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那個突發奇想的推理游戲沒有了下文。
攝政者俱樂部命案的兇手被歇洛克揪出來了, 然而令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的是,那名在俱樂部幹了大半年的縫補女仆, 一個看上去老實巴交又唯唯諾諾的婦人, 竟然沒有任何抵抗地承認了自己的罪行。
“我已時日無多了,所以我心甘情願将一切獻給那位先生。”那女仆被戴上了鐐铐, 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的臉上, 卻帶有堪稱美麗的溫柔笑意,“以及, 那位先生吩咐我轉告您,他很期待與您正式見面。”
歇洛克臉上的表情算不上好看,當然任何一位生性善良的人, 在揭開了那位人面獸心的神父在暗地裏犯下的罪行之後,又不得不間接把面前這昔日的受害者、今日的殺人者送上絞刑架, 心情總歸不是美妙的。
年輕的鄉下姑娘被富家少爺誘.奸,掙命生下了一個兒子之後不得不到城裏打工,幸好随着工業的發展, 熟練的女工所能掙到的錢也不比男人少,母子二人雖有些磕磕絆絆,但總歸是活了下來。
直到有一天,她的兒子死了。
而現在, 那個魔鬼終于死了, 所以她也可以含笑下地獄去了。
“非常感謝您, 福爾摩斯先生。”
日光之下并無新事。
蛇取代了神的地位, 惡侵蝕着神的真理。
富人上天堂, 而窮人只能下地獄。
關于本案的部分敏感消息沒有洩露分毫,行兇的瑪利亞.瓦爾不出任何意外地被宣判處以絞刑,看熱鬧的人們花點小錢,擠在街道兩旁民居的二樓窗口——那是觀賞行刑的最佳位置——為這出悲劇的落幕轟然叫好、意猶未盡。
拒絕了來自邁克洛夫特的第二個委托,歇洛克發誓要找出隐藏在事件背後的黑手,但對方似乎僅僅是在同他玩一場老鼠自以為能夠捉住貓的游戲,除了得知其掌控着倫敦的地下世界,和本人是世界一流的咨詢罪犯之外,歇洛克并沒有得到太多有用的線索。
邁克洛夫特看在眼裏,卻沒有主動告知歇洛克答案。
一方面,推理這種事只有親自抽絲剝繭解開迷局才能得到相應的樂趣,直接得到結果雖然快捷,但非他所願。
另一方面,詹姆斯.莫裏亞蒂此人雖然是個難以用常理去預測的瘋子,但他确實也是倫敦的各個黑暗勢力在權衡再三之後,所推舉出來的明面上的領頭羊,如果可以,邁克洛夫特并不希望自己的弟弟惹上這樣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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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如果真的惹上,那麽也就惹上吧。
無論如何,也有他這個做兄長的負責保駕護航,以及處理剩下的爛攤子。
幾天之後,喬治娜在準備動身前往歐洲前,最後一次見到歇洛克是在艾爾西劇院的舊址上,重新修整并更換了主人的新劇場,名為“亞伯拉罕音樂廳”。
這所新劇場正在排演一處倫敦人民喜聞樂見的莎翁劇《哈姆雷特》,由于原本飾演哈姆雷特的男演員突然和人私奔去了美國,因此劇團才臨時對外招募了新的男主角,也就是最近經濟狀況相當不妙的歇洛克.福爾摩斯。
那天是下午場結束後的空隙,喬治娜從劇場的後門進入,隐隐地聽到一陣悠揚的小提琴聲傳來,方向是劇場的後臺。
推開一道半遮半掩的木板門之後,就看見環形的場地內大大小小聚集了附近街頭許多的流浪兒和童工,其中有那麽幾個稍大的都伛偻着背,那是幼時被推入煙囪清掃、僥幸存活下來的殘缺,而沒有區別的是,每一個孩童的身影都是極單薄的,看不出顏色舊衣勉強裹住黑瘦的軀幹,只一雙雙尚帶稚氣的眼在音樂的撫慰之下,流露出些許微弱的光芒。
只有一個人站在那裏,那是正在拉琴的歇洛克。
演奏充滿激情,華麗的音符像一只只歌唱的夜莺,盤旋在這處空間中,令人傾倒。
有人黯然神傷,有人熱淚盈眶,有人懵懵懂懂。
但沒有人舍得打破此刻的靜谧。
他身穿文藝複興風格的戲服,以羊毛絮填充的達布裏特,外罩衣長及臀的絲絨嘎翁,有些時日未曾修剪的黑色短發并沒有抹上發油,自然地垂落着,因此顯得他比往日裏更加年輕,卻也多了幾分王子般的詩意憂郁。
光線從樓頂的天窗照射下來,仿佛一束無形的聚光燈,為這人高挑又清瘦的身形鍍上了一層神性的光輝。
他那雙灰綠色的眼睛閉着,眼窩處是兩片深深的陰影,鼻梁挺直微勾,底下是兩片抿得緊緊的薄唇,昭示着內心的不平靜。
樂曲的曲調越發纏綿動人,酸澀的憂傷纏繞每個人的心頭,但弓弦微動,極其精彩活潑的快板突然而至,把人們帶到了熱鬧歡騰的氛圍中,流利的快弓撥弦令人不禁想要随之起舞。
一曲終了,所有人臉上對于音樂的沉醉還沒有消退,就連樂曲的演奏者,也沉浸在方才的餘韻中。
直到一個留着遮住半邊臉的長長劉海的黑發少年注意到了站在那兒的喬治娜,不禁驚呼道:“林恩先生!”
喬治娜是來向歇洛克告別的。
她即将坐明天一早的船從倫敦出發,途徑多佛爾海峽,抵達布魯塞爾,随後轉陸路前往柏林。
“要去多久?”
“快則三月,慢則半年。”
“那麽,衷心希望您的旅途将會愉快。”
“承你吉言。”喬治娜望着歇洛克眉間的一絲沉郁,不由地說:“也希望我回來之前,你能再次打起精神,福爾摩斯先生。”
歇洛克自嘲地笑了笑,答道:“不,只是對芝麻蒜皮的無聊委托,暫時覺得厭煩而已。”
他習慣性地去摸胸口內袋裏的石楠根煙鬥,然而忘記了身上穿的并不是自己的常服,而是哈姆雷特那身繁瑣的戲服,因此只伸手摸了個空,不尴不尬地在胸口上撣了撣不存在的灰。
喬治娜點頭,随手拿起桌上一份醫學周刊翻了翻,問:“你在讀這個?”
“是的,那上面有一篇關于遺傳性凝血障礙的論文很有價值。”
“你是指德國人斯考雷恩提出的‘血友病’這一概念麽,福爾摩斯先生,我以為你或許會更關注另一篇關于血液凝固的環境研究。”
“事實上,我不太贊同後者的一部分觀點。”歇洛克簡短地說,似乎對于這個話題并沒有繼續下去的欲望,“我确信您本人對于這類雜志的興趣不大,所以可能是您在最近去了皇家學會組織的內部沙龍,聽到了一位您的朋友談論此事。”
喬治娜沒有直接承認,只說道:“更正一下,那一次的沙龍并不是皇家學會牽頭的——”
“而是大英發明制造公司。”歇洛克接口,忽然一笑,“我真後悔當初提出要去參觀的是您的研究所,而不是現在這個公司,是我所做出的最不明智的選擇。”
那一笑之後,這位先生臉上的表情又靜止了下來,像是被一片陰雲所籠罩,雖沒有狂風暴雨,卻有絲絲涼意沁入心頭。
喬治娜從歇洛克的反應中猜測,那位名叫瑪利亞.瓦爾的女仆之死給他帶來了不可言說的震動,而還未徹底浮出水面的莫裏亞蒂教授也令咨詢偵探首次窺到了倫敦地下世界的冰山一角,偏偏目前為止,別說抓人了,他甚至連對方的全名都沒能得到。
這實在是有些令人挫敗。
卻也更加堅定了歇洛克找出幕後黑手的決心。
沒有留下來欣賞今晚的演出,喬治娜随後就乘着馬車離去了,因為她已經試探出咨詢偵探暫時沒有多餘的精力追查那名神父被殺的後續,仍然沉湎于某種可以轉化為動力的悲痛之中,想來莫裏亞蒂教授隐藏在黑暗中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但即使找出這位咨詢罪犯,蘇格蘭場又能以什麽名義将他逮捕歸案呢?
他既沒有親自動手,也大抵不會留下什麽證據。
世界并非是非黑即白的。
倫敦城裏不僅潛藏着無數令人戰栗的罪惡,也有着無法管束的灰色地帶。
馬車一路往東,由富人所居住的西區,進入了如同一幅黑白素描畫般的東區,在确定沒有可疑車輛跟随之後,在一條陰暗的巷子口稍微停了不到五秒,一個半大的少年就已經貓着腰蹿上了車。
“确實有一夥人正在找那本記事本,小姐。”來自巴比倫巷的格林特說,“蘇格蘭場盤查一切被他們逮到的人,還發出了懸賞,幸好您提前發出了命令,我們的人到現在也沒有被卷入的。”
喬治娜微微颔首,俊美不下于任何美少年的面孔中,流露出一絲意料之中。
她從車座下方拿出一個黑皮記事本,遞給了面前的格林特,說:“爵士親自制作的仿品,想辦法把它栽贓給我們的敵人。”
格林特把記事本塞進懷裏,尚帶着青澀的臉上閃過一抹堅毅,用力點了點頭:“我會為您辦到的!”
喬治娜微微一笑,說:“不要露出這種表情,格林特,只是讓你找機會把東西丢到對方地盤,而不是慷慨就義。或者直接上交給蘇格蘭場也可以,只要你咬死了是從一個愛爾蘭人身上偷的,相信那賞金就是你的了。”
格林特鬧了個大紅臉,心裏卻暗暗發誓要把事情辦得完美妥帖,于是只壓了壓帽檐,不敢開口。
馬車再一次停下。
一個少年的身影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輕巧地融入到了東區的暗影中。
喬治娜望着漸漸遠去的東區,心中喃喃道:‘戰争,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