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莫裏亞蒂教授”這個名字殺傷力太大。
當天下午,喬治娜在老爵士傾力推薦下,拜讀了那篇有關二項式理論的論文上,也看到了“詹姆斯.莫裏亞蒂”的署名,随後又花了幾個便士從租車行消息靈通的馬夫嘴裏得知,有個名叫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年輕人在大英博物館附近的蒙塔格街開辦了偵探社。
……上帝保佑蘇格蘭場。
維克多住在老貝利街附近,毗鄰歷史悠久的聖巴塞羅缪醫院,斜對面就是專利局,在窗戶口就可以看到皇家法院所在的老貝利街。在十六世紀之前,那裏一直是囚禁各類犯人的監獄,不過如今老貝利是英國最繁忙的刑事法院所在地,門口時不時就可以看到頭戴假發,身着法袍的法官或律師抱着厚厚的庭審材料和卷宗進進出出。
顯而易見,這位先生對于法學并沒有任何興趣,反而對于生物學情有獨鐘,靠着遠在日內瓦的父親所寄來的錢,他在城裏租下了一間不錯的公寓——雖然它通常被當做實驗室使用。
寬闊的客廳全部被打通,一張堆滿各式書籍和筆記的長桌,玻璃器皿和實驗器材堂而皇之地擺在那上面,所以每當老弗蘭肯斯坦先生進城看望他“不務正業”的兒子時,那完全是一場災難。
然而維克多依然故我,頗有些類似被恨鐵不成鋼的老父親屢次逮着的網瘾少年。
此刻網瘾少年帶着喬治娜逗完了睡在壁爐邊的小猴子,特意把所有的窗簾都拉緊了,又神秘兮兮地對喬治娜說:“等等,我有樣東西必須給你看。”
喬治娜從善如流地問:“什麽?”
維克多果然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眼角微微下垂的藍眼睛忽閃忽閃的,那裏面仿佛盛放着億萬星辰。
他紅潤的嘴唇上翹着,顯得下巴的線條既優美又精致,以指抵唇道:“稍微閉一下眼睛。”
好吧,你這麽好看,等多久都沒問題。
喬治娜朝他眨了眨眼睛,然後輕輕閉上了雙眼。
維克多扶着她的肩膀,引領她朝窗戶的反方向走了七步,喬治娜記得那裏擺放着一張小一點的桌子,上面是一個有花瓶那麽大的玻璃器皿,被注入了透明的濁液,那裏面懸浮着一對未知物體,似乎是某種動物的身體部分。
視覺被暫時遮掩,聽覺和嗅覺就變得更加敏銳。
首先聽到維克多操作儀器的響動,接着是一陣電流聲,然後刺啦一聲輕響,空氣中傳來了硫磺的氣味,那是火柴被點燃的化學反應。
維克多柔聲說:“喬治娜,可以睜開了。”
他的聲音清潤動聽,如同一場绮麗的夢境,與他高雅而矜貴的外表十分相襯。
喬治娜勾了勾嘴角,聽話地睜開了眼。
光線昏暗的房間中,只有維克多手上的一小團火焰,帶來了明亮又溫暖的亮光,這光線照射在那冷冰冰的玻璃器皿上,令其中的物體清晰可見。
維克多手裏捏着火柴,靠近那個物體,緩慢、熟練地在“它”面前揚了揚,“它”就像是具有生命力那樣,慢慢地阖了阖眼睑。
是的,眼睑。
這個被放置在玻璃器皿中的懸浮物,正是一對死人的眼球部位,“它”被固定在一張細鐵絲編織的小網上,以滿足維克多的實驗要求。
一個鮮花般唇紅齒白的貴族美少年。
一對被福爾馬林泡得發白的死人眼球。
即使心髒強大如喬治娜,此刻也覺得有點兒瘆得慌。
而原本略帶暧昧的氛圍陡然一變,只有維克多還沉浸在喜不自禁中,興致勃勃地劃開了第二根火柴,一邊繼續試驗,一邊睜大他那雙興奮的藍眼睛說:“看,它們活過來了!”
喬治娜只覺得自己的頭有些疼。
溶液中的眼球再一次慢慢地、輕輕地動了動。
老實說,人體實驗什麽的也太超前了吧……
她看了看眉飛色舞的維克多,又看了看他們面前被剝離的死人眼球。
認真地說,如果真的能被運用得當的話,奔赴戰場的那些士兵将會受益無窮。
于是喬治娜很捧場地發出啧啧的驚嘆聲,并鼓勵維克多寫一篇關于這項微電流實驗的論文,但她一點兒想要留下來吃晚餐的欲望都沒有了——正确的說,她一點兒吃東西的胃口都沒有了。
隔壁聖巴塞羅缪醫院停屍間裏的屍體,都沒有鋼牙小白兔公寓裏這一對眼球來得驚悚。
等一下,所以這就是他在這附近租下公寓的原因……麽?
喬治娜回到白鳥公館後一臉菜色,這顯然很大程度上愉悅到了和她一前一後到家的謝伊。
謝伊道:“我不是很能想象,還有什麽能夠讓你露出這樣的表情,喬治娜。”
喬治娜沒好氣地白了謝伊一眼,回敬道:“但我知道什麽能夠讓你露出同樣的表情。”
她覺得自己需要找點樂子冷靜冷靜,恰好爵士預定了今晚的劇院包廂,于是換了一身衣服之後,他們就半拉半拽着謝伊去了歌劇院。
今日正在上演的由丹尼爾.奧柏創作的著名歌劇《波爾蒂契的啞女》,三年前奧柏就完成了他的創作,當時在巴黎首次公演并引起轟動,在那之後甚至引發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被譽為有史以來最有感染力的五幕悲劇。
不過無論如何,至少在演出剛開始的那段時間,謝伊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那上面。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中了邪,竟然真的就換上了阿福早就準備好的黑色晚禮服,又特意修了臉、用發油抿了頭發,打扮着城裏随處可見的體面紳士,進到了這間劇場。
這感覺還真是……一言難盡。
謝伊伸手撇了撇嘴角,手指扯了扯脖子上系得緊緊的領巾,餘光觀察到正沉浸在演出中的喬治娜并沒有發現,頓時松了一口氣。
但他不可避免地想起晚餐時,喬治娜糟糕的臉色和糟糕的胃口,以至于他在阿福的慫恿下,鬼使神差地同意了這個瘋狂的提議。
她已經很少有那麽郁郁寡歡的時候了。
自從她漸漸長大。
謝伊凝眸看去。
此刻,喬治娜的側臉顯得格外恬靜。
白皙的肌膚,優美的線條,典雅的鼻子,以及一張嫣紅的嘴。
她長而卷翹的睫毛原本就帶着點金色,此刻像是有細碎的光芒綻放期間,小巧的耳朵和頭部剛好相襯,上面帶着一只瑩潤精致的珍珠耳環。
謝伊移開了視線。
這小鬼僞裝的功夫真是越來越天.衣無縫了。
大部分人,很顯然都會被這副單純無害的模樣騙得心甘情願吧。
他挑了挑嘴角,似笑非笑。
原本以為對于自己而言,正在上演的歌劇會很無聊,但在集中注意力之後,它倒也有幾分樂趣。
歌劇以1647年那不勒斯漁民反抗西班牙統治起義為題材,敘述啞女斐內拉受那波裏總督之子阿爾封索的污辱和迫害,其兄那波裏漁民馬薩聶羅不堪忍受總督的壓迫、領導人民起義的故事,而在《波爾蒂契的啞女》被許可在布魯塞爾上演的第一天,當地就爆發了反對荷蘭統治的起義,因此有那麽一段時間,這出歌劇被禁止演出。
呵,腐朽的、昏庸的、膽怯的統治者。
抱着這樣的想法,謝伊不禁沉浸在《波爾蒂契的啞女》的藝術魅力當中,神情專注。
喬治娜本來也是沉浸在這美妙的享受之中——一直以來,她對于音樂都有着非同一般的喜愛,只是由于天賦使然,并沒有十分出色——但是,當臺上的女高音唱到曲目的高.潮時,她突然感覺到有一道令人不适的目光,由劇院二樓對面的某間包廂,投在了自己的身上。
這讓她當即循着視線望了過去,而她只看到了那些自持身份的上流社會人士,相差無幾地舉着看戲用的手持望遠鏡,面上迷醉不已,分辨不出多餘的神色。
她皺了皺眉。
出于這種來自危險的直覺,令喬治娜無法繼續欣賞歌劇。
謝伊第一時間察覺到了喬治娜的異樣,給了她一個帶着關切的詢問眼神。
喬治娜朝謝伊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出去說。
兩人輕手輕腳地離開包廂。
“對面的包廂中,有一個人在看我。”喬治娜鄭重地說,“但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在開啓虛拟光屏的情況下,那些人的頭頂一片黃綠交錯,而且事實證明,光腦的标記有時候并不準确。
謝伊一向信任喬治娜的直覺,于是道:“我去探探。”
喬治娜卻制止了謝伊,說:“演出馬上要結束了。”
謝伊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別擔心,我很快回來。”
第二幕的二重唱剛剛落下帷幕,老爵士正慢悠悠地啜飲着紅茶,看見喬治娜回到包廂,便戴上了眼鏡。
“發生了什麽事嗎?”爵士問,他說着為喬治娜續了一杯新茶。
“一點小事,謝伊去處理了。”喬治娜答道。
演出很快繼續。
舞臺上,《波爾蒂契的啞女》正進入第二幕終曲的高潮部分,男高音雙膝跪地,手持漁網,聲音渾厚嘹亮、慷慨激昂,飽滿而熾烈的情感令人心靈震撼,而女高音的表演同樣精彩絕倫,音色柔美又情感充沛,她仰着臉向上帝祈禱,最後在一段恢弘的樂曲之後,深深地匍匐在地,十分哀恸。
現場先是沉默了數秒,直到兩位男高音雙雙站好,這才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而那位女高音似乎仍然沉浸在情感的餘韻當中,埋着臉難以自拔。
阿爾弗雷德.科洛弗爵士擦了擦被濡濕的金絲邊老花鏡,嘴裏還喃喃道:“太棒了!太感人!史詩般的!”
法國的大歌劇向來具備四大要素,富麗堂皇的布景、別致細膩的編舞、引人人勝的情節和歷史題材,而這出《波爾蒂契的啞女》做得尤其好,否則也不會因此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
喬治娜也被感染了現場的情緒,然而還沒有等她出聲附和爵士的贊嘆,舞臺上面的其中一位男高音,突然爆發出一聲驚呼:“上帝啊!”
他的手正搭在那位女高音的手臂上,試圖将對方從地上攙起,臉上還帶着點兒演出圓滿結束的歡愉,但此時基本被突如其來的驚恐和慌亂所掩蓋。
劇場內一片騷動,人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更有幾人已有去意。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身形高瘦的年輕人越衆而出,身手矯健地跳上了舞臺,在臺上蹲下來摸了摸女高音的頸動脈,又檢查了一下對方的瞳孔,面色陡然凝重。
“她死了。”他如此判斷道。
作者有話要說: 嘿,我親愛的小天使們,看在上帝的份上,請動一動你們可愛的小手指,收藏一下本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