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布魯塞爾今日暴雨如注, 天理所當然陰沉沉的,像是愛德華那張連續半年被暴曬的黑臉。
黑臉的愛德華帶着一身殘破不堪的裝束,一腳頂開了街角酒館的大門。
熟悉的啤酒味道,混合着腥鹹, 屬于水手,也屬于大海。
愛德華終于感覺到自己放松了些。
他徑自找了個牆角的圓桌坐了下來,一擡頭就發現右前方有個漂亮到雌雄莫辨的美少年正盯着他瞧,堪比最上等海藍寶石的雙眸與他視線相接, 毫不掩飾地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這少年實在惹人注目,不僅因為那令人眼前一亮的美貌, 更因為他與此地格格不入的上等人裝扮, 如果不是這家酒館十分特殊, 恐怕他還沒坐下來就得被人打劫一空了。
誰叫這裏是三教九流的聚集地呢?
“沒看過從墨西哥回來的人嗎?”愛德華抱怨了一句,擡手招呼要了一杯啤酒。
那少年微微一笑, 和他搭話說:“這倒不是。只是沒看過從墨西哥回來, 連衣服也不回家換掉,就急匆匆趕來喝酒的人。”
“這裏就是我的另一個家。”愛德華說, “雖然我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成了你這種人的游樂場。”
形狀優美的紅唇似笑非笑地上挑着:“我這種人?呵, 你認為我是那種人。”
愛德華灌了一口啤酒, 嗤了一聲,“溫室裏的花朵,還沒長大的小浪蕩子——如果你是想來找了樂子的話, 那麽你的第一次就找錯了門, 這裏可沒有流莺。”
是的, 這裏是鎮上唯一不提供流莺的酒館。
就連那個美貌冶豔的酒館老板娘,也從來就不是能夠被染指的玩物。
少年悠悠道:“事實上,我是來找你的,先生。”
“找我?”過慣了漂泊日子的水手一愣,很快大笑了起來,“那您恐怕被什麽人給騙了,小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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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不怒反笑。
這笑容實在動人,像是太陽從容地傾灑在海面上的點點閃光,似乎把這個喧鬧又黯淡的小酒館,也給一瞬間照亮了。
但那張紅豔豔的嘴巴裏,緩緩吐出的一字一句,卻仿佛一把尖刀挑逗着愛德華的脊椎。
“愛德華多.柯伊爾,現任海盜,前任聖殿騎士,我說的對嗎?”
愛德華面色陰沉,手已摸向腰際的武器:“你該死的是誰!”
少年笑容更盛,道:“正式介紹一下,我是喬治娜.林恩,你未來的合作夥伴。”
愛德華并沒有因此放松警惕,而是故作輕視地說:“一個女人?”
喬治娜淡笑,把套在手上的指虎摘掉:“看來在談合作之前,我們很有必要全方位了解一下彼此。”
法國巴黎,春。
巴黎,歐洲乃至世界的藝術中心,這兒彙聚着世界第一流的音樂家和歌劇團,包括意大利作曲家羅西尼、凱魯比尼、約翰.胡梅爾、達尼埃爾.奧柏等人,而聲如夜莺般的歌唱家,更是數不勝數。
昂丹河堤路上的一套寬敞公寓裏,仆人們正在管家的指揮下為今晚的聚會進行最後的布置。
一架普雷耶爾三角鋼琴擺在屋子最醒目的位置,大沙發、椅子、茶幾和四周略顯零碎的小擺件,還有沾着露水的鮮花相映成趣;寬大潔白的窗幔于微風中搖曳,令客廳內的光線變得朦胧,一一盞燭臺被特意擱置在鋼琴周圍,等到了夜幕降臨,橘黃色的燭光微微閃耀,可以想象那是多麽浪漫而富有情調。
租住在此地的主人,弗雷德裏克從樓梯上緩步而下,這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還不到三十歲,頭發和眼睛都是茶褐色的,身材有些瘦弱,但面孔和鬓角都很漂亮,再加上令人嘆服的音樂才華,令他甫一出現幾乎吸引了全巴黎的注視與仰慕,并且不分男女老少。
弗雷德裏克滿意地打量了被布置得清新雅致而不失格調的客廳,望了望窗外的天色道:“喬治還沒到嗎?外面看上去快要下雨了。”
被他稱為“喬治”的并不是常來府上做客的那位大名鼎鼎的桑夫人,而是弗雷德裏克去年七月份去英國倫敦旅行時收的學生,一位住在倫敦城裏的富家少爺,後來對方又恰好在今年初輾轉到了巴黎,盡管他業已長大成人,但天分不俗,又格外的乖巧漂亮,因此弗雷德裏克十分願意每隔一日特意抽出兩個小時的時間教導這位沒有絲毫驕矜之氣的少年,并且破例讓他使用自己那架心愛的三角鋼琴。
“是的,先生。”一個仆人說,“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弗雷德裏克習慣性地咳了咳,溫聲道:“你親自去,再吩咐廚房準備好他喜歡的紅茶。”
那仆人笑着說:“早就備好了,伍德太太就是忘了您的晚餐,也不會忘了林恩少爺的喜好。”
弗雷德裏克脾氣甚好地笑了笑,有些無奈地吩咐道:“快去吧。”
下午兩點剛過一刻,那位學生騎着馬抵達了鋼琴教師家樓下。
“他”穿着亞麻質地的白襯衫和深色長褲,系得十分精神的領巾,頭戴一頂黑色禮帽,頗有些複古的做派,但與他極襯。同色系的深色馬甲和外套,蹬着油光發亮的黑色馬靴,身高或許比起他那不算高大的鋼琴教師還要矮上那麽一點兒,可光憑這鮮亮的外表已經足夠吸引這條街上任何人的目光了。
一個仆人一面殷勤地為這位少爺牽着馬,一面卑微地順着他握着馬鞭的白色手套偷瞄了一眼,再也不敢多瞧。
然而下一秒那雙手套連同馬鞭就被丢進了仆人懷裏。
“處理掉它,再把我的馬鞭刷幹淨。”喬治娜淡淡地說,她敏捷地越下馬背,動作輕盈的如同一只貓,落地後只輕輕扶了扶自己的禮帽,又理所當然地用命令的口吻補充了一句,“不許告訴你們家老爺。”
那仆人連忙低下頭去,誠惶誠恐地應承下來,在轉身後卻小心翼翼地将那沾了血污的雪白手套以及馬鞭揣進了懷裏。
喬治娜來到客廳時,她的鋼琴教師弗裏茨,或者說,弗雷德裏克正在彈琴。
他修長的手指極為随意地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上躍動着,調子是即興發揮的,指觸如呼吸般輕柔,讓人聯想起年輕小姐們跳舞時旋轉的綢緞鞋子和飛揚的柔軟發絲。
站在門廳的喬治娜被這藝術之美瞬間傾倒,呆立在原地,臉頰上浮現出玫瑰色的夢幻光暈,沉醉在這一刻,直到樂聲停止後才找回了自己的神思,立即脫了一直忘了摘下來的禮帽致敬。
“我得脫帽,為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完美絕倫。”
少年略顯清脆的嗓音恍如悠長又美妙的嘆息,語氣是模仿舒曼那句名言式的诙諧輕快,她用一種混雜着傾慕與崇拜的熱切目光注視着弗雷德裏克,這令後者不禁輕輕咳了幾聲,來不及評論那舒曼式過分誇大其詞的感嘆,就偏過臉以掩飾自己的情緒。
喬治娜在仆人的服侍下脫了外套,自己解開了馬甲的一個扣子,挨着弗雷德裏克坐在了琴凳上。
她的手指也是十分修長好看的,甚至比起弗雷德裏克令巴黎婦女們如癡如醉的那雙手更加白皙細膩,像上好的羊脂凝結的那樣,它們化作兩道炫目的影子,以更加自由的姿态在琴鍵上活潑地舞蹈着。
弗雷德裏克鼻尖嗅着少年身上傳來的淡淡的藥草香味,勉力壓下來喉間的癢意,體貼地挪開了一些位置,“你彈得太快了,都不像我的曲子了。”
如果說弗雷德裏克的琴聲中總是帶着一種令人迷醉的詩意憂郁,那麽他這位尚未出師的學生則洋溢着一團恣意燃燒的瑰麗火焰,像狂風路過田野,如海浪卷過天空,似閃電亮過星辰——一種英姿勃發的澎湃激情,如同陽光穿透陰雲,肆無忌憚,肆意蔓延。
喬治娜卻興高采烈地按下最後一個氣勢恢宏的尾音,朝着弗雷德裏克狡黠一笑,“當然,當然,這可不止屬于你一人,我親愛的弗裏茨。”
弗雷德裏克再也忍不住地咳嗽起來,不敢去看對方熠熠生輝的藍眼睛,那裏頭毫不掩飾的情緒幾乎快要灼傷了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氣,用平靜而舒緩的嗓音說:“我們繼續來彈上一次的練習曲,今天你遲到了,因此需要更加認真一些。”
喬治娜嘟囔着抱怨了一句什麽,弗雷德裏克沒有聽清,等到他詢問時喬治卻說:“你的咳嗽總不好,你一定沒有好好吃我帶來的藥,弗裏茨。”
“我已經好多了,喬治。”弗雷德裏克有些窘迫地說道,他總是很容易沉浸在音樂的世界中,為了幾段樂聲廢寝忘食,喬治送來的那些黑乎乎的藥劑又十分的難以下咽,因此三次裏總有一次要被弗雷德裏克有意無意地忘在了腦後。
喬治娜狐疑地瞧了弗雷德裏克一眼,這位正直善良的好先生将他的心裏話在那張微紅的俊臉上一覽無遺。
“我真的已經好多了。”弗雷德裏克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所以現在,安靜下來,我們先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