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暖黃色的夕陽落在窗臺上,林歇收回手,坐在床邊,輕聲道:

“這個問題對我而言,有些太難回答了。”

床上呆呆望着屋頂的夏媛媛聞言看向林歇,對上林歇眼睛上那一條月白色繡海棠花的緞帶。

若夏媛媛總是生病就算沒用,那林歇這樣離了人就寸步難行的瞎子又算什麽?

夏媛媛的身體猛地一震,一股氣從肺部湧上,讓她翻起身,劇烈咳嗽了起來。

林歇順着聲音擡手,輕輕拍着夏媛媛的背,等夏媛媛緩過氣,她想收回手,卻被夏媛媛一把拉住。

“對不起。”

夏媛媛剛剛咳嗽得有些厲害,聲音聽着十分沙啞。

見林歇不語,臉上還帶着清淺的笑意,夏媛媛忍不住濕了眼眶,又一次說道:“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林歇:“我聽你解釋。”

夏媛媛慢慢躺回到床上,只是手沒松開林歇,神态也不似之前那般茫然悲戚。

夏媛媛想了想,說道:“我母親雖然纏綿病榻,但她依舊管着府裏的大小事務,甚至能因三哥惹惱了她,便拍着床榻與三哥吵架。我三哥雖不愛說話,卻是這府裏最有主見的,父親不在,母親管着後院,于是前院,便由他一人支撐。我五弟和六弟,兩個雖然年紀不大,但都有自己的脾氣與想法,五弟愛財,六弟好文,雖都不像是将門出身該有的模樣,但他們也都堅持着自己的目标,與母親兄長做抗争。夏夙從小便在我家住,因是隔輩,經常被人瞧不起,說是寄人籬下,可她也從不懼怕,甚至養出了以羞辱人為樂的喜好。”

“他們就像是這世間的太陽,耀眼而又灼熱,朝着自己的目标大步向前。”

“可我卻……咳咳咳咳!!”

夏媛媛又是一陣撕心裂肺地咳,門外的夏夙想要進來,被夏衍拉住了。

與其讓她一直在心裏憋着,不如讓她說出來,至少痛快。

Advertisement

林歇拍着夏媛媛的背,等她咳嗽緩和了,接着聽她啞着嗓子說:“可我卻無法像他們一樣。”

夏媛媛:“我這病從小就有,我也一直以此為借口,想着不是我不願上進,而是我的身子不允許,可等母親也病了,看着母親就算病中也依舊風行雷厲喝着藥訓人的模樣,我這才知道,這不過是我的借口罷了,我注定成不了他們那樣的人。”

林歇聽着,見夏媛媛不再言語,便知道她是說完了,于是林歇說:“這天上又不是只有太陽。”

夏媛媛一愣:“什麽?”

林歇:“你說他們是太陽,你成不了他們那樣的太陽,因此覺得自己沒用,不如他們,是嗎?”

夏媛媛想了想,确定自己是這個意思,于是點了點頭:“嗯。”

林歇:“但這天空并非只有太陽,不是還有月亮嗎。”

“太陽也總有要落山的時候,那時月亮便會出來。你說他們都在大步向前,唯獨你留在原地,若他們都留在原地,唯獨你大步向前的話,你是否也會困惑,自己為何不能停下?”

“并不是大多數人的選擇就是對的,你無法前行,那就停下好了。”

夏媛媛抓住林歇的手緊了緊:“可是這樣的話,我活着的意義是什麽?我如果無病無災,一事無成也算無功無過,可我這般病弱,給人添了麻煩,卻又不求上進,我活着有什麽意義呢。”

如果是別的人說這樣的話,林歇只當她無病呻吟也就過去了,可夏媛媛說這樣的話,林歇知道,她是認真的。

如果不是覺得自己成了負累,夏媛媛待人處事的方式不會這麽溫和到近乎包容。

林歇想了想,問:“你家這麽多‘太陽’,會熱吧?”

夏媛媛:“什麽?”

林歇:“他們會争吵嗎?你的母親,三哥,弟弟,還有夏夙。”

夏媛媛緩緩點頭:“會。”

一大家子都太有主見了,相互摩擦,争執在所難免。

林歇:“在你面前也會?還是說會躲開你?”

夏媛媛眼底苦澀:“會躲開,他們怕我被吓到。”

林歇:“那就讓他們在你面前解決争端。”

夏媛媛愣住,随後搖頭:“不可能的,他們就算在我面前起了矛盾,也不會當着我的面吵起來。”

林歇雙手合十:“那不是正好嗎,讓他們為你克制怒火來面對問題,總是吵架能吵出什麽結果來?”

夏媛媛回想了一下,确實,家裏矛盾不少,但每次吵架都沒有結果,都是過了就算了,可哪會真的就這麽算了呢?

不滿總會累積,慢慢的,家中所有人的關系都變得不算特別好。

夏媛媛:“可以嗎?”

林歇歪頭輕笑:“別小看自己啊,你是家中唯一特殊的那個,這個特殊不是無用,相反,你的作用才是誰都無法取代的。”

門口響起叩門聲,是大夫端着熬好的藥回來了。

林歇扶着夏媛媛起身喝藥,等把藥喝了,夏衍與夏夙才“姍姍來遲”。

實則二人是在聽了醫室裏林歇與夏媛媛的話後跑去商量了一下。

最後決定順着林歇安慰夏媛媛的話,串通家裏其他人,給夏媛媛制造确實如此的假象。

當天回到家中,夏媛媛主動要求大家一起吃飯。

夏媛媛的包容是體現在方方面面的,這也是她第一次要求什麽,所以大家都很給她面子。

家中母親與兄弟幾個都得了夏衍夏夙的通知,知道可能要在餐桌上演一出“握手言和”來,讓夏媛媛知道自己并非無用,免得夏媛媛總揣着心事對身體不好。

可真等上了桌,挑起了事端,一個個全都把“演戲”的事給抛到腦後去了。

将軍夫人首當其沖就和自己兒子語調冷靜而又平緩地怼了起來,因為病弱的女兒在,她始終忍着沒拿拐杖動手,夏衍也是如此,說話字數明顯少了,但也沒直接起身走人。

老五老六陰陽怪氣嘲諷對方誰也不讓誰,夏夙本是在看熱鬧,結果因為姿态太過悠閑反而被牽扯了進去。

一桌六人五個都是暴脾氣,克制着不拍桌吵架,說到最後理所應當的就要起身散夥了。

這時夏媛媛拿着筷子夾起一片鮮筍,放到母親碗裏,又給自己哥哥盛了碗湯。

于是将軍夫人與夏衍兩人默契地坐下繼續。

母親大哥沒走,下面三個小的哪裏敢早退。

一桌人壓着怒火說着說着就觸底反彈了,将軍夫人開始嘆氣,夏衍的話也慢慢多了起來,老五老六似乎是覺得沒意思了,開始扯舊賬,結果發現舊賬也沒意思得很,完全搞不懂為什麽他倆能為這點小破事搞得針鋒相對。

夏夙開始打瞌睡,腦袋一點點的。

等氣氛緩和後,鎮遠将軍府第一次出現了“好聚好散”的場景,當夜将軍夫人院裏傳下指令,讓廚房恢複中午往書院送飯的慣例。

衆人就算心裏還有些別扭,自欺欺人說是演着哄夏媛媛的也就過去了。

只是等遲點誰與誰還想坐下好好談的時候,該談崩還是會談崩,沒有夏媛媛壓場,誰都不想忍着對面那混賬東西。

夏媛媛還是體弱,然眉宇間隐藏着的愁苦已然消散。

而作為正真解決問題的人,林歇的名字,也被鎮遠将軍府上下給記住了。

又是一日陽光明媚,林安寧突然被畫社的人拜托來教場邊幫忙。

林安寧性格本就爽朗,很少拒絕別人什麽,于是便帶着最近心情有些蔫蔫的君葳丫頭一塊赴約。

等到了地方,林安寧才發現教場邊竟來了不少人,有東苑的,也有西苑的。

林安寧被西苑畫社的姑娘拉到樹下,擺好了姿勢,可很快畫社姑娘又上來,圍着林安寧走了幾圈,又是調整林安寧擡頭的高低,又是擺弄林安寧微擡的雙手,嘴裏念念有詞:“有些不太像啊……”

林安寧覺得奇怪:“什麽不太像?像什麽?”

這時,東苑一個畫社的學生拿來一條長長的緞帶,說:“讓她戴上這個試試。”

姑娘拿過緞帶想要往林安寧眼睛上系。

林安寧擡手攔下,她看着這條眼熟的緞帶,回想對方剛剛的舉動和話,又環顧四周,終于發現了不妥。

她把緞帶狠狠往地上一扔,然而質地輕飄的緞帶并沒有扔出她想要的氣勢,因此心中越加憋悶,說出的話語也從生氣變成了委屈:“你們什麽意思!要找林歇就找林歇去!我不是她!!”

說完林安寧跑出了人群,邊上等着的君葳也看清了狀況,她發火撂下狠話,随後便追着林安寧去了。

“安寧姐姐!”君葳在教場旁的林子裏追上林安寧,拉住林安寧不停地安慰她,還說:“看我替你好好教訓教訓那個林歇。”

林安寧別過臉,雖然心裏知道這件事和林歇沒關系,是那些人腦子有毛病找不到林歇就來找她,還不事先說清楚,拿她當猴耍,可她實在心緒難平,便沒有開口阻止君葳。

于是,幾日後的一個早晨,林歇起身,聽到了連翹的聲音。

“姑娘,半夏病了,今天由我陪你去書院。”連翹的聲音很小,帶着想要自然,卻怎麽也無法自然的別扭。

林歇沒說什麽,只在梳洗後去了半夏屋裏,确定半夏是真的高燒不退昏迷不醒,這才讓連翹先去叫了大夫。

林歇也沒讓連翹就這麽扶自己到門口坐車去書院,而是坐在半夏屋裏,等着大夫來了把脈問診。

最後确定,半夏是感染了風寒,吃幾服藥好好休息,或許能熬過去。

熬過去。

是了,他們榕栖閣能尋來什麽大夫,不是秀隐山也非尋醫閣的,尋常風寒對他們而言,确實不算小病。

“開藥吧。”林歇說。

大夫開了藥方子,林歇拿過後加了幾個字在上面,讓連翹去抓藥。

連翹接過方子,遲疑道:“可是姑娘,你再不出發就要遲了,府裏可沒人會替你向書院請假。”

林歇轉頭朝向連翹。

明明隔着緞帶,連翹卻有種被人看透的慌張。

誰知林歇突然勾起嘴角,說:“好,走吧。”

讓我看看,你們到底想幹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