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怎麽,難道沃爾特先生吝啬到連一句好詩也不願與我們共同欣賞?”
如果可以,小約翰.沃爾特真想立即掏出無數篇隽永文章砸在羅伯特.騷塞那張令人厭惡的老臉上,然而他的禮儀和風度令他絕不可能這麽做——更重要的是,他也确實沒有收到什麽叫人眼前一亮的詩作。
蓋因《泰晤士報》作為一張綜合性日報,關注的領域更偏重于政界,記者、編輯和專欄作家雖然不少,但大多以辛辣老練的文筆聞名,是本國輿論界的重要力量,而與之相對的,在文學性和藝術性上,略有不足之處。
近年來冒出頭的《真理報》則恰恰相反,報紙上通常是一片對于英王陛下的歌功頌德,各種酸詩雜文層出不窮,盡管發行量遠不如老牌大報《泰晤士報》,但常常以高人一等的“皇家”報刊自居。
而在目前這種場合下,除非詩壇的雙子星再世,否則一般的作品根本無法服衆。
小約翰.沃爾特深吸了一口氣,正打算坦然認栽,卻聽到今天他帶來一起參加沙龍的手下編輯亨特,以微弱但不容忽視的音量說:“說起來,那位喬治.林恩先生的詩作倒是令人印象深刻,每每回憶,都讓我不禁想要落淚。”
“喬治.林恩?”羅伯特.騷塞挑了挑嘴角,環視衆人,“看來大家都和我一樣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你不妨念一念吧,勇敢的年輕人。”
話已沖動出口,亨特卻有些後悔了,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上司小約翰.沃爾特,得到了後者一個無可奈何的點頭示意。
亨特只好清了清嗓子,娓娓念來:“當你老了,頭發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爐邊,取下這本書來,慢慢讀着,追夢當年的眼神——”
羅伯特.騷塞漫不經心地随口評價道:“無病呻.吟,矯揉造作!”
亨特的聲音一頓,差一點忘記了下文,但由于這首詩實在是他平生僅見的優美動人,因此他再次回憶了起來,緩緩地念道:“——你那柔美的神采與深幽的暈影。”越來越安靜的聽衆們給了亨特無窮的信心,他漸入佳境,語氣悠然,“多少人愛過你青春的片影,愛過你的美貌,以虛僞或真情,惟獨一人曾愛你那朝聖者的心,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
讀到了這裏,沙龍中一些多愁善感的女士已經忍不住眼眶濕潤,但還是盡力克制住不去打亂這優美得叫人沉醉的詩句,獨獨羅伯特.騷塞像是被卡住了喉嚨的公雞,瞪着眼滿面通紅。
“在爐栅邊,你彎下了腰,低語着,帶着淺淺的傷感,”
“愛情是怎樣逝去,又怎樣步上群山,”
“怎樣在繁星之間藏住了臉。”
一首詩堪堪念完,趾高氣揚的羅伯特.騷塞先生已然不知所蹤,潸然淚下的沙龍主人子爵夫人根本沒去注意這些細節,反而殷切地向小約翰.沃爾特打聽《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的正式發行時間,以及這位才華橫溢的“喬治.林恩”先生究竟是什麽人。
小約翰.沃爾特哪裏知道這些?他自己到現在還一頭霧水着呢!
勉強應付完被這首詩迷倒的衆人,他才有精力問一問亨特究竟是怎麽回事,誰知道這小夥子卻頗為幽怨地表示:“天啊,我早該猜到您忘了親自去讀那份稿件,這真是太讓人羞愧了!”
小約翰.沃爾特老臉一紅,這才隐約想起來,幾天之前亨特似乎推薦過一首詩。
但能夠管理偌大一家報社的小約翰.沃爾特也非常人,只稍微不好意思了那麽一小會兒,就紅光滿面地說道:“明天一早你寫信聯系那位林恩先生——不,還是我親自來寫吧!”
自從收到報社寄來的二十英鎊稿費之後,喬治娜就對她的“文學創作”重燃激情,很快又寄了《月光曲》、《蜉蝣》等幾篇詩作過去,不出意外地得到了取用,而她在随稿所附的信件中表示自己正在創作小說的意圖,也得到了《泰晤士報》主編小約翰.沃爾特的重視。
小約翰.沃爾特在信中表示,沃爾特家族經營有小說出版業務,如果“喬治.林恩”先生願意将第一部小說交由出版,那會令人非常、非常的榮幸,而他們也将給出最優越的條件。
喬治娜覺得和這位主編合作相當愉快,于是就僞裝了“尊敬的林恩先生”所雇傭的小聽差,親自跑了一趟艦隊街,把《月光曲殺人事件》第一部分的稿子交到了小約翰.沃爾特手裏。
然而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在心情頗為美妙地返回雜貨店的路上,她竟然遭受到了一夥人的搶劫!
混跡在白教堂附近的人們大抵都知道,沃爾特先生那位鄉下來的小侄子可惹不得,不提看起來就很兇悍的伊森和謝伊,就連塞西莉在百無聊賴地看店之前,也是拳打地痞腳踹流氓的女漢子。
可偏偏最近來了一夥生面孔的愛爾蘭人,一來不知道看似平平無奇的沃爾特雜貨店的“赫赫威名”,二來喬治娜今天的改頭換面和手裏的大包小包都太符合一只肥羊的定義,于是在傍晚時分,她就被這麽三個五大三粗的愛爾蘭大漢,給堵到了巷子裏。
“你們要做什麽?”喬治娜還算鎮定地問。
“做什麽?嘿。”那領頭的大漢龇牙道,“小少爺,您或許願意請我們吃個飯?”
站在巷子口的另外兩個人爆發出一陣大笑,其中一人不懷好意地說:“我們真是餓極了。如果您願意請我們吃完飯之後,再去東區的上等窯子裏樂一樂,那就更好不過了!”
“噢,可別對我們毛都沒長齊的小少爺說這些,他怕是只在吃奶的時候,嘗過女人的滋味!”領頭人又說,“別磨蹭了,把你身上值錢的東西全都交出來,我們就可以各走各的了。”
喬治娜抿了抿唇,心下一陣不甘。
她的身上除了懷揣着剛從紡織大街的英格蘭銀行取出的“巨款”之外,藏了一把謝伊給她的匕首,但她沒把握只憑這個就能從這裏逃脫,在盡量不傷人的情況下。
正當喬治娜考慮得失之時,其中一個人又說:“我說,萬一這小子有點來頭怎麽辦?倫敦城裏的警察可煩人的很。”
“蘇格蘭場那些廢物除了替那些有錢到沒處花的人抓抓橘貓之外,他們還能幹什麽?”另一個人借口道,“其實仔細一看,這小少爺長得真不錯,如果是個女孩,能賣不少錢呢!”
喬治娜眼神一凝,那領頭的人卻說:“好了,別浪費時間了。既然小少爺不知好歹,那我們就只能親自動手了。”
說着就帶頭向喬治娜走來。
巷子兩旁的居民早就牢牢地閉緊了門戶,誰也不願意管閑事,而巷子口偶爾有那麽一兩個行人好奇地張望,也被這個大漢的同夥趕走。
喬治娜裝作害怕地蹲下了身子,右手已經摸到了藏在靴子裏的匕首。
到了現在,她是真有點後悔,過于托大故意把跟蹤自己的這夥人引到這條死巷裏。
她總是忘了,自己不是那個身手過人的成年女性,而只是個十來歲的孩童,幾乎随手就會被人碾死。
那大漢粗犷的臉上浮現一抹冷笑,一只大手向前伸出,目标是面前這個男孩的胸口。
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自己将會像拎小雞仔似得,把對方輕而易舉地提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背後傳來一道略帶冷意的聲音:“我個人奉勸你,最好住手。”
這漢子猛地回過頭。
只見一個身材極高大的青年人不知何時出現在巷子裏,就站在他和他巷子口的同夥之間,這人倒是不至于強壯到讓人害怕,只是對方的眼神雖然看似溫和平靜,卻實實在在地透露出那種見過血的人才會有的冷酷,
最可怕的是,能夠悄無聲息出現在他背後的人,也意味着能夠悄無聲息地往他背後捅上一刀子。
他往牆邊後退半步,色厲內荏地喝道:“無論你是誰,你也不能在我們的地盤上打擾我們讨生活!”
那黑發青年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輕笑了一聲說:“你在我的面前,打劫我的人,還認為是我打擾到你?”他的語氣輕飄飄的,臉上的表情卻陡然一冷,“給我滾遠點吧,渣滓們,否則別怪我‘暴徒’伊森對你們動手!”
或許是青年這一身氣勢确實鎮住了人,又或許是見鬼的“暴徒”伊森真的兇名在外,總而言之這夥人十分麻溜地滾了,而巷子裏的喬治娜把匕首塞回到靴子裏,松了口氣。
“謝謝你,謝伊。”她說道,“還是我該謝謝‘暴徒’?”
沒錯,面前這黑發青年正是謝伊,至于他為什麽要報上伊森的名號,那就不得而知了。
謝伊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說:“瞧,最近可不太平,我真希望你能夠乖乖聽話,喬治娜。”
“這只是個意外,謝伊。”喬治娜也學着他的樣子聳了聳肩,“我們不妨來聊一聊,你是怎麽從那麽高的屋頂上跳下了,而沒有被摔成一團爛泥的?”
謝伊掏了掏耳朵,挑了挑眉道:“你怕是驚吓過度産生幻覺了吧,小鬼。”
驚吓過度?不存在的。
如果不是謝伊來得及時,驚吓過度的顯然只會是那些愛爾蘭人。
喬治娜目光灼灼,令被她這樣注視着的謝伊十分不自在。
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催促道:“快走快走,該回去了!”
喬治娜微微一笑,跟上了謝伊的步伐。
沒關系,來日方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