匪氣,一把刀似的,僅是刀鋒掠過,便生生刮地人臉疼。

這時候,再沒人一眼看到她想:這是個女人。

而只會想:這是個狠人。

這一點也不奇怪。

作為把控着運河上近乎九成船工的人,不這樣狠,又怎麽可能活到現在。

“好!”沈問秋撫掌叫好,端起手中茶,“三娘當世奇女子,方才是我的不是,且以茶代酒,敬三娘一杯!”

一碗涼茶,一口飲罷。

***

顧三沒待多時便走了,臨走時,她還不忘反将一軍:“你別老操心我的事兒了,你可也老大不小的了,又不像我似的名聲壞透,怎麽也不見你張羅着娶妻生子?難不成,嘿嘿……真應了那些江湖傳言?”

說罷,像是生怕他找她麻煩似的,不待他回答便扭頭就走。

沈問秋也沒找她麻煩的意思,看着她風風火火的背影,笑笑便過。

然而腦海裏卻不停回蕩着顧三的話。

顧三說他沒變,但他當然變了,相比數年前的他,如今的他幾乎已經脫胎換骨,看人看事與以往幾乎截然不同。

但是,變化再大,有些東西是埋在骨髓深處的,若非經過敲骨吸髓的痛,又怎能輕易去除?

他能與顧三自在相交,而不再在意她身為女人的污點,反而相當欣賞她,歸根究底是因為兩人并不親近。有些東西,人們往往對親近的人更嚴苛,卻對外人寬容以待。

沈問秋便是如此。

可是……他這樣做真的對麽?

他望着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漆黑的來路自然看不到什麽,但他心裏卻抑不住在想:

她如今在做什麽呢?恐怕……還在生着他的氣吧。

如果可以,他多希望不做那麽混蛋傷人心的事兒。

作者有話要說: 年過完了,恢複更新TAT

ps,這章一出,感覺三叔會被罵慘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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