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四點半, 喬治娜在結束了她的鋼琴課後,又十分愉快地享用了下午茶,與她的鋼琴教師一起。

當然,比起身體康健的喬治娜, 弗雷德裏克有着許多忌口,但總體來說,下午茶享受的是那種閑适惬意的氛圍,而不是茶水或者茶點對于味蕾的刺激。

喬治娜滿足地啜飲着紅茶, 眼下的氣氛過于輕松溫馨,就連日光都恰到好處地灑在花園以及窗戶邊, 令室內随着微風拂動的蕾絲紗簾, 都仿佛暈出夢幻般的柔光, 以至于她難以控制地緩緩眨了眨眼,有些昏昏欲睡。

弗雷德裏克好笑地看着喬治娜抖了一下肩膀, 強撐着做了個深呼吸, 可縱然她努力撐着眼皮,眼睛裏那一片茫茫然的藍色霧氣, 卻将她突如其來的困倦暴露無疑。

“如果累了, 就去睡一會吧。”他溫聲說。

如同這人的琴聲一樣, 他的聲音也似乎有種奇異的魔力,喬治娜原本還想憑借意志力抗拒這洶湧而來的困意,然而弗雷德裏克一開口, 似乎就這樣偶爾松懈一些也并非是無法接受的。

她實在是太累了。

從倫敦到布魯塞爾再到柏林, 途經比利時與阿姆斯特丹, 然後到了巴黎。

而到了巴黎之後,等待她處理的事務只多不少。

事業版圖急需從不列颠島擴散到歐洲大陸,人手嚴重不足,市場難以打開,盡管選擇與當地豪強合作,但其中的對象選擇以及利益分配,又讓人大傷腦筋。

除此之外,歐洲,尤其是德國所湧現的新技術十分亮眼,即使無法盡可能地将人才挖走,也得建立起良好的合作關系。

不過,這一切總算可以告一段落。

需要喬治娜親自出馬的待辦事項,只剩下最後一項:她要找出隐匿在巴黎的某位殿下,然後……動手解決這個有可能影響到她整個計劃的隐憂。

她晃了晃腦袋,問:“你還沒有回答我,你會不會來倫敦開音樂會?”

“倫敦?”弗雷德裏克說,“我去過一次,但更喜歡巴黎,乃至歐洲。”

喬治娜的聲音已經斷斷續續的了,“巴黎,不好,你會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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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德裏克哭笑不得,嘆氣道:“我懇求你別再說話了,親愛的,你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在意識離開腦海之前,喬治娜只記得自己握住弗雷德裏克的手信誓旦旦地保證:“倫敦,很好,有新藥在研發……以及,我很想念你……”

弗雷德裏克微微一愣,擡起手試圖去撫摸她散落在頰邊的金色碎發,卻在觸碰到之前,默默地縮回了手。

“睡吧。”

悠揚的琴聲伴随着低沉的歌聲恍如夢中的催眠曲,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

一只黃冠小鳥扇動着它雪白的羽翼,從四方的天空盤旋而下,落在院子裏一棵經年的老樹上,朝樹底的她清脆地叫——

“喬喬!喬喬!喬喬!”

随手抛了一顆瓜子,那小鳥就親昵地飛到了她的肩頭,用毛茸茸的腦袋去蹭她的頸窩,有些癢。

那小鳥還滴溜溜地轉着黑豆似的眼,一跳一跳地說:“吾老喜歡侬個!再來一額好伐!”

院子口正往裏走的老人看到這樣的情景,不由地笑出了聲:“矮墩墩,吃得忒多,長得胖來要死,的粒滾圓,乃末要成球咯。”

一人一鳥聽到這老人的聲音,竟然不約而同地歡聲叫道:“外公!”

老人樂呵呵地接住兩顆沖到自己懷裏的小炮彈,都是摸摸頭,把黃冠鳥兒放在頭上,又牽了小姑娘軟綿綿的手。

“今朝天氣老冷額,侬還要練琴伐?”

當喬治娜再一次睜開惺忪的睡眼時,天色已是昏沉,黃金和火焰般濃烈的霞彩從天邊傾斜進來,如一副克洛德.洛蘭筆下的風景畫,詩意而微妙。

她赤着腳踩在客房的羊毛地毯上,見到等人高的穿衣鏡旁,自己的外套已經整整齊齊地被熨燙好,還有兩件嶄新的亞麻襯衣擺放在那裏,等待她的挑選。

喬治娜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擡手揉了揉眼。

在這舒适的港灣中,她卸去了僞裝的盔甲,放下層層的防備,得到片刻的休憩。

但休憩之後,暴風雨的奏鳴曲,即将來臨。

今晚提前到來的一小部分客人對于主人家的另一位特殊的小客人抱着各種各樣的好奇,托了今日好天氣的福,他們總算能夠一睹弗雷德裏克的這位英國學生、據仆人說是用黃金、海洋、連同貝殼鑄就的美少年的身姿。

“這可真是一位讨人喜歡的美少年。”做為弗雷德裏克最為親近的朋友之一,李斯特先生感嘆道。

他見到那位少年從臺階上拾級而下,相貌、儀表和笑容沒有一處不好的,就第一個上前說了自己的名字,又十分親切地同對方交談,得知了這位來自倫敦的富家子弟“喬治.林恩”這樣一個全名,連誇對方的法語說得極好。

李斯特先生的女友伯納德小姐是巴黎一家劇院的女演員,典型的巴黎淑女打扮,可無論如何典雅華貴的打扮也令她在這少年面前自慚形穢,只因後天堆砌的美貌好不過上帝的神來之筆,況且金錢和珠寶刻意的烘托也總抵不過舉手投足之間深入骨髓的氣韻。

伯納德小姐一面草草将桑夫人從諾昂寄來了的信中的交代忘在腦後,一面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美少年令人目眩神迷的容貌,覺得對方有幾分眼熟。

這位少年是造物的一件傑作,潔白的臉頰上有着玫瑰色的健康紅暈,是他那天使般寧靜的表情平添一份活潑的生氣,黃金般的鬈發襯托出熱烈的眸子和輪廓雅致的雙唇,顯出白皙的皮色下那些微嬌嫩的藍。

眉宇間有一股無法形容的吸引力,青春的率真、純潔的熱情、自然流露的高雅和他那難辨雌雄的微妙氣質形成了一種海底珍珠般的迷人魅力,令人沉醉不已。

“上帝作證,他合該就是他的學生,他們看上去都是那麽可愛又漂亮。”她輕聲對李斯特先生說道,“但林恩先生要更加漂亮一些——巴黎或許還有比他漂亮的,但絕沒有他這樣的可愛,他的個性真是好極了。”

“我的心碎了,親愛的。”李斯特先生調笑了一句,又說:“費雷德裏克總是這麽好運,要不是與這位小少爺再度重逢,他的這個春天可不怎麽好過。”

他的女伴正想問些什麽,可李斯特先生說着就住了嘴,因為弗雷德裏克正接替他的學生,坐到了鋼琴前。

這位鋼琴家不愛公開演出,甚至拒絕了皇帝陛下的封號,喜歡只有少數朋友的沙龍氣氛,讨厭任何幹擾,包括聽衆的歡呼、唿哨、掌聲,只有在眼前這樣舒适自在的環境裏,人們才有幸聆聽他那美妙的樂曲。

李斯特先生與所有客人一樣正襟危坐,連呼吸都放輕了幾分,只不過以他專業的審美能力,他的聽覺更加挑剔。

弗雷德裏克的手指壓在琴鍵上,平時女性般的羞澀文雅已化為了王子般的翩翩風度。

喬治娜正立在他身旁,在燭光的掩映下如同希臘神話中河神克菲索斯與仙女萊裏奧普的兒子,只是這位美少年迷醉的目光并未執着于自己水中的倒影,而是凝視着弗雷德裏克那靜谧的身姿,全然不知衆人正情不自禁地将大半的注意力膠着在他那精巧絕倫的面容上。

但當弗雷德裏克剛彈了幾個小節,就再也沒有人注意屬于喬治.林恩那張引人矚目的臉了。

這青年大抵有一雙上帝恩賜的精靈之手,左手橫跨了八度音,右手以令人驚嘆的柔韌彈奏出快速的連音,詩意般的精致優雅在這悠揚的樂曲中揮之不去,沒有一位鋼琴家能像他令鋼琴優美地鳴奏,如同夜莺般抒情的歌聲那樣,一串串明亮斑斓的樂聲從那細膩靈活的指尖傾瀉着,他那因文雅纖弱的溫柔氣質和多愁善感的敏感性格所産生的矛盾情緒,也透過這浪漫的音樂流淌在人們心間:歡喜并憂愁,猶豫且不安,期盼卻壓抑……

這是一支多麽優美動聽的曲子呀,每個人都仿佛聽見了一位沉浸在暗戀中的女子那矛盾又甜蜜的歌唱,她的夢幻情人、她的顧慮期盼、她的躊躇不前、以及她最終極為不舍的黯然退卻,聽完這樣一支曲子,就好比欣賞了一出用樂句譜成的愛情悲劇,不少情感豐富的客人已忍不住潸然淚下。

“太美了,精彩絕倫……”

李斯特先生是最先回過神的,他感嘆過後,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灼熱視線望向雙手仍按在琴鍵上、神情有些疲憊的弗雷德裏克,只是他的眉頭卻下意識地皺起了約莫三秒鐘的時間,但下一秒李斯特先生已然松開了眉間的褶皺,換上了一幅極為歡欣的面孔。

此時此刻,他衷心為他的友人贊嘆!

為這琴聲!

同一時間,在月色掩映之下,一個看不清臉容的男子正默默地注視着這裏。

他站在隔壁那棟房子的三樓窗邊,恰好能遠遠聽到那可貴的琴聲,也能透過飄揚的蕾絲紗簾和寬大的窗戶,看到那名演奏者以及鋼琴旁少年的幾分樣貌。

月色漸濃。

風拂動樹葉,光爬上窗臺。

這男人看着隔壁人家熱鬧的聚會總算散了,那少年騎着那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馬蹄踩在暴雨過後泥濘髒亂的道路上,朝着衆人一一告別,清冷的月光灑落在少年金燦燦的頭發上,有幾分朦胧的溫柔。

“他是誰。”

“據我所知,大人,那少年是隔壁那位鋼琴家的學生,一個倫敦來的富家子弟。”

男人深幽的眸光從漸行漸遠的身影上收回,聲線低沉又富有磁性,帶着一絲凜冽,說:“你親自去一趟,艾伯嘉,為我感謝肖邦先生今晚的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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